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殊从马骏声这里得知另两位朋友的近况,费公值边行医边在东京一家医学院进修,他的行医执照也是在数日前考出的。费公值家庭颇殷实,在东京郊外自租寓所,常邀朋友前往度周末。包天笑同几位文人界朋友又办起一家杂志社,名谓《日本民国杂志》,他如今到处奔走,为杂志社收编稿文,曾与马骏声谈起苏曼殊,不知这位在船上结识的朋友现在何处,是否有兴致动笔写写文稿,并道“倘若他能将自身经历写下来足能催人泪下,震动文坛。”
曼殊心中憾动,回想种种情愫纠葛几欲落泪。但看到马骏声关切而略带诧异的目光,忙敛神笑笑道:“承蒙天笑兄厚意关垂。不慧敢不从命?日后暇时自当弄笔撰文,笔力不济亦强勉之也。”
马骏声笑着连连点首,“三郎动笔必有好文章,包兄辄言苏君文华盖世,乃天才奇才呐。”
曼殊连连摇首道:“荒谬,荒谬至极。我曼殊倘若可算上文华盖世,我大汉文化亦太低浅。何以能炫赫千年,令万邦瞩目耶?日后你我同堂研习泰西美术,亦是亲临九州之外开拓视野,身栖东瀛新天寻求独立富强之路,可谓路遥遥而上下求索。千万勿谈天才奇才,莫得让人窃笑。”
马骏声脸泛潮红,刚欲争辩。曼殊一手搭搂着他的肩头笑道:“晓进,你我同栖一室吧。今日异域相逢亦是个缘份,自当如同兄弟互勉互进。”
马骏声欣然应允,当晚就把行装搬到曼殊的寓所。曼殊当即吩咐阿朋帮忙整理出一个房间让马骏声居住。马骏声环瞻居地,不甚敞阔但颇精雅。在来的路上曼殊就告诉他,这新居原是曼殊父亲宗之助在东京的寓所。几年来空关着,仅留一对佣者夫妇居住照看。前几日河合夫人命人打扫一番,让在附近上野美术学院就读的儿子居用。
“真漂亮,曼殊君。你父亲莫非是王公贵族?仅暂栖歇之所便布设得这等精美高雅。”
苏曼殊耸了耸肩头。说实在的,他至今也没弄清这日本父亲生前是干啥的,曾私下猜想他父亲是个豪爽而自信的纨绔子弟。可能是樱山府邸正厅里那幅画像上年轻绅士特有的微笑给了他这种印象,他觉着在母亲河合夫人寝房里,与曼殊的日本父亲宗之助像片并排安放的另一人像片似乎更有魅力,那张像片上的年轻人便是曼殊的生父苏仲斋,温文尔雅又带着几分生意人的精明。曼殊庆幸自己有位温娴而颇自强的母亲,但从不向母亲探询她与他两位父亲之间的情谊。纵观环宇,舍我清华谁赋如此雄壮而淳朴的天地?虽父亲苏仲斋有遗书命他归根东瀛清基家族,苏曼殊内心仍以支那大陆为己根本,亦同众多留日学子拳拳牵萦于国运兴衰,这是后话。
马骏声与苏曼殊同栖一处,情谊益笃厚,几乎形影不离。在学习西欧美术期间,正如马骏声所预料,曼殊才艺很快引得学院上下注目惊叹。马骏声摸熟曼殊脾性,再也不当面赞誉,但听到众人议论他好友惊人才情,内心喜悦远超过受誉者本人。当真是“天才不虚诳,天乐鸣自强。霜清易安淡泊志,闲情难谙鸿鹄翔。”
时光如梭,春去冬来。曼殊在上野美院就学已近二年,通过包天笑结识了不少留日求学的支那学生和在日创办刊物的文人志士。他们时常聚集一处,谈论日本明治维新变法,探索救国自强的道路。纵横摆阖,豪兴难抑,大有救国匡世舍我复有谁之慨。
这日,曼殊和马骏声赶到东京广东人开设的一家餐馆。那里已聚集了包天笑《日本民国杂志社》的一班文人,如居觉生、田梓琴、邵元冲等人。曼殊他们一进馆内,包天笑就拉过曼殊,朝激烈谈论着的众人连连摆手叫道:“诸位,诸位,请静一静。听我说……,众君皆知曼殊君为人诚挚公正,决无偏袒狭诈之意。在此我等让他来说,如何看视近来风靡广东的入归化籍的现象。”
原来近年来日本的支那人中有不少为求得英、法、日等国的保护,入籍他国,其内广东人占多数。在日本的中国人对此看法分歧,有的认为便利做生意或本国不容而在外谋生,归入他国籍有情可原未必是不良之举。有的便认为身为炎黄子孙,不思投身报国反归顺他国谋取安宁,是忘恩负义的卖国者所为,不齿同厕于世。包天笑窃从马骏声处得知曼殊乃日本望族后代,虽延今已人丁寥落但家境仍颇殷实。心想从这个与中日两国皆有渊源的少年绅士目光里看入归化籍问题必有新意。谁想曼殊对广东人入归化籍之举甚为鄙厌,他当即便大声道:“中国人不亡则已,一亡必先我广东人;我广东人不亡则已,一亡必先在这班入归化籍的贱人手里。试想入籍他国,为他国人,为他国尽力办事,置本国本土于何位?”
