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文韬武略非学子愿,
弄萧调筝醉美人图。
费公值在东京进修医学已是最后学期。为了准备毕业论文,近日时常往东京上野图书馆寻找资料。这天,他从上野图书馆走出,见天色尚早,便信步来到郊外。忽觉饥肠辘辘,道旁适有一家餐馆,露天凉棚,篱笆围绕,内植百种花草,馨芳四溢,沁人肺脾。
费公值走进凉棚,随手脱下风衣搭在竹椅背上,入坐后呼佣者取红茶酥饼。茶饼入肚,他舒展双腿仰憩于竹躺椅,四下瞻望。但见夕阳晚照,霞辉灿烂,樱树婆娑,悄然飘落几片枯叶。真是天然图画,仙界美景,令人舒坦豁然。正沉思叹赏间,忽然隔篱笆的狭巷内有人呼“公值兄,公值兄……”
费公值觉得声音甚熟稔,起身翘首看,一西装革履的少年绅士手持文明杖急急行来。近前才看清是苏曼殊。其时苏曼殊才名甚重,求其绘画者不计其数。曼殊时常作画却极少赠送于人,能求得他笔墨者极少。费公值诧异素日绘画都往何处去了,时时作画,不愿赠人,总有个搁置处,甚至怀疑最接近曼殊的马骏声尽得其藏画,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后来去曼殊寓所,亲眼见他将刚画好的一幅画顺手撕毁丢入炭盆内,这才相信马骏声所言,曼殊的绘画十有八九是自撕自毁掉的。他的诗词亦极多,极其瑰丽清颖,但也是随作随丢,幸得马骏声留意收集尚保留部分下来。更奇的是他初试作小说,一举便成功,文采缠绵悱恻,凄婉动人,赢得了更大的声誉,每逢周末他来费公值寓所,虽则总是默坐于隅角听众人纷谈世事,费公值总将新结识的朋友文人引见给他。曼殊不善与人交往,往往神情过于冷漠让人尴尬,但他才名深甫众望,别人也不介意他的怪异脾性。费公值则更是以有这么一位少年才子作朋友而庆幸自豪。可惜的是费公值极想得到曼殊的笔墨,至今尚未如愿。
此刻,郊外相遇费公值暗自惊喜。心想早先曼殊在东京上野美术学院习绘事,距离相近倒时常见面,而后曼殊进入早稻田大学读书见面则少了。近来尤其忙着撰写医学论文,连着几个周末没搞聚会,与曼殊相见机会更少。这次碰巧单独在一起,无论如何得设法提起他的弄笔兴致才好。
费公值喜滋滋的,疾步出篱笆门上前不及寒暄便拉着曼殊来到园内凉棚下,边推曼殊入坐边招呼店家速速烫酒弄菜,特嘱咐要弄一大碗咖喱牛肉。未及持杯便问他近来情况。“三郎从何处来,怎会也有雅兴夕晚时光漫步乡郊?”
曼殊蹙眉叹苦,说早稻田大学规矩极多,学得又是些不中用的世俗学问。倘若不是母亲欲让他掌管河合家族的几家生意经营,致意要他在美术学院学业完毕后转学经济管理,他早就辍学偷闲了。近来要学期考试,他适才正在上野图书馆翻阅资料,试图找出些有益于考前复习的东西。
“哎哟,愚兄适才亦在上野图书馆翻书。你看,几乎失之交臂。”费公值笑道:“图书馆大得象宫殿,同在一厅室不相见亦不足为奇,好在我们在此郊外相遇,更有情趣。来来,三郎才情世人皆知。对酒对景吟哦几句助助酒兴如何?”
