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晨雾未散,江水仿佛锁在濛濛的雾霭中。众人在横崎码头给孙中山送行。随同孙中山前往南洋、西欧诸地的还有廖仲恺、陈天华诸人。曼殊伫立于杨衢云、包天笑侧旁,凝神聆听着孙中山的每一句谈话。
“革命与保皇,理不相容,势不两立。如黑白不能混淆,东西不能易位。”孙中山对前来送行的宋教仁、犬养毅等人言道,“梁启超一人持二说,首鼠两端,非诚意革命,非忠心为国,我等此行自当尽力弘扬革命真意,扫涤保皇派污蔑我革命派的荒谬言论,为创出一个民主政体的大同世界清除一切阻凝障碍……”
杨衢云见曼殊神情专注,不由笑笑,轻轻碰了碰他,悄然道:“曼殊君若对逸仙君言论有兴趣,可观阅其近日在《隆记报》上刊登的〈驳保皇报〉和〈敬告同乡书〉二文,其间将康梁诸人保皇实质保清廷专制政体,以谋私权等心态揭露得淋漓尽致,我下榻处还留存二份,回去时你可随我去寓所取阅。”
曼殊欣然颔首,目光转向正在登上海轮舷梯的孙中山一行人。孙中山转身挥手向送行人致意,曼殊亦挥手,颇遗憾不能随同孙中山等人云游海外列国。他曾向陈天华提出欲同他们一起出海,孙中山他们认为他年少且身子单弱不宜航海终没同意。为此孙中山还特意与曼殊交谈了一番,曼殊虽感到逸仙君所言诚挚中肯,但没能外出总有些寥落悒郁之感。眼望着载着孙中山等人的英国海轮缓缓驶离码头,怅怅然的感觉愈加搅扰他的心绪。
忽然,有人把手搭上他的肩头。曼殊转脸一看,笑:“原来是瑞元老弟,你怎么不随孙先生同往?”
蒋瑞元笑着摇摇头,凑近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小弟明日要去上海,替兴中会在内地起事筹办资金。”
“好,好。”曼殊也放低声量道,“你今后应尽心尽力地跟随孙中山先生,自有大好前程。”
蒋瑞元心领神会,十分严肃地点头以示明白。遂后,两人握手慎重而无言地告别。
刘三和杨衢云讶然而视,然而也默默无语。
孙中山此行从东京到檀香山,又从美国到欧洲历期半年多,终于夺回保皇派占据的阵地。他们漫游所到之处凡有华侨的莫不表示欢迎,较之往昔保皇势力影响较大时大不相同,此是后话。
送行人纷纷四散离去,曼殊拉着刘三随同杨衢云去取报纸。至杨寓,曼殊取了两份刊有孙中山文章的报纸翻开便阅之。刘三拉拉他笑道:“杨公已将报纸送于你,不妨回家细读。此刻我有约在身,快走吧。”
曼殊忙将报纸折叠成小方块塞入胸襟内。辞别杨衢云来到街上,他忙问刘三有何约会。刘三告诉他是一位成城军校上届同学新得一子于今日满月,邀刘三前往赴宴。
曼殊闻言大喜,忙道:“怎么这等凑巧?我亦欲赴其宴会呐,你我正好一同前往。”
刘三暗疑,怎没听那同学说起邀请曼殊之事。转而思忖,曼殊亦在成城军校培训三个月,或许他们早已相识亦未可知,遂欣然偕同曼殊前往。
至那同学寓处,但见楼宇连垣,庭院深深,俨然是富贵人家。苏曼殊随同刘三进了大门,四下环瞻,暗自惊诧,遂低声问刘三,“我们这位老同学何时发迹,得住这等豪华栖处。”
