七
颠沛流离书生落拓,
乞食天涯糖僧憨态。
话说李金堂随同妹子李金凤回秦淮河畔的江宁镇探视父母双亲,用曼殊赠送的银元买足了粮米,合家又有了生机。次日,李金堂欲回归陆军小学,沿着秦淮青溪而北行。路过溪旁张丽华小祠堂,见一青年绅士在祠堂的石栏上踡坐,虽西服笔挺,但神情颓唐,眉宇间悲悒之气令人恻隐。李金堂伫立凝注,惊诧万分。此人不就是刘三教官的客人,赠送他兄妹十几块银元的那位青年先生吗?怎地大清早在此孤寂怔坐。
李金堂忙上前恭恭敬敬向曼殊行个军礼,然后躬身问道:“先生,清晨寒气甚重你怎地在此孤身一人蹲坐?刘教官没同你在一起么?”
曼殊毫无动静,依然怔怔凝神呆坐。李金堂惊异,顺其目光望去,是张丽华倩姿塑像,虽尘垢满覆仍一代名姬绰约风姿,其侧悬有一框匾,上书诗一首曰“璧月依然琼树枯,玉容犹似忆黄奴。过江青盖无消息,寂寞青溪伴小姑。”
李金堂连声唤他,均无反应,始惶恐不安。疑其生他李氏兄妹气,故作陌路之态。他哪里知道曼殊昨日闻得菊子病殁噩耗,神伤深重,茫然行至这秦淮青溪旁,乍见小祠丽人俏像神魂迷离,已怔坐一夜。
李金堂愀然不乐,转身正欲离去。曼殊忽然问道:“你有笔墨否?”
李金堂大喜,忙道:“有有,先生可是想写信?”
曼殊没回答,却又转脸凝瞩那座丽人塑像,少顷才缓缓言道:“我欲绘画。蘸墨时闲作,侧耳闻筝声。尔心已寂寞,魂寄青溪冷。”
李金堂只听懂要绘画之句,想此地离家不远,莫如邀其去家里绘画,让金凤照应他,亦好略尽我兄妹对他情谊,便道:“此处离敝舍不远,先生欲作画可去敝舍。一应所需的笔墨纸张全替你备齐,强似在这风头里,寒冷过甚。”
曼殊颔首,撑身欲站起,却无力而颓坐。金堂扶他起来,这才感到他们的大恩人此刻浑身颤挛,脚步虚飘无力。
李金堂扶着曼殊缓缓而行,过了半个时辰才到家门口。李金凤十分惊奇,不知其兄怎地和那位赠钱扶助他们家的恩人走在一起。但见恩人面色苍白中透着清寒之气,知其羸弱之躯已遭寒气袭入,忙帮兄长扶曼殊在里间床上躺下。曼殊刚躺卧便觉浑身如置冰窖,阵阵寒噤袭来,牙齿嗒嗒作响。正难受时,有人扶起他将热汤凑到他唇边,曼殊双眸微启。发现自己躺在李金堂怀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李金凤端着热汤正欲喂他,旁侧关切注视着他的两老人必是李家兄妹的老父母。曼殊忙振足精神,接过浓辣的姜汤一口气喝尽,然后问李金堂纸墨在何处。李家贫困自然无这般文具,李金堂朝妹妹使了个眼色,李金凤对曼殊劝道:“先生受寒过重,稍稍歇暖过来再作画不迟呀。”
曼殊执意要即刻作画。李金堂蓦地站起,道:“先生稍候片刻,我这就给你拿纸墨去。”
李金凤跟随李金堂来到外屋,她问兄长如何去弄纸笔墨。“去买呀,苏先生给我们的银元不还有十块么?”