曼殊连挟了几筷牛肉塞进嘴里,嚼吞入肚这才点首笑应道:“愚弟我对酒不感兴趣,莫如说是啖牛肉对佳景大放厥词。”
适值篱笆外阡陌上一群放牛娃或牵或骑着牛嬉闹而过。曼殊竹筷一指笑吟道:“京都繁华郊外寥,莫道夕阳风情少。难得牧娃笑语频,趋牛嬉上青笼桥。”
“好,出口吟诗,真潇洒风流都雅之人。”说话者不是费公值,而是背着费公值坐于另张桌上的一位老绅士。他转身站起,朝曼殊和费公值弯腰致礼道,“老拙聆听多时,甚慕两位君子雅韵绝俗,敢问尊姓大名,是否支那人士?”
费公值和曼殊起身还礼。费公值见那老者英毅挺拔,举止不俗,便将俩人名号和来处禀明。老绅士大喜,细细打量着苏曼殊,笑道:“久闻曼殊君才名,果然少年英俊,文才飞扬非凡夫俗流之辈所能比拟。”
老绅士与他们谈论些文章书画更是倾慕,遂自通姓名,着意要他俩随他回府作彻夜深谈。费公值又惊又喜,惊的是老者乃是日本名士福泽公爵,喜的是老公爵平易近人全无权势的威赫之气。
曼殊倒不在意,什么公爵不公爵的,在他眼里公爵甚或天皇与寻常百姓没啥两样,他此时关心的是面前这盆咖喱牛肉。这老头怎的如此话多,使他不能尽意吃牛肉,当老者聚神听费公值说话时,曼殊便坐下来大吃牛肉,大快朵颐。及老公爵向他谦虚道及“仰慕”之辞,曼殊嘴里已塞满了牛肉,边嚼边冲老公爵点首笑笑。
老公爵见此少年憨态可掬,禁不住放怀大笑,费公值在旁陪着干笑几声,颇有些尴尬,暗扯曼殊衣袖示意暂且勿吃。曼殊浑然不觉,朝老公爵笑道:“此爿店家咖喱牛肉委实作的不错,老先生有兴来几口么?”说着便挟块牛肉往老公爵嘴里塞去,费公值欲拦阻。那位魁伟的老公爵却当真就那筷子尝了一口,品味道:“嗯,果然味道不错。曼殊兄弟倘若有兴去老拙蓬屋,老拙便令厨子做上更多更有味的牛肉请你品尝,包你不枉驱动尊驾。”
“当真。”曼殊忙咽下口里的牛肉道,老公爵大点其首。曼殊高兴地一把拉住老公爵臂袖叫道:“那太好了,我们即刻便走。”
老公爵倒亦爽快,大笑道:“好,我们这就走。”
费公值急了,忙拉着曼殊道:“三郎,今日暂栖我寓所,他日有暇再去拜访公爵府亦不迟呀。”
遂又向老公爵道:“三郎诚笃无忌,有失礼处还望公爵见谅。”
老公爵笑道:“诚笃之人实是难得,况且曼殊君才情又佳,做人至此亦无憾了。但愿公值君善待此君,不负天赋佳质也。”
费公值深叩拜致礼。曼殊亦鞠躬致谢,但神意间颇有不舍,实是牵挂公爵府的好廚子好牛肉。老公爵望望费君,在曼殊肩头用力拍了二下,仨人大笑。又叙谈数句,老公爵辞别,临行一再嘱咐两君尽早登府做客。公值和曼殊欣然应允。
公爵走后,费苏两人继续饮酒。酒毕,曼殊应邀随费公值去他寓第栖憩。翌晨,大雨滂沱。曼殊不能归,公值亦没能去上课。曼殊自思学那经济学实在无趣,不去上课亦无惋惜。但虑公值课程是否耽误,将意思一说,公值连说不妨。近日撰写论文,在学堂上写和在家中写是一样的,曼殊这才放心,在书房与公值对坐边抽雪茄边谈论诗画。适书房箱箧内有素帛数块,费公值取出白帛铺摊于书桌上,恳请曼殊作书或绘画。
曼殊略一沉吟,便提笔蘸墨作一直幅绘画,刚画出几根墨竹,佣者来禀午膳已备好,曼殊当即问那佣者道:“老兄,午餐有否生鳆?”