曼殊的话立刻引得大部分人的热烈掌声,曼殊更加愤疾道:“那种人弃自己的祖宗不要,以别人的祖宗为祖宗。还讲什么同胞?讲什么爱国?倘若我中国人都似我广东人,我想地面上哪还容得许多惯门归化的人?国魂消尽人心涣散,哀哉,悲哉。试问有这等卖国的入归化籍,安得人人誓洒铁血,拔我数万万同胞于黑暗地狱之中?!”
他的话又赢得一阵喝彩。曼殊正欲落坐,忽一人起身道:“曼殊君年少血气方刚,所言过激矣。入归化籍被斥为卖国之举,为他国做事亦谓不忠,以此推断,当年黄遵宪先生撰写五十万字的《日本国志》,乃身为炎黄子孙为他国立志著典亦是卖国啰?可他乘御风周游列国,谋求救国救民之策,为民族复兴尽心尽力是众所周知的。黄先生借东瀛之地谋救国之策用心良苦,入归化籍或许亦是厕身异域图谋忠心报国也未知,怎能一概斥为卖国呐?”
黄遵宪、字公度,乃广东嘉应人。他历任清廷驻日本,英国参赞;驻美国旧金山,新加坡总领事。是维新变法思想的启蒙者,亦是戊戌维新运动的倡导者之一。他与梁启超关系甚密,前年抱病在家曾致函在日本的梁启超曰:“我公努力努力,本爱国之心,绞爱国之脑。滴爱国之泪,洒爱国之血,掉爱国之舌,举西欧文明诸国的国权,民权之说输入于中国,以为新民倡,以为中国光,此列祖列宗之所阴助,四万万所托命也。”其爱国之情海内外皆有传闻,是极负盛名的忧国之士,曼殊至今还记得他写的《侠客行》文句,“忽而大笑冠缨绝,忽而大哭继以血。大笑者何为?笑我鼎镬甘如饴。大哭者何为?哭尔众生长沉苦海无已时。吁嗟,笑亦何其,哭亦何其,胸中块垒当告谁?平时胸臆路易十四十八九,挟持手段要为荆轲匕首张良椎。仗剑报仇不惜死,千辛万挫不移志。……”辞意慷慨悲昂曾令曼殊激奋不已。
如今听那位先生提及黄遵宪大名既惊尤怒,惊其猝然提出他曼殊心目中甚敬慕的人而毫无惕然恭敬之色,怒的是那人强牵附会,将污水溅及到黄遵宪先生,正欲起身驳斥。邵元冲先开口冲那人怒道:“你休要胡搅蛮缠乱说一通。曼殊君说的是入归化籍者忘记祖宗不啻卖国行径,虽不能一概而论,但总也有落入他国国籍出卖原来本国利益的不屑者存在,可你扯上黄遵宪先生意在何为?难道黄先生也已入归他国国籍了么?荒唐,真荒唐。”
“我意思是替他国做事亦未必皆是卖国。”那人解释道,“黄遵宪先生作《日本国志》意在播扬东瀛明治维新变法之经验,促进我华夏帝国变法改革,用心良苦。入归化籍者未必不是濡忍待时的策略之举,不可一概斥为卖国嘛。”
曼殊愤然疾言道:“现今入归化籍之人,为求庇护者多?还是曲意图进者多?羽翼洋人,趋炎附势,肆虐同胞,难道还少么?哼,我看曲意图进者也是粉饰之谈。卖国就是卖国,不必涂抹金粉妄冒罗汉……”
曼殊愈说愈怒,包天笑忙按他坐下笑道,“算啦,曼殊君暂偃旗息鼓,今日论争到此为止吧。倘若伤神动气,少了胃口,歇会儿如何安享口福呐。”
包天笑吩咐餐馆仆儿上菜,众人犹自谈论适才争执的话题。邵元冲拉拉曼殊道:“你适才所言有理,不如写成文字,我这二日便将此文登刊发表。如何?”