李金凤摇摇首,道:“你没见先生身体虚弱,又受了寒气?恐怕得请郎中替他诊治呢,那银元是不能再动用的。这样吧,我去隔壁殷先生家讨些纸笔和墨砚来。你快回南京去,向刘教官探探情况,苏先生独自大清早来到秦淮河走动有些奇怪。说他是诚心游览风景的,却为何忧闷闷的没一点喜乐神色?好了,不多说了,你快去,先探探刘教官口风再看看是否将苏先生情况告诉他。”
李金堂点首会意。他进去和曼殊作别,只说去陆军小学办理假期手续后再赶回来陪他。曼殊深信不疑,托其将他弃放在刘三处的囊袱取来。曼殊想要的是囊袱内那套蓝布袈裟的行首,一夜丽人小祠瞑坐,万般神思汇集,牵心较多的如何弄身和尚衣裳,其时他只身外出已无分文银两。
李金凤弄来纸笔墨后,曼殊当即伏在八仙桌上磨墨作画。须臾,正在院内扇着碳炉煎药的金凤听得曼殊呼唤,忙进房去。苏先生画已绘成,画面上右下角一女子垂首掩泣坐于江岸礁岩上,其后是一株古木,疏茎萧叶,几分凄凉。左上方略略几笔勾勒出逶迤山岭,亦显得疏远而萧逸。金凤听其兄言苏先生在丽华小祠的情状,以为苏先生欲画那小祠内供奉的丽人塑像,谁想却是这幅“美人望水兴叹图”。
曼殊请金凤取来一束棒香和两支蜡烛,然后卷拢图幅,接过棒香和蜡烛,也不说什么便出门去了。金凤呆怔怔望着曼殊离去,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父亲道:“苏先生固深于悲伤者,金凤快跟随其后,是情景而劝其节哀。”
李金凤闻父言忙紧跑几步随曼殊而去。来到张丽华小祠,曼殊将画幅悬挂在丽人塑像上,点燃蜡烛,焚起香火,然后伏地叩拜,拜必忽大哭,哭了又拜,如此数次。金凤亦随其后朝画幅叩拜,见他哭得伤心,亦不由垂首抹泪。继后久时,曼殊犹自俯伏于地哽咽不止,金凤恐其悲伤过度,上前劝慰。许久曼殊才缓缓起身,取下画幅就烛火焚烧殆尽。
曼殊呆怔怔地望着被初春寒风卷带而起的纸灰渐渐散开去,凝神片刻,忽纵身大笑,转身出了祠门朝东边的山岭走去。金凤忙上前数步,轻柔地问道:“苏先生欲往何处?何不归敝舍稍作歇憩以侯我兄长归来?”
曼殊自顾行走,默不一语。李金凤又紧走几步道:“苏先生,回去吧。你有何难事可请我兄长相助,千万别闷在心里伤心伤神的损害自己身体。”
“多谢姑娘关垂。”曼殊回首笑道,“敝人没啥难事,是该回去了。云游四海浪迹天涯,终然彷徨亦自有应得。姑娘珍重,请归吧。”
“那么,前是岩岭并无通衢。先生欲登临瞰远,观赏石城风光么?”
曼殊哈哈大笑,转身就走,边行走边呤道:“契阔死生尔莫向,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冰冷。”
李金凤伫立怔望着曼殊徐步登上逶迤山岭间的羊肠小道,忽想起什么上前紧跑几步叫道:“喂,苏先生。我兄长若取来你的包袱却如何处置?”
“请他放在小祠的香案上,贫衲自会前来拿取。”其声传来,身影已消失在一坡塬的后面。
曼殊登临高处回眸远眺,只见秦淮碧流恍若玉带飘落在绿茵里,数处村落隐隐冉升轻袅袅的炊烟。暗想此地曾是六朝繁华之处,《后庭花》咏调惹得多少志士嗟叹?如今天下事已随时嬗变,然而维新党、保皇党、义和拳还有革命党,大江南北纷争不宁,亦是苍生之忧患也。哀哉,世道不宁则为生不逢时亦无可奈何。但我曼殊妄以真空妙智自许,此生实是如梦如幻随瞬时之念而计度,悔憾之举频频造成,可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我还有何面目评论世情?还有何面目立于人前?欲出情网却羁于情孽,天数,真乃天数。徒成衣物形态于世间,空竭灵魂超度于天外。曼殊曼殊,你此生除了佛门还有何路可投?