那佣者有些茫然,曼殊比划着道:“生鳆即鲍鱼,你们烧了这道菜么?”
佣者笑了,摇摇头。费公值忙对佣者道:“曼殊君嗜食鲍鱼,你即刻上街买几斤来做菜。”
佣者去后,曼殊已无心书写。费公值知这位小弟嗜食美味佳肴,特命佣者准备了丰盛的午餐,其中有清蒸鲫鱼,糖醋带鱼,洋葱炒鳝丝,都是迎合曼殊口味的。谁知他今日忽然提出要吃鲍鱼,费公值自然满足他的欲望。
稍时,鲍鱼上桌。曼殊放怀大啖,不消片刻鲍鱼全落入曼殊腹内,他喝了几口鱼汤,舔唇咂嘴犹感不足。费公值笑而命佣者再去煮一碗来。第二碗鲍鱼啖尽,曼殊直呼佣者再弄鲍鱼,直至三大海碗的鲍鱼全食尽。费公值有些慌了,似这般啖食岂不有伤肠胃,忙阻止佣者再端鲍鱼,吩咐佣者快煮咖啡。热咖啡煮妥,费公值加了三大匙勺糖,让曼殊服下,稍稍放心。
饭毕,费公值催促曼殊将直幅卷画绘成。曼殊欣然提笔,少顷画成,但见碐岩疏竹,上衬弯月淡云,十分清雅恬静。费公值满心欢喜地收藏妥当,方陪曼殊聊谈。曼殊听费公值言道近处根津神社游嬉项目增多,内新添射箭练习场,心中大喜,邀费公值即刻前往游览。费公值乐好射箭,欣然应允,偕同曼殊去了根津神社。
神社内朝拜的,游览的,人来人往。曼殊拉着费公值拨开拥挤的人众直往射箭练习场。在场上意外地遇上了包天笑,他是闻说清使汪大燮今日将来根津神社便特地赶来,意欲弄些新闻抢篇文章出来。
“汪大燮虽说是清廷派在这日本的大使,为官还算清正。听说他是亲帝派,西太后的同党们没将刀搁到他的颈脖上,还让他坐清廷外吏也算奇事。”包天笑道。
去年国内西太后为首的顽固派大肆杀戮亲帝派,康有为和梁启超等人逃到日本,谭嗣同却留在北京被清廷所杀,光绪帝幽禁在宫内生死难测。曼殊也听到过这些,但广州长寿寺因新派牵连被官兵焚毁,他不满清廷,对康梁等新党亦无好感。所以,包天笑随后谈论什么后党,帝党的他全然没有兴趣,只是催促着费包俩快去练箭娱嬉。
三人各弄了一箙练射,包天笑和费公值均中得多,曼殊中得最少。后来,包天笑被人叫走了。费公值和苏曼殊继续玩箭,过了一会儿,包天笑引来了三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绅士。经介绍,那面庞浑圆颇有书生气的年轻人便是鼎鼎大名的新党派首领之一梁启超,另一个面庞清秀温蕴的年青人在东京中国留学生中也颇负盛名,是名唤陈天华的当今名士,与孙逸仙先生甚友善,与曼殊也颇投缘。陈天华,字星台,号过庭,湖南新化人。今年春暮与黄兴组织长沙起义,泄密逃到日本。近来所发表文章“革命方略”,“警世钟”在留学生中反响甚大。包天笑给他们介绍时代,曼殊与星台相视而笑,并不言语。包天笑正欲介绍另一位面容清癯而过于严肃的年轻人时,苏曼殊笑了起来,那年轻人亦启唇微笑。包天笑诧异地扑闪一下眼帘,笑道:“怎么?莫非你们早认识?”