曼殊欣然应允。其时他闲暇时便动笔撰文,已在《日本民国杂志》上发表小说《天涯红泪记》,还陆续发表了随笔散文。几年后友人将他的散文归编成集,谓《燕子龛随笔》。
这日邵元冲邀请曼殊将所谓入归化籍之说撰写成文字,而后几天果然在《日本民国杂志》刊登出来,名为《呜呼广东人》,措词更为激愤动情。
自从时常在《日本民国杂志》发表文章,曼殊在留学生中名声大振,就是在日本文坛亦不例外。不过,人们更看重的还是曼殊的绘画。若有谁得到曼殊的画卷必精心裱而收藏,当然能将之挂上自家的厅堂,也是非常体面高雅的。
这天,曼殊刚出学院大门便碰上邵元冲,显然邵君在此候之久矣。曼殊尚未发话,已被邵元冲拉着登上人力车走了。来到一处叫麦栖的茶馆门前,邵元冲这才告知要让曼殊见一个人,曼殊闻之掉头便要走,被邵元冲紧紧拽住,“不不,今天你一定要听我的,这个人非同寻常,无论如何你都要和他碰个面。”
“为什么?”曼殊不以为然地问道,:“元冲兄,你是知道我的。我曼殊最不喜欢的就是要见什么人,尤其是什么大人物。”
“那人不是大人物,起码眼下不是。”邵元冲笑着道,心下暗急,如何与曼殊说呢?焉能实话告之,那位君子急不可待地要见曼殊,只不过是想问个前程未来。曼殊的怪性子是极难把握的。邵元冲拉着曼殊正欲劝说一起上茶楼,二楼上的一扇窗户被打开,一个很年青,面貌清癯端正的茶客探身朝他们招一下手,笑道:“请上来吧,曼殊兄。小弟我已为你准备了上好的香酥糖。”
曼殊且惊且喜,反过来拉着邵元冲进了茶馆快步上楼去,刚见着那个年青茶客就兴高采烈地叫道:“你当真要请我吃香酥糖吗?多谢多谢。”
还没等那茶客叫坐,曼殊已坐下,伸手就从装满香酥糖的大盘里拿了一块香酥糖剥开包纸就要往嘴里塞,邵元冲忙按着他的手朝那茶客笑道:“瑞元君,曼殊兄生性率直,还请见谅。来来,我替你们引见引见--。”
经邵元冲介绍,曼殊这才知道眼前这年青人姓蒋名瑞元字志清,浙江慈溪人,原在保定军官学校就读,毕业后来日本成城陆军学院攻读军事,如今是第二个年头。邵元冲悄悄告诉曼殊道:“你莫看他年青,他还是兴中会的会员呐。”
曼殊早已从包天笑那里知道兴中会由一帮有救国拯民大志的人士组成,旨在推翻清政府建立共和制民国,主要创始人有孙逸仙,黄兴等人,前不久认识的陈天华也是其中一员。曼殊对蒋瑞元是否兴中会成员并不感兴趣,遂笑道:“你瑞元老弟怎么知道我曼殊喜好香酥糖,今日邀吾等在此相聚有何赐教?”