他漫步行走,神思纷乱,不知不觉天色已阴晦。曼殊怅然四顾山崖嵯峨,泉流清凌,林木森蔚,万籁静寂,竟不辨来路。他俯身于泉溪旁并双掌掬水止渴,然后坐在岩石上歇憩。少顷,他估摸着时已傍晚,天空稍亮处必是西方了,而秦淮河正是在山峦的西边。他起身往云层豁亮方向行去,想道别的礼数均可弃之,那袈裟却不能少。自己身上已无纹银,不能再购买僧衣,少不得去小祠庙一躺,将那囊袱里的袈裟饭钵取来,再行那经钵飘萍的生涯。
曼殊走着走着,觉得山岭愈来愈高,脚步愈来愈重,头额也愈来愈痛,正蹒跚行间,忽觉背脊凉飕飕的。往左侧望去,有一深幽幽的洞涧。一阵阵寒冷之气正从那里溢出。曼殊蹙眉凝思,来时并不曾见此洞涧,莫非走错道了。如此一想,他顿觉浑身无力,蓦地坐倒在一块岩石上,头愈发痛疼,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如针刺着似的。他望望四周黑蒙蒙几乎看不清山道。他沮丧地捧着脑袋,看来今夜是走不出山去了。也罢,出家无家,荒野之地宿夜亦是常事。可是夜间山里愈发寒冷,觅个背风处才好。他摸索着,走到树旁一凹壁处,蜷曲着身子合眸而眠,只觉得头脑胀痛,浑身燥热,十分难受,忽而浑身发冷,如同被冰凉的水浇透了一般。他缩蜷着身子抖颤得受不了,想我曼殊野外宿夜亦非一日,今夜怎地这般难受,莫非当真被金凤姑娘说中,是受寒着凉了。
四周昏黑,星月全无,唯闻夜风振叶之声。曼殊昏沉中似闻有人声,微启眼眸,果见前侧如豆火星渐渐趋近,至前却从旁边小山径而过。有三人,身影甚稔熟。他们发见了洞涧。“苏先生,苏先生,你在里面么?”
是李金凤的声音。曼殊心头一热,想其余俩人必是刘三和李金堂。果然俄顷传来刘三的声音,“曼殊,你在里面么?快出来同我们一起回镇上去。夜晚寒冷,你宿夜山野岩洞会受寒潮染病的,快出来吧。”
曼殊感念刘三等人冒夜进山寻觅之情,欲喊他们,但费尽力气,仅使嘴唇微微嚅动而已,毫无声音发出。他内心大惧,想来自己此次病势沉重矣。强撑身体欲站起,人未能起,神志已昏沉沉模糊过去。
李金堂见洞涧里面黑幽幽时有寒涩之气冒出,对刘三道:“刘教官,此洞阴寒瘮人,苏先生未必会钻入此洞内。”
“难以肯定。我这位朋友禀性特异,我曾亲眼见其在大寒之日躲在冰窖内大嚼冰块。或许他这回心血来潮进入阴寒之地特为瞑参佛教玄机之便也未可知。”
“既然如此,待我进去看看。”李金堂说道,举着玻璃罩的风灯弯身钻入洞内。刘三头一低也随之钻入,李金凤高举手中松明子火把,连连嘱咐他俩“小心,在意……。”
不多时,俩人出来,皆朝李金凤摇首。李金凤急忙道:“此处没有我们再往别会找找,快走吧。”
三缀火光渐渐离远去,曼殊昏瞑不觉。
曼殊甦苏启眸,发觉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木屋内,窗外充溢着山野特有的苍郁气息。曼殊聚神凝思,记得自己在山里孤栖于岩壁凹处,旁有大树和丛林枝遮掩。刘三和李氏兄妹上山寻他,从他身旁走过而不察,或许他们后来找着我,将我移迁至此地养歇。正猜想时,门口有动静。一老汉进来。曼殊见他躯板硬朗,双眸炯明,知是常在山野绿丛里走动的老山民。小木屋内晒挂着百类花草植树,案上堆着几本纸质黄旧的《本草纲目》书籍,皆磨毛卷边欲破不破的,便揣测此老人是隐居山岭的贤明人士,且通晓医学。
“老丈,贫衲昨夜彷徨于野岭,遇寒病发。幸逢老丈相助,濒死幸生,大恩难报矣。”
老者微笑。“先生躺卧老夫山庐已有两日,何谓昨夜之事?老夫观尔虽风骨奇秀,但西装革履。为何自谓‘贫衲’莫非公子亦有意甫脱世网羁绊,欲栖山岭修心养性?”