曼殊笑道:“他是我班上有名的老夫子嘛?同学们中我最怕的是他,最敬的也是他。”
那年轻人亦笑道:“曼殊君是我班上有名的才子嘛,成绩卓绝,头角峥嵘。全班同学中我最信的是他,最妒的也是他。”
那年轻人摹仿曼殊口音竟十分酷似,引众人大笑。费公值悄问曼殊那年轻人情状,才知他姓杨名衢山也是与孙逸仙先生甚亲善现与曼殊同在早稻田大学就读。费公值素日从曼殊谈论中得知他对目前所学毫无兴致,时常缺课不去的,如今从杨衢山这里闻知,这个小子在班里亦祘得上佼佼者。怎么,凡认识他的人均喻其为上驷之俊才。费公值不由暗瞥了曼殊一眼,想此人怎地如此聪颖,难怪马骏声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曼殊聚神听着这几人的谈论,对射箭已无兴趣。从梁启超的话里,曼殊才知道戊戌政变后,新党派日子确是艰难。清政府痛恨康梁等人,逮捕家属,铲毁坟墓,又据说近期还派了暗探来日本,招募刺客欲谋暗杀康梁。去年底,清廷还严谕南洋、闽浙,广东等地督抚,悬赏银十万两捕拿康梁,又派李鸿章为两广总督专任镇压保皇新党。
曼殊凝思片刻,猝然问道:“启超兄,据天笑兄言清廷大使汪大燮亦欲来此地,莫非是知你等在此聚首,特前来刺探情况?”
“欲探情况何劳他大使本人亲自前来。”包天笑笑道,他环顾四周人来人往甚是喧噪,转而对梁启超等人道,“这里说话不便,我等往那厅室去稍作歇憩如何?”
众人皆以为然。梁启超早年亦素有神童之称,如今年长才名愈盛,或有惺惺惜惺惺之意,他似乎特别顾恋曼殊。此刻他挽起曼殊,殷渥动问,甚为亲切。曼殊从容对答,毫无羞怩之态,梁启超更是喜悦。
众人来到一厅前刚欲进内,有人急来禀告,清廷大使汪大燮到了。费公值拉了拉曼殊暗示离去,曼殊亦想那三位绅士与清使必有瓜葛,便向梁启超等告辞。梁启超却拽着他不放,笑道:“曼殊君莫急,待我替你引见了清廷特使再分手亦不迟。”
陈天华亦劝其同往,曼殊和费公值相顾而视,还未开言,包天笑已推着他们随同众人去前面会客室。
汪大燮身躯粗壮而不显臃态,面目颇为毅峻但常笑影浮动。看来此处他仅见过梁启超,余者一概不识。梁启超将众人一一引见给他,介绍到曼殊时嘉辞特多,那清使握曼殊的手也特长久。曼殊浑然不在意,他此刻只想听听那清廷大使将会怎样谈到那位幽禁在紫禁城的倒霉皇上。坐下没多久,有人拉扯他,回眸正瞧见费公值朝他暗递着眼色,坐于旁侧的陈天华冲他蔼然微笑。曼殊一笑起身,和费公值一同与众人辞别。大使起身与众人同将费苏二位送出厅门,直望着俩人消失在廊道尽头才与众人回厅室闭扉而坐。