“你怎不知,他去年已入日本籍,八月间娶的妻子便是这座府邸的千金小姐。婚后老同学搬来依傍岳丈居住,今日为子满月大宴宾客必也是挥霍老丈人钱财。待会你见着他便可知,这位老同学婚后越发鸿运高照,心宽体壮,全无往日寒瘮模相了。”
曼殊蹙眉默然,脸上阴沉沉的没有一丝笑容。刘三望望他,不知适才谈话何处惹他生气,正欲询问,那老同学从前幢楼房里迎了出来。与老同学刘三行礼互相寒暄了一番,却望望曼殊不知作何称呼。刘三忙替他们引见。曼殊这才知道这位相貌颇英俊的年轻绅士就是邀请刘三赴宴的主人。暗自摇首,意欲挥袖离去,主人已盛情相邀。
“久闻曼殊君才华横溢,乃是樱山名门世家子弟。今日相见果然丰标秀逸,人中俊杰也,请,请……”
刘三和曼殊随同年轻主人进入客厅,厅堂里已是宾客踊踊。老同学给他们引见几位当地名绅富商,曼殊忽瞥见了老公爵,他正在不远处的屏风前与人说话。曼殊暗惊,忙借口头晕不适,避免了应酬。老同学关切地动问几句,便引着曼殊和刘三进了一个小房间,并让人端来了浓甜的热咖啡。待同学离去,刘三掩上门扉,客厅里的喧融声立即被隔绝在外。曼殊轻舒一口气,仰面在地毯上躺了下来。刘三推推他笑问:“哎,你说是这个老同学相邀赴宴,为何你们相见却不认识?”
曼殊把眼一翻,道:“谁说是这个同学邀我前来?数日前邀我赴宴的是田梓芹,他最近亦新的一子。象此处这个老同学不认识倒更好。娶日本女子为妻倒也罢,却为何要加入日本籍?早知是这种连祖籍亦丢弃的不屑子孙,我曼殊亦不会踏进这府上的门槛。”
“哦,那你推说不舒服,意欲滑脚开溜啰?”刘三笑道,笑影里颇含几分嘲谑。
“是的,在下正有此意。”曼殊斜瞥着他,赌气地嘟了嘟嘴。
“你舍得这顿丰盛的大午宴?”
“难道我曼殊是个贪吃而忘义德的登徒子么?”
“你舍得那位美如仙姬的福泽小姐?”刘三一字一顿地吐出,立刻收到意想的效果。
曼殊当即蹦了起来,惶然地望着刘三。“怎么?菊子也来了么?……,是的是的,我怎么没想到?既然老公爵到场,菊子小姐必然也会来的。”
刘三望着来回踱步慌惶不安的曼殊,不由放声大笑。“曼殊君何用惴惴如此?福泽小姐温娴柔顺,你闻其芳名心跳耳热的是惧还是爱得无措呢?说来听听,愚兄替你排解排解。”
“休要胡说,福泽小姐与我何干?”曼殊不悦道,“我不愿再与你那老同学照面。你不走。我可要就此辞别了。”
“哎,你当真走?”刘三拉着他臂袖急道,“既来之则安之,用了餐再走不迟嘛。”
“不不,我这就走。”曼殊说着轻启小门朝客厅里张望,遂关门转身道,“不行,从大厅走人太多不行。嗯,我就从这窗台出去。”
窗外是几株樱树散伫的园圃,不远便是座幽雅的花亭临池而筑。曼殊攀爬上窗台,回首朝刘三笑笑道:“季平兄,你代我向主人通禀一声,就说我曼殊不堪此处富贵气氛,逃之夭夭矣。”
“你且慢走,我看那边亭内甚清静。莫如你在那里等着,我去弄点酒菜到那里与你临池同饮几杯,亦别有情趣,你看如何?”