曼殊将如何入空门,又如何南游诸国攫取佛教本源。除了难言的情孽渊薮,一一均告知了老丈。
老者笑道:“老夫见你只身栖息于野外,知尔必是孤洁寡合之士。听你言来,果然根器非凡。若不嫌山庐粗陋,小师父可栖息养病,与老夫清淡度日。待羸疾治愈,鹤翔何处由小师父自主,意下如何?”
曼殊观老丈心诚意笃而神情萧逸清切,甚敬悦。见其相邀与共栖庐,知老丈有意相助,调养羸疾弱体。十分感动,当即应声诺之。
继后近月,曼殊每日与老丈或踏山寻觅药材,或聆其谈论医道,或独留木屋挥笔撰写着什么。虽饮食简单,不外乎麦饭与山菇。曼殊面容却渐渐丰腴红润。
老丈每日请他饮喝特制茶汤,让他曼殊面对苍郁山色舒闲自怡。
老丈似乎对道教颇熟稔,曼殊与之谈论,感慨人生无常,想自己游历东南诸国,如今回本土,日后或回广东香山,或回日本,亦或在飘泊中陨没,可谓寂寥一生,是否也应有个循环回归原地的机缘。老丈则认为,人与事物的发展均有个道,亦即规律。老子曾言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丈劝诫道:道家和佛家于理学上是殊途同归,为人与世,宽容大度,和谐处置,才能顺应事态发展,调和矛盾纠葛,天下升平,民众安居乐业。否则,烦恼忧患羁绊一生,失却做人的乐趣。曼殊听之深谢受教,对道教学问的探索也有了兴致。
又经十余日,气候温煦,满山葱绿,正是春意盎然时季。一日,曼殊踞岩岭窥瞩山色,忽见一女子从那边山道上来,转瞬间曼殊心头大震。他认出那女子正是金凤,想自己隐山林近两月,她还进山寻觅么?曼殊忙回归木屋。时老丈去附近镇肆购米油等物。他展开白纸摊于方桌上,提毫蘸墨作画。逾时,画面上出现一座庙宇,一僧倚于庙门石阶前,悠然仰望,天际薄云间飘逸着一只白鹤缓缓翔动。画毕,曼殊略一沉思,在画幅左上方题道:“狂僧已恒代,留迹动凄恻。破碎写江山,是泪还是墨?”
他将画幅审视一番,然后取物压放在其上。他退一步,缓缓环视一遍木屋,怀着几分依恋之情走出屋门悄悄掩上门扉。不多时,果然李金凤走上门来,她在曼殊上山岭后,确是几番上岭寻找,总是没找着也就以为苏先生已远走他方了。她此次前来是寻老丈请医取药的,其父久病不愈,金凤闻人说东山有位隐居的老者,精谙黄歧之道,前去求医者总能得其诊治,并送给草药数包分文不收。亦跋涉数十里来碰运气。
李金凤叩门呼唤,木屋内无人回答。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扉朝里看,空寂寂的并无人在。“老伯可能出门采药了。”李金凤猜想道,便坐于门前等候。约摸过了个把时辰,老者归来,背着一只大竹篓。李金凤上前行礼,忙帮老者取下竹篓,搬进木屋内。老者诧异地从桌上拿起画幅细看,随后叹息一声道:“绝好笔墨也,可惜其躯格羸弱,怎耐得佛门清苦,萍踪荒旷寂途?”