过后曼殊才从杨衢山那里得知梁启超邀陈天华与清使汪大燮相见,意在表明保皇党欲与孙中山领导的兴中会合作的诚意。因为保皇党目前在政位的人寥寥无几,清廷驻日大使汪大燮便是其中一人。原来梁启超近来常与孙逸仙商榷孙康两派合作事宜。前几日在日本名流犬养毅家,梁启超便向孙逸仙强调道“我们虽用保皇之名,实际还是革命。”建议组织保皇党联合会,孙中山任正会长,梁启超任副会长。兴中会有些人怀疑梁启超此举别有诡谋,孙逸仙则认为中国留日学生八十余人多数是康梁派的人,兴中会人极少,合作成功可以因之联络接近学生,对兴中会有利。梁启超似乎也觉察到兴中会有人信不过他,便特邀孙逸仙亲信陈天华和杨衢山俩人与清使汪大燮相见,並暗泄露汪大燮是暗潜清廷于至今的保皇党以示诚信。叙毕杨衢山对曼殊叹道:“我亦不信梁启超会真心与我兴中会合作,此种人非真心爱国,与之合作实是有害无利。”
再说当晚曼殊歇眠于费公值后院,半夜时分,他忽觉得腹痛难忍,欲泄难止。急呼道:“不好,快给我掌灯,我肚痛欲如厕也。”
佣者急进掌灯,费公值亦闻声赶来。只见曼殊面如白纸,豆大汗珠从额前滚落下来,忙与佣者左右扶其上厕所。入内急解裤带,刚坐落便暴泻不止。费公值留佣者看护,自己急忙去内室翻箱倒笼寻找药物。寻着,忙端了茶水当即命曼殊吞下药片数粒。随后又几次如厕,直至头遍鸡鸣才睡得稍稳些。
次日,曼殊眼眶凹陷,面容苍白,浑身疲软不能起榻。费公值亦不外出,陪伴病榻前细心料理,过二天曼殊才能起身。费公值见曼殊病情已无凶险,这才倒床睡了半日,至晚命人备些清淡爽口的食物于曼殊用,曼殊有些不悦,嘟囔着欲食鲍鱼。费公值暗笑,命佣者做了两碗八宝饭让曼殊吃,果然曼殊又高兴起来。
逾期半月,费公值进修全日课程完毕回到寓所。进门便从佣者那里得知曼殊复来,已在客厅等候多时。费公值急往厅室走去,曼殊正合掌瞑坐,他闻声启眸,冲主人一笑,那稚童般纯诚的笑容十分让人着迷。
“莫怪又来叨扰。”曼殊笑道,“前些时在此偶遇不适,承蒙公值兄殷勤照料,此恩不敢忘。今愚弟特携拙画一幅聊表情谊稍些,还望勿嫌,笑纳。”
费公值双手接过画轴,又惊又喜,斯时曼殊书画求索者极多,但曼殊极少挥毫应酬,他书画在行家眼里当与古人名家唐寅的书画价值相媲美。费公值自得曼殊一直幅画卷已心满意足,做梦也没想到曼殊有兴又作一画赠送于他,实有受宠若惊之感。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幅,更是喜上眉梢。画面是寥寥几笔绘就的横江烟雨图,气势甚为幽邈清旷,实是难得的佳作。
“怎么样?觉得还可以么?”曼殊笑问道。
费公值连连点首,“真是奇异之作,只有你曼殊才有这神奇笔力。但愚兄怎好劳君赠惠,于心甚是不安……”
“你不想要吗?”
“不不。可是。我……”费公值感激得不知如何说才好。谁知曼殊突兀抢过画去,随手几下便将画幅撕成几片,道:“此画不行,以后再画好的给你。”
“这这……这是何道理?”费公值瞠目结舌,“这么好的画,你……你怎么就撕掉了?!”