蒋瑞元微微一笑,缓言道:“我去年八月份送蔡锷和程思罗两君回国,那个叫阿罗的老兄对你曼殊兄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故我回国之前,怎样也要见上你老兄一面。”
曼殊大喜,急问阿罗和他表弟现今情况如何,得知蔡锷率领新军在湖南起义,与清军交战,连打了几场大胜仗,如今已在云南昆明建立新政府。曼殊闻之欣喜若狂,用力拍着邵元冲的肩头,大叫:“好好,阿罗果真出人头地啦。”
蒋瑞元笑道:“曼殊兄料事料人极准,似有神助。”
“你又是听阿罗说的吧。”曼殊笑道,“其实我并没有为他测算过前程,只是觉得让他跟随在我身边太屈才了,于是劝导他随蔡锷去创天下,干一番事业。”
邵元冲问道:“我亦听说你曼殊有预测未来,未卜先知的能力,不知是否当真?”
曼殊有些烦恼地道:“我哪来未卜先知的本领。不过,说也奇怪。每当我想知道什么,只要静坐催动意念追思,脑海里会出现种种景象,而这些景象往往被后来发生的事验证无误。”
“那你从何时开始有此异能的?”蒋瑞元关切的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天生的。”曼殊苦笑道,“我问过赞初大师,他说是我与生俱来的特异禀赋,与坐禅无关。”
说到此,曼殊尴尬地摸摸额头,笑道:“此事我仅与赞初大师道及,今日在此一说,还望两位勿要宣扬,否则我曼殊会很麻烦的。”
蒋邵两人同时点头应诺。曼殊高兴起来,又拿起香酥糖剥了吃,还反客为主地让请着那两位吃糖。蒋瑞元吃了一块香酥糖后正欲开口说话,被正在闭目默坐稍作休息的曼殊举手阻止,随即曼殊启眸笑道:“瑞元老弟,你可知刚才我说的那番话乃是为了你而说的。你不用让我为你测算前途,我断定你回国后在军政两界均大有作为,大可放胆施为。”
曼殊盯着蒋瑞元望了一会,蒋瑞元也望着曼殊笑而不语。曼殊忽转向邵元冲问道:“你可知在大陆内地沿海的大城市里,哪一座城市有一座很高的欧陆式大钟楼构筑在一条混浊的大江旁边?”
邵元冲想了想,道:“没有,我到过沿海几个大城市,想不起有西欧风格的大钟楼。”
“或许是时间跨度的问题。”曼殊沉思默想,少倾又问道:“那么哪座城市有一座钢质结构的桥梁,附近地方有一些英国哥特式的楼房。并不高,二三层面的楼宇,但颇有气势。”
“好象是上海。”邵元冲边思量边笑道:“在上海外滩川沙人新建好几座欧陆风格的楼房,其中一座楼房确是英国哥特式的新建筑,人们称之为清廷海关署。”
“真是一座漂亮的城市。”曼殊笑道。
“你到过上海?”邵元冲问。
“没有。”曼殊思索着道,“今后,我会去的。”
蒋瑞元高兴地道:“你们如来上海,我去接你们,我们一同到浙江慈溪去,那是我的老家,风景极其秀丽。”
“不不,你是一定要在上海立脚的。”曼殊认真地道,“上海是你的发祥地喔。”
蒋邵两人讶然相望,遂一齐望向曼殊。三人静默片刻,蓦地同而纵声大笑。
随后连着二天,曼殊总想着为何见着蒋瑞元,挂在胸前的龟龙璧玉会灼热起来。想到此连想到雪梅赠送的那块玉佩,愧恨不已。怎么不是把这块龟龙璧玉去卖掉,而是让那块玉佩流入市侩,好生生地断送了一个少女的性命。
在上野逾期三年,曼殊或绘画作文,或与友聚会畅谈,恍若置身新世,心胸豁然不复沉郁忧戚。佣者阿朋每隔半月回樱山河和府禀告三郎少爷情状,河合夫人稍感安慰。斯时静子早随母回归自家寓所。真是:
世路情恋多,斯人怎奈何?
日月依辰动,澈心有新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