李金凤观图心动,细问留画者神态容貌。老者朝画上倚庙而仰首的僧人指指,笑道:“那位奇士面目与这僧侣一般无二。”
李金凤细观那画面僧人,哆其唇樱,睫盈泪珠,哽咽道:“此正是恩公苏曼殊先生。小女寻觅多日,不想他栖隐于此地。早起还在,如今杳然。必是见我上山,悄悄离走的。”
老者询其详,李金凤一一告知。老者感动道:“此人心地善良,必得佛门圣果。”他也将如何在野夜救得曼殊归来告诉金凤。然后宽慰她道:“那位奇士日后必游西湖,他在此地时常赞叹杭州西湖美景,今日离走,在画上有所示意。你看,此庙门额上的匾牌,不正是灵隐寺庙么?”
李金凤细看画上那庙门,其上果真写有“云林禅寺”字样,遂喜上眉梢,暗忖何日去趟杭州,不能劝其回归俗世,观瞻一下他的容颜亦可聊释心怀。
老者见姑娘目注画幅默然无声,眉宇间似喜似愁难测心态,便问其何缘上山岭寻到此地。金凤悄拭泪痕,叙述来意,欲请老者出山为其父诊治,老者即便拎起药篓,随姑娘下山。
是夕,曼殊到一镇肆上。寻到有僧衣的衣服摊,向贩主商榷以其一套西服换一领僧装。贩主见其身上所着西装质地精良且尚有八成新,欣然应允。曼殊当即脱下外套穿上蓝布僧装,贩主接过西服,甚不过意,请其在摊上再任意挑选一套布衣,曼殊指指摊头边上贩主自家盛饭用的白瓷蓝边器皿,笑道:“施主尚能割舍,贫衲欲取此饭钵用之。”
贩主忙拿起饭碗和一双竹筷双掌捧给曼殊,连连道:“惭愧,惭愧,让师父吃亏了。”
望着曼殊托饭钵萧然离去,贩主和旁观数人皆摇首嗟叹,“好个俊逸公子,弃世入空门,何忧患固深至斯也?”
自此后,曼殊终日托钵往东南方向徒步行走。逾半月,来到五台山。上岭环顾,清泉碧流,苍峦葱翠,寺庙十余座掩映其间。他跨进大雄宝殿,时日照当空,气候转热,香客进进出出更显繁缛。曼殊缓步于殿堂,四周观瞧,欲找个寺院僧侣问询恒初长老和赞初长老的住堂所在。他只见佛像和香客,没瞧见僧侣沙弥,不由焦躁,转念一想,五台山佛教名山,即到此何不也好好观瞻一番。他稍定神元,细细环视殿内诸佛像,暗自叹服。此座殿宇甚阔敞,中央耸铸五尊五方佛像,皆结痂坐于莲座上,约四米高。佛坛两侧倚立二十四诸天神,姿态各异,神情百般,躯体均稍作前倾。果然是名山名寺,气势和格调不同于寻常寺院。
曼殊随众香客转入殿后内院,眼前又耸矗一大殿。殿前平坦坦的,正中置焚香铸炉一座。两旁数株大榕树叶茂根粗,遮天蔽日,榕树后面便是藏经楼连垣数幢。黄墙红柱的,皆飞檐雕琢,精美壮观。曼殊忽见左侧榕树下有一僧坐着,前面是条长方桌,桌上笔墨齐备,旁边置放一本册卷,显是录捐赠的功德簿。
曼殊上前稽首搭讪,那僧人亦起身还礼,并回答曼殊:此地藏经阁藏经约二万余卷,内还有极珍贵的“血经”。对面钟楼还悬有金刚般若种,重五千余斤,上铸铭文六千五百余字,亦是宝刹名胜之一。曼殊极赞此地寺庙之雄伟壮观乃生平仅见。趁那僧侣兴致盎然之时,曼殊道出来意,请那僧侣指点广东来的恒初与赞初俩长老的住堂。那僧侣怔愣片刻才低语道:“前两个月赞初长老已离寺下山尚不知去向,恒初长老仍留在此地。但在寮房闭关坐禅经月,久不见动静。师兄前去必不能见,还是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吧。”
那僧侣见曼殊着意要见恒初大师,便给他指点路径,道:“恒初师尊来此寺便住在后山芒旻禅院,师兄沿那条山径往上行走,不消半个时辰便可见芒旻庙山门。”
曼殊称谢后,从右侧藏经阁壁墙小道进去,行走数十步来到山野地。他沿山间小道往上走,果然行出半个时辰后便瞧见一寺庙筑于山腰苍翠之间。
及至山门,殿内悄寂无声,唯有佛像寂坐,香烟袅袅。曼殊暗自诧异,为何此处无一僧侣坐值?他熟知庙院殿堂结构,遂转入殿旁一甬道,行至耳室便见一僧抱膝倚墙坐在长板凳上,前额垂搁于膝头上假眠。
曼殊上前轻拍其肩,那僧蓦然抬首。那僧吓了一跳,曼殊亦吃了一惊。“法忍师兄,是你么?”