曼殊大笑道:“本想再来叨扰你给弄点鲍鱼吃吃,但这画绘得不理想,亦不敢开口了。好吧,以后再弄幅好的画来,换你八条九条好鲍鱼,那时你莫要拦阻哦。”
言讫,曼殊复大笑拱手作揖,转身离去。待费公值稍清醒追出去,他已去得无踪无影。费公值蹬足槌首,后悔不已。早晓得那小子这样怪脾气还跟他客套什么,收下来就是。如今可惨了,眼看到手的货转眼毁了,要那小子再发性子作画还不知更待何年何月。费公值懊丧得几乎落泪,忽地他一怔,转身直奔客厅。
“快,快放下。”费公值叫道。正欲清扫的佣者慌忙将手中破纸片丢散。费公值将一张张纸片拾拢,小心翼翼地摊平在茶几上。最后欣然搓手,观赏着拼好的画幅,喜孜孜地笑着。当即整理收妥画幅碎片,出门去找裱糊大师了。
苏曼殊于早稻田大学攻读经济管理已有二年,兴致全消。反而在文学上收之甚多,写小说,吟诗文,或绘画书法,得心应手,并且他也开始弄点文字翻译,将拜伦的诗文译成华文出版,又将小仲马《茶花女轶事》翻译成华文引入华人群内。可算是从容挥洒,儒雅淳诚,不枉了天赋才情。学期行将结束,曼殊决意肄业,脱离政治经济的理论研读,潜心新进事物。遂后常与东渡而来竭力谋寻救国图强之道的有志之士聚首,纵谈政局国事。探究日本明治维新变法经验,希冀祖国富强,师夷之长而不失我华夏民族自信心。当真是出国门,阅新世,愤谋觅,力图强,矢志不渝也。其间曼殊结识了孙逸仙,宋教仁等兴中会的革命党人,与陈天华最为友善。
苏曼殊早稻田大学肄业后的第二年,清廷驻日大使汪大燮以使馆公费助他进入日本成城陆军学校。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位比他年长十余岁的朋友,人称刘三号季平,别号江南,江苏上海人。此君善诗文,嗜绘画,温敦儒雅,也是性情中人。曼殊进成城军校不上半年便不屑从军政而辍学,但与刘三结成忘年交,情谊久而不衰。其时马骏声已回国在广州一家出版社任美术编辑。曼殊常与刘三偕同出游,或邀上陈天华,亦不甚感寥寂。
一日,曼殊随同梁启超和陈天华等人去清使汪大燮公馆赴宴,席间遇着曾有一面之交的福泽公爵。老公爵朝他笑着单眼眯眨了一下,曼殊会意。稍歇趁空暇,便穿过众宾客来到老公爵侧旁,轻笑道:“夕阳郊外情趣难忘,老先生别来无恙?”
老公爵举杯朗声笑道:“托福托福,老拙老当益壮,还欲赶夜道去郊外看明月照积雪呐。曼殊君有兴偕同一游么?”
“当真?”曼殊若喜若惊,杯停于唇前凝目瞩注老公爵。少顷,微蹙双眉笑着摇摇首道。“夜观雪景固然别致,但风寒袭人,清寂过甚矣。倘若老先生果真欲往探奇,学生自当趋奉左右,不敢有怠。”
“好好,曼殊君真信人也。”老公爵甚喜,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来,年轻人。老拙与你干上一杯,以示你我夜访雪景之约一言为定。”
曼殊当真与老公爵一碰杯饮尽杯中酒,相视而笑,大厅内灯红酒绿,人声融融,谁也没注意这一老一少此番奇谲谈话,否则,或会窃议他们酒多发癫狂了。
宴罢,众宾客渐散去。曼殊对陈天华言道另有所约先行一步,便辞别汪大燮夫妇匆匆离去。出了公馆到街道上,果然瞧见老公爵伫立于一辆四轮马车旁等候。曼殊急趋前登上马车,这才发现宽敞的车厢内除了他和老公爵,还有一位裹着狐裘大衣的妙龄少女。
“这是我孙女,叫菊子。”老公爵笑道,遂后又将苏曼殊介绍给福泽小姐。“这位就是苏曼殊先生。”
“是曼殊君么?久闻大名,今日相见万幸矣。”福泽小姐轻柔道,一双晶眸在黑黝黝的车厢内熠熠闪亮。