曼殊欣然点首,笑道:“好吧,我去那里恭候。你取酒菜勿惊动那位老同学,否则亦太扫兴啦。”
“当然。”刘三笑道,目送曼殊跳下窗台。绕过樱树,往那亭子走去。遂关上窗,转身启开小门走入热气融融的大厅。
时值正午。外面阳光温煦,亭内寒风时袭冷瑟瑟的。苏曼殊背倚亭柱盘腿坐在栏椅上,仰首望着浩邈的空际。清朗而又显得深沉的天空漫卷着几缀白云。在曼殊的眼眸里,那白云象煞哀怨缓步的少女,似回眸频盼,希冀着什么;又象垂首哀泣,悲悼着逝去的什么。曼殊忽垂首闭眸,心头涌起一阵阵的酸痛。他想起了雪梅,深悔早年于情茫然,辜负了那纯洁少女痴情一片。想那雪梅终究因他而含忿陨殁,不觉滴落几颗泪珠。忽几下轻微的碟盘声响,令他一震。他抬首望去,惊怔万分,倘若没有横栏阻挡当真惊跌下去。石桌前摆弄碗碟的不是福泽菊子还会是谁?只见她丝嗔非嗔地望着他,晶莹的双眸似被一层水雾所蒙罩,幽幽不可揣测。
“季平误我,季平误我也。”曼殊内心责怨着,涨红着脸朝菊子笑笑,而后又摸了摸汗湿的前额,目光转向宁谧的池水。
曼殊慌乱而尴尬的神情在菊子的目光里是诚笃憨厚的心性显现。倘若没有一点奇异的情感,这年轻人何必如此羞赧难言。菊子亦红晕泛上脸颊,虽羞涩无语,一双晶眸却含着最温柔的笑容。然而这闪烁光彩的神态转瞬间逍杳得无影无踪,她的心开始慌乱地蹦跳,适才红晕得象朵红玫瑰俏丽脸庞倏然褪色,变得苍白苍白。她紧紧抓住冰凉的石桌边沿,以至指关节泛起了白晕。一种被鄙视被厌弃的感觉强烈地咬噬着她的心,泪水象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下来。
太静的宁谧令他不安,曼殊悄然回首。菊子凄惨欲绝的悲伤使他惶恐、酸楚。他起身走到菊子面前,目光里流露着温柔而凄苦的神情。许久才缓缓言道;“菊子,你恨我,骂我,打我都可以,只不允许你伤心伤神毁了自己……”
菊子抬起泪眼望了望他,又垂首洒落几滴清泪。她用绢帕拭了拭眼,轻轻道:“我为何要恨你,骂你,打你?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曼殊仰脸重重呼出一口气,停顿一下苦笑道,“我曾在《国民日报》上刊登了你的画像。”
“那又怎么样?”菊子抬起首,迎住了曼殊的目光。年轻人过于痛苦的眼眸神态让她心慌,“你后悔那么做么?”
“是的。”
“为什么?”菊子脸色又苍白了。
“画得不好,画得不象。画的画像其神韵不及你本人的万分之一。”
“你就为此不愿踏进我家门槛,不愿再见我菊子一面?”
“是的。”曼殊几乎是愤怒地点首道。
菊子脸上却有了笑容,“刊登那幅画像,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好,只是自愧不如。我菊子哪有画上女子那般美姿容呐?来,你不是喜欢吃牛肉么,季平先生让我给你端了一盘来,就此尝尝如何?”
“不,我不想吃。”曼殊道。他忽拽住菊子手腕,盯着她的清丽脸庞,倏然变色,道,“走,我们走。我要将我过去的一切全告诉你。”
菊子随着曼殊离开亭子穿过竹丛几径弯曲才来到大门。他们在佣仆们惊诧的目光里,手拉手地走了出去。菊子从曼殊疾行的脚步,紧抿得嘴唇以及阴沉的目光里,感觉到他的激动,他那一触即发的心灵伤痛。凭着女性天生的洞察力,菊子知道紧紧拉着她在街上疾步行走的苏曼殊已冲破理性的制约,屈从于感情的驱动,他无所谓了,她亦豁出去了。谁让他们在情感的深渊里陷得那么深,又有那么一种奇异的慌乱和不安。
天色渐趋阴晦,欲雨不雨的。曼殊携着菊子行至一个僻静处,在一座青石桥边遽然止步,菊子双手捂着脸,默然无声。凭由着已经无法驾驭的心在激情中驰骋万千。曼殊后退一步,目注着娇羞万分的菊子,紧抿着嘴唇让心中烈火般的情焰渐渐压熄下去。不,不能这样下去。情感上曾有的阴影已过矣。我对菊子,这是我有生以来仅有的异常感觉,为何要惕竦,要避之?她与我,我与她,情意难却,这一切便足矣。还欲如何?