“博经,久别多年,你面目依旧。”法忍跳起来重重拍了拍曼殊肩头道:“闻说你已还俗,怎么又是僧侣装束?”
“羁縻世网,恹恹欲尽。”曼殊说道,向关闭的寮房门扉示意,“恒初大师当真在内闭关坐禅么?”
法忍将门推开一条缝隙,招手示意曼殊上前。曼殊屏息敛神蹑足上前朝内望去,只见一老僧披袈裟,戴毗卢帽,背贴墙壁,盘膝合眸端坐于团蒲上。曼殊轻轻合拢门扉,走离寮房数步便蹙眉问道:“是恒初大师么?怎地这般枯槁如鬼?”
“是恒初大师。去年惹风湿症不治,两腿难行。年底忽率跌于地,两腿软塌不能站立。此寺方丈亲为其诊视,言是中风,两腿已瘫痪。慧初大师终日陪侍侧旁,久而久之,恒初大师怒甚,说赞初不离他出游,他不饮食。前二个月,赞初无奈下山去,临行留下不才,吩咐替他好生照看恒初大师。上月下旬,恒初大师忽宣称即日始闭关坐禅,直至今日未曾出门一步。起先还食米饭数口,而后颗粒不进,近日连茶水也不喝了。不才我欲进去劝其进食,又恐撞破禅关于大师更不利,只得守候门外观其动静。”
曼殊大急,道:“近月不进食亦不饮茶水焉能活长久?快,你我同进禅室,强其进食。”
不待法忍拦阻,曼殊撞门而入,及前跪拜道:“弟子博经见大师。还望大师原谅博经莽闯法坛。”
没有动静。曼殊抬首望望闭眸而坐的恒初大师,又回眸望望法忍。法忍怔愣瞠视着恒初面容,忽冲上前摸触大师。恒初长老早已僵冷久矣。法忍“噢——”的一下放声大哭,曼殊亦伏地大恸。一僧闻声而来,见状忙跑去回禀圆通主持方丈。少顷,方丈,监寺等诸禅院主持阇黎均前来吊唁。素日静寂的芒旻禅院顿时僧人进进出出忙腾起来。
法忍将曼殊引见给圆通方丈,方丈极赞其为佛教著梵文八卷之事,称其此举功德无量。曼殊诧异灵隐寺著经典之事五台山何以知晓,他哪里知道佛门各山名寺之间每年都有文牒往来互通佛教信息。他著作梵文内典之事早传遍名山大寺院。他的佛教名头也响遍各山名寺。同辈的或下辈的僧人皆以曼殊上人称谓,以示敬意。法忍久在悄寂的芒旻禅院与恒初作伴。恒初坐禅,法忍监护不离,佛门纷扬传说的曼殊著经之事他们全然不知不晓。
恒初大师圆寂,曼殊悲恸欲绝,圆通方丈赞誉之词全没听见去。圆通方丈见其精神恍惚,悲伤过甚,忙命两名僧侣服侍曼殊上人左右。尔后亲自与诸长老商定恒初法体升天事宜。翌日午时,芒旻禅院前的石板地上堆起干柴,身披方丈袈裟的恒初法体被安置其上。日照正中时,干柴堆被点燃,四周合什围坐的众僧在方丈率领下开始梵唱,超度一代佛门法师魂归佛殿圣坛。刹时间,小磐,大鼓,梵磐齐鸣。曼殊怔望着熊熊而燃的火堆随众诵呤,脑际辄闪现恒初大师蔼然慈和的面容。“三郎,当真是你回归了么?”他似乎听到了恒初慈柔的话音。
晨起,天无云翳。曼殊和法忍启开门扉悄然走出芒旻禅院,避开诸殿众僧,沿一避静山道下山去。一路上,曼殊想着恒初大师的好处悲痛难言,法忍亦默然垂首而行。山野的春景在他们眼里也显得凄凋衰落。