马车在宽敞的街道上疾驶。时而射入车厢里的路灯光泽,使曼殊看清在他对面的少女有着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庞。那双大而黑的杏核般的眼眸,透逸出难以描绘令人销魂的韵味。似乎是晨雾般的朦胧,又像是幽谷中一弘清潭蒙着缕缕神秘的气息。朦胧而又凄婉的美艳。
曼殊觉着这张面庞很熟,是在清使公馆的厅堂内见过的么?在众多珠光宝气芳香暗透的女宾群内可能见过她,转瞬即过自然不曾留意。不,不是的,她的容貌太让他激动。起初曼殊只是偶然瞟上她一眼,带着几分胆怯和恍惚。而后,他借助街面灯光直视着那双诱人的眼眸,久而不动。哦,他记起来了。那是张深深埋在他心底着意要忘却的面容。雪梅,那是雪梅面容。清丽绝俗,哀艳动人。难道真有借体还魂之说么?雪梅,她当真来了么?曼殊背脊一阵凉意,寒风凛冽的冬夜他额前却涔涔出汗。他垂着头,再也不敢朝对面望上一眼,让双手支撑着沉重昏懵的脑袋。
马车辚辚声中,老公爵忽而睁开瞌睡的双眸,掀开窗帘朝外一望。明月映着白雪,一片白茫茫,昏蒙蒙的。他们已来到东京郊外。他忙用力拍拍曼殊的肩背笑道:“年轻人,快醒醒,观赏雪夜佳景的时机到了。”
老公爵吩咐马车夫仃车,自己率先跳下车去。曼殊头也不抬地紧随着老公爵下了马车。他举目环瞩。呀,当真是晶滢玉洁的银白世界。马道,田地及散落几处耸而曲奇的树木均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着,几分清冷,几分幽凉。一轮明月洒着朦胧的银辉给四周更添了一种神秘而萧旷的气氛。
“曼殊君,斯时斯景不可没有诗哟。”老公爵笑道,转而朝随后跟来的菊子小姐笑着点点首,“菊子久慕曼殊君的才华。今夜遂你心愿,让你亲自聆听这位年轻先生的即景佳作……菊子,还不快谢先生。”
菊子含笑朝曼殊深深鞠了一躬。曼殊忙不迭地还礼。他望了望菊子那双晶莹透亮的眼眸,心内震撼着种种难言的情愫,却没察觉老公爵异样的语调和老人猝然转身悄然抹掉面颊上几滴老泪的情状。
“曼殊君,有劳你雪夜吟诗,以助雅兴。”菊子轻轻笑道,凝望着曼殊的那双晶眸象宝石的光泽一样熠熠而柔和。
曼殊紧抿着嘴唇,目光投向浩渺的夜空。静默片刻徐徐吟哦道:
“皓魄悬青冥,梦魂萦幽清。
生归欲何往?抛泪觅芳影。
难忆他日情,怅问怎慰心?
凄凉对苍穹,回眸悲前因。”
菊子凝注曼殊晶眸蕴泪,默然无语,老公爵脸色微变,忙搀扶着孙女对曼殊强笑道:“曼殊君诗辞甚美,只是过于悲切,此乃老拙之过,雪夜来此荒陌野地,自然心绪寥落。不宜作词吟诗大伤脾性。我们还是上车赶路吧。夜深寒风紧,着了凉亦太煞风景了。”
三人登上马车重新入坐。此刻曼殊与菊子并肩而坐,老公爵坐在他们对面。马车起动,曼殊这才想起自己适才欠考虑,怎的将思念雪梅的愁绪吟述出来大扫老公爵和菊子小姐夜观雪景的好兴致,遂赧颜道歉,“老先生,敝人适才滥发性子胡乱吟了几句,搅扰两位雅兴,还望见谅。”
老公爵未启口,菊子先笑道:“曼殊君才情卓绝,心神随景随情而动,自然诗意贴切感人肺腑。我生为此诗而泪,死亦必为此诗而消魂也。”
曼殊暗自惊骇,思忖此女何作这等殇逝之辞,恐非寿征也,不由暗怜其惨恸之情态。遂言道:“小姐青春年华,且慧敏过人。苍天必垂愍,赐你福寿永昌耶。”
老公爵展眉颔首,亦说了些吉祥话。随后笑谓道:“今夜不及回归东京。我等直趋北岭鹿鸣镇,那里有老拙的一幢乡间别墅。曼殊若不嫌弃蓬荜陋简暂栖几日亦无妨,不知君意下如何?”