曼殊伸展双臂,一下将菊子搂抱在胸前,口里喃喃地道:“菊子,菊子,菊子……”
菊子依偎着他,泪水禁不住地流淌出来。她哽咽着道:“我早已属意于你,从第一次看过你的诗词文章后便铭心刻骨。尚可记得我家的冰窖么?那调筝女子自然是我,你早就认出来,那青年书生的雕像是谁?你真的不知道吗?”
“知道,那是我。”曼殊更紧地搂着她道,“我询问过你的阿爷,因为我很疑惑。过短相见时日和过重情谊让我不安。曼殊我回避,怕自身挫之,更忧虑你菊子伤之。昔日甚重的感情债孽已令我负重不堪,怎能再复蹈前辙?”
曼殊忽地直起身躯,将菊子推离一步。菊子惊而抬首,及见道旁行来几人,便含羞转脸,目光落在涓涓流淌的河流溪流。菊子默察着曼殊时冷时热的神态。感到他对她的情感不是对她美丽容貌和优雅姿态的爱慕,也不是少年人的一时冲动,而是发自内心的强烈而深沉的爱意。然而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对情感有着如此绝断的自制力,行止自我制约令人惊异。然而她不知道,曼殊本人亦没意识到他的情感仅限于单纯的精神上敬慕。虽有时会心潮波动,情意绵绵,幻想携同菊子漫游飘逸在碧空云翳之间,品味着不朽的欢爱。然而这只是没有实体的,让人徒然耗费心血的激情,尤如《安魂曲》在天使口里咏唱出来,那么甜幽幽的让人沉醉,但也不过是精神上的迷恋而无实在意义。
继此后,曼殊与菊子时常相聚一起。花前月下,或吟诗作画,或吹箫调筝。沉湎于梦幻般的爱恋中不知天长地久。然而当夜深万籁寂静时,曼殊对月冥坐,终有一股幽幽愁绪从心底升起。或抱膝倚檐柱,临风独吟泰西诗人师梨《冬日》译词:“孤岛栖寒枝,悲鸣为其曹。池水初结冰,冷风何萧萧,荒木无宿叶,瘠土无卉苗。万籁尽寥寂,惟闻喧挈皋……”吟罢竟自垂泪,意甚寥落。
一日,曼殊在公爵府留宿。夜晚,他送菊子去锈楼安歇。回归自己寝房的途中,见月光如水,花影婆娑,绝美的春夜精致。他索性坐在曲桥端首的墩石上,环瞻夜景,而后默然冥坐,浑不觉夜深寒凝,凉意遍浸肌肤,忽闻琤琤琮琮的弦乐声。回首一看,菊子不知何时坐于临水的石桌前弹筝。侧旁侍立着一个捧香炉的娇小侍女。筝琴旋律幽幽哀婉,曼殊闻之凄楚欲泪,他蓦然起身,走到菊子面前,似说什么但旋即作罢。默然相对,忽鞠了一躬,转身走上小曲桥。走出十余步,背后又响起幽幽筝声其音律更为凄凉哀婉。曼殊暗自摇首,欲回转身去,但还是举步朝自己卧房行去。意态怅然如梦游之人,当真是:
无量春绪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
我亦艰难多病日,那堪更听入云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