即后数日,曼殊和法忍行脚无定。晨起云游,暮时投村边破庙借宿。次日复披破旧袈裟,托钵而行。他俩穿阡陌过村落,将斋食分而啖之。偶尔舒闲时,曼殊吹箫,法忍呤唱,自取其乐。此时大江南北战事峰起,各种以自卫自靖名义拉起的武装亦纷纷应运而生。海外同盟会员大都回归华土,孙中山和黄兴等同盟会领袖人物时时潜入上海,广州等大城市密谋筹划武装起义推翻清廷皇朝。海内局势动荡,人心惶惶。曼殊和法忍偕同托钵云游,虽时而有闻某地有武装哗变,朝廷遣兵镇压诸类传言,曼殊辄不加评论,似乎潜心作风雨局外人也。
这日来到衡山。曼殊欲登祝融峰,行至半腰软疲欲瘫,法忍强行扶起他,俩人互相拽携着,逾时攀达顶峰,俩人皆瘫坐于地。稍作歇憩,曼殊起身俯视,湘流逶迤如白练,飘曳于块块硕大的翡翠之上。曼殊凝注多时,忽头也不回地对法忍言道:“据赞初大师言谈,往昔有黄龙大师登峨嵋绝顶,为景色巍壮绝倒,仰天长叹道:‘身到此间,无可言说,唯有放声恸哭,足以酬之耳。’今日我登此祝融峰亦有同感。此山河,此历史,此民族悠远的文化渊源,怎不激励着众多仁人志士为其而奋博?或献出自己的才干,或洒留自己的血液。哦,伟哉,壮哉,江水沉凝,青山肃立,皆为壮士之雄魄也。”
法忍扑楞着眼帘,深深瞅了他一眼,蹙眉笑道:“这不象出家人脱世之言呐,倒象革命党的口吻。”
“是啊。”曼殊紧抿了下嘴唇,笑笑道,“我确想脱离世俗羁绊。可我行走于世间,世间所发生的事不能不牵动我的神经。唉,我博经修心不足,尘缘难尽矣。”
“以我思忖,我佛教讲究的是心向神往。身行于世间,陷于世俗羁网,只要潜心向佛,济世行善,普救众生于水火,亦不枉为有德阇黎,终日可升佛殿圣坛之列。”
曼殊猛地回首,紧盯着法忍浑圆的脸庞,急促地道:“师兄你是说,佛门子弟只要心中有佛,济世行善,形骸何以飘度是无所谓的?”
法忍深深颔首。“般若心经解说修行,真意便在于修心养性成就完全道德之人。博经著梵文内典其中亦有此说法,莫非忘却了?”
曼殊一拍自己额头,顿足叹道:“我久有此意,终疑惑不定。想是慧根浅薄把持不定。师兄今日一言,若暗室沉暝,一蹬破之。感谢师兄禅想,令我顿悟佛心本意,经年烦恼一扫而光。”说讫深深叩拜。
法忍忙跪地还礼,俩人互相搀扶,哈哈大笑。
至夜,曼殊和法忍借宿雨华庵。庵中主持与曼殊他俩谈论赞初栖居此庙游览衡山情状,最后言道:“赞初大师常言道你博经擅绘事,笔力非凡。今日还请博经劳神运笔丹青,令小寺凭添墨宝雅韵也。”
曼殊提笔凝神,忽想起澹归行僧的诗卷中有诗云:
“怅望湖洲未敢归,故园杨柳欲依依。
忍看国破先离俗,但道亲存便返扉。
万里飘蓬双布履,十年回首一僧衣。“
遂将此诗书写成条幅赠予主持僧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