曼殊当即应允。老公爵欣髯大笑,连连拍了拍他的肩头,却也没言语,菊子抿嘴垂首微笑,愉悦之色尽溢于眉眼之间。
翌日,曼殊酣然独卧榻床上。窗外晨曦初临,雪光清照。他突兀拥被坐起,惘然四顾,幽雅洁净的卧舍,令他想起老公爵的殷诚好客。留宿在这所老公爵的乡间别墅里,他感到了某种甜甜的温馨,又泛起一缕不安的哀伤。他呆怔许久,直至房门外响起老公爵的声音,这才迅速穿上衣裳,启扉踱出门来。只见老公爵一手托着鸟笼,挥动着另一只手臂呼唤着众佣推扫甬道上的积雪。见着曼殊便笑道:“吵醒你了吧?一夜积雪遮道,不及早清除,邮车就驶不上来,休想读到东京晨报了。”
曼殊望望铺天盖地的积雪,心想既是这院内院外通道上的雪全扫清,邮车未必会开到门前。因为鹿鸣镇群峰围绕,通外的车道虽宽敞,但如此厚雪车辆难行,邮车若能在今日午时赶到亦祘是万幸。他不愿扫老人兴致,遂转过话题,瞧着那覆盖着白绒布片的笼儿笑问道:“大寒天,老先生尚有兴弄鸟么?”
“什么鸟?”老公爵疑惑了,忽大笑道:“哦,不不。老拙手中的不是鸟笼是蒸笼。”
曼殊掀开白绒布片,果见三叠层的蒸笼,不由一笑,大清早老公爵亲托蒸笼忙碌,倒亦别有情趣。老公爵笑笑道:“老拙知你喜吃牛肉,昨夜便命厨子明晨弄牛肉包作早点,这会儿众人均去清扫积雪,厨房倒少了帮手,连个取蒸笼的人也没有,老拙便顺路给厨房送去。”
曼殊随老人来到厨房,两个厨师正忙着做牛肉包子。曼殊兴头大起,正欲上前帮忙却被老公爵拉出厨房。“早餐还没那么快。来,老拙先让你见识一个稀奇地方。”
老公爵笑呵呵地说道,引曼殊过厅穿廊来到一个僻静的墙角。老公爵推开角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通向地底的阶梯窄道。曼殊随老公爵走下阶梯,拐弯来到廊道尽头一门扉前。廊道里沿壁几盏莲花壁灯发着幽幽的光泽。曼殊瞻瞩着,感到此地出奇的冷峻。老公爵打开门扉,刹时一股寒气直袭人面。曼殊进去一望,顿时惊呆了。这是一间冰窖。令人叹奇的是冰块全被精雕细镂成各种花草乔木,异鸟珍禽。姿态各异,神态逼真,非能工巧匠不能为也。
“这是谁?”曼殊指着一个冰雕成的青年男子塑像问道。老公爵笑而不答。却指着侧旁坐于琴台前的一个少女冰雕像。“你看她象谁?”
曼殊细细端详一番,大笑道:“太象了,纤丽婀娜活脱脱的一个菊子小姐。”
曼殊后退一步,反复观赏这间冰窖里唯有的两座人像冰雕。男的书生装束,握书品赏着盛开的樱花,神态几分潇洒又有几分憨呆。女的倩姿娉婷,坐操瑶琴,神情颇为寥落。这间冰雕的艺术,实是立体画卷。谁会想到这位性情豁达爽朗的老公爵竟有如此细腻的艺术观赏力。
“构意幽致,怡魂泽颜。老先生奇情令人刮目也。”曼殊由衷赞叹道。“我曼殊有生首瞻此情此景,真不知当今世上尚有这等绝妙艺术。老先生立新创异,独具慧眼,令人钦佩之至。”
老公爵竭诚谦虚一番,总不言明那伫于樱树旁的男性雕塑究竟是何等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