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省数日,这天天色尚朦胧未明,夫人命人备上四轮马车,携曼殊与惠子等人赴小田原合陵场扫墓。时值冬至刚过,马车驶行于细雪纷扬之间。一路荒村依稀,颇为寂寥。河合夫人忽掀开垂帘指一处道:“三郎,此既是龙山寺,你祖父及你父亲的坟墓便在那寺庙后方的山坡上面。”
曼殊举目望去,山顶积雪皑皑,青翠松柏之间隐隐约约露出红檐黄墙一隅,显然是庙寺也,造型格调与支那华地庙寺毫无两样。曼殊徒然想起广东慧龙寺,想起豪爽喜游的赞初大师和慈蔼温敦的朴初大师,不由有几分悲酸,几分惆怅。随即想起至今下落不明的恒初大师,几乎落下泪来。
及上山,寺中主持出迎,寒暄几句便引河合夫人上香,并呈上清水一壶授之。河合夫人将清水壶转交曼殊携之,自己双手持着燃香。
河合夫人引着曼殊和惠子步至浮屠塔之后的一条上坡小径,清基氏两辈人的两座大墓赫然在目。墓座四周绕以铁栅,栅外立有数株木柱,柱上均书有日文。曼殊幼时曾随母习过日文,得知自己有可能是日本子孙,在佛门修行时亦留意习念日文,如今与扶桑文字亦有几分通融。他识得柱上所书文句皆是称颂佛教,喧德扬圣内容,故不在意,惟留心观看扶桑父亲墓碑,果刻有宗之助字样,父亲苏仲斋私下常感念的宗之助恩公果然是清基家族的人,想自己名份上也祘是清基家的人,且生父生前亦有让他归宗清基家族的意愿,曼殊是感慨万分,忍不住跪下扶碑恸哭。小惠将府上带来的两大束鲜花分别恭谨地放在两座墓碑之前,亦垂首拭泪。
河合夫人持香祷告一番,插上燃香伏拜而恸,久之不能抬首,惠子轻轻扶起夫人,替她拭去泪痕。转而劝曼殊自制节哀,勿伤身体。河合夫人亦谓曼殊道:“三郎,雪愈来愈剧,我等当急归,否则雪封道途难行矣。”
曼殊抬首拭泪,果见雪越来越大,纷飞弥漫,新陈祭品顷刻间被雪遮蔽,便与惠子左右扶搀母亲徐徐下山,至庙寺,掸去身上积雪。河合夫人授主持数百两白银,遂偕儿女及几个佣妇马车夫离了龙山寺登上仃在道旁的四轮马车冒雪缓缓下山去。
在车厢里河合夫人对曼殊道:“你姨栖居箱根,离这里不远,我等这便去你姨处。想当初,你周岁左右,你姨对你爱宠异常,辄抱你于怀,亲喂牛奶米梗汤。我独自回归后,她哭泣数日责怨我不该丢弃你在苏府茕身归来。如今你安恙回来,应当去拜见爱你致深的姨娘。”
曼殊深以为然,暗忖前两日母亲命人备物甚多,必定早已决定近日扫墓后转道去姨母家栖居数日。
至箱根姨母府第,佣者通报,姨娘即刻迎将出来。河合夫人招曼殊拜见姨娘。姨娘喜极而泣道:“三郎果生还也。哀哉,离别十数载今日方重逢,面目难识,快,进府栖歇,让姨娘好好看看三郎。”
遂齐进厅室,脱去外衣。一女郎摆毕茶具,上前与众客见礼。曼殊伫立母侧谛视其女,真清丽绝俗人品,经姨娘引见才知是姨娘独生女儿名叫静子,比曼殊年长一岁,曼殊以表姐呼之。
姨娘携曼殊坐于身侧,再次端详道:“今日三郎归来,恍如做梦,看你出落得清标秀爽,姨娘我也放心了。”
随后姨娘询问河合夫人的病情。河合夫人答道:“谢姐姐垂询,我虽患病,今见三郎安然无恙回归扶桑,心甚愉悦,病症亦脱消无遗了。”
姨娘笑笑道:“几个月未通音讯,着实让人系念。数日前接书信,始知妹妹久病方痊愈,稍慰释。何不早着人告知,为姐亦好前往伺候。”
河合夫人称谢数句,便问起姐姐母女俩近月度日景况。俩老姐妹叙着家常,惠子与静子在另一侧互道别情蠕蠕细语十分亲密。后见惠子频频瞥睨曼殊,复又在静子耳边窃窃而言,静子闻而抬首望了望曼殊,忙垂首敛容,双颊微泛红晕。曼殊知道惠子必在说道自己,自审浑身无甚异样,不知妹妹究竟数落自己何处不当。惠子瞧见三郎哥怅然自我瞻顾相,忍不住噗哧笑将起来,静子亦晶眸莹莹默然而笑,曼殊更不自在。姨娘见状笑道:“三郎在姨娘家如同在自己家,勿拘谨踌躇不安。你静子姐在你幼年西去支那时,亦知依依惜别,垂泪半日也。静子,那时情景你还记忆么?你姐弟俩自幼常在一起嬉游,亲密无间。今日相聚,不该拘谨窘迫形同陌路也。”
曼殊垂首笑而不语。静子为惠子梳理鬓发亦默然无语,惟双颊酡红,樱唇微抿,羞赧含笑愈添娇媚。
羁旅姨家,伴奉阿母和姨娘,曼殊自觉怡悦不啻天堂。偶尔心有怅触,或倚石临流,或书画消遣亦自释心怀。静子知曼殊喜绘画,辄邀曼殊为她绘制绣花图案。曼殊亦乐而挥毫,数日绘制的各类花鸟竹石图案不下二十余幅,静子按图刺绣完工作品已有五幅。其间彼此乐融陶陶,不知昼夜嬗移已过数日矣。
河合夫人一家三口辞别姨娘登四轮马车回归,临行特邀姨娘母女过几天来樱山栖居。姨娘欣然应允。
一日,曼殊正凭栏远眺大海。忽见惠子在楼下挥手娇呼道:“三郎阿哥,快下来。姨娘和静子姐姐来啦。”
曼殊俯身望去,果见小桥那端停着一辆四轮马车,阿竹招呼着几个男佣正在搬卸着箱笼等物什。他没看到姨娘和静子,想必她们已进入了厅室。曼殊忙奔下楼去,姨娘和静子已在厅堂与河合夫人叙话。曼殊叩拜姨娘又与静子见礼,自然是一番寒喧,一番欣悦。
继后数日,曼殊与静子或同游海边,或谈诗论画。曼殊终日闻爽风海浪声,窥静子俏丽姿容,心旷神怡,甚为舒畅。静子则莞尔慎微,虽伴左右但常默默静坐,从不作长谈。
是时,曼殊姐省亲数日匆忙而离去,道夫子从京都归来要回去侍奉。河合夫人嗟叹道:“人常言‘养女徒劳’,果然不谬。夫子回归急趋伺候,将娘亲抛置脑后,天下女子之心固多忘乎其所也。”
姨娘劝慰道:“女儿出嫁自然家事羁绊不得自由,有心孝奉娘亲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阿妹勿烦恼也,好在三郎已回归,惠子也孝顺,承欢膝下亦无寂寞了。”
河合夫人颔首亦以为然,遂道及静子温柔娴雅种种好处,姨妈亦言曼殊清秀俊雅颇有才气。谈着谈着,俩老姐妹相顾而笑,皆颔首兹生亲近之意。
这日,静子在书房看曼殊绘画。忽而,佣妇捧进一大包物什,启开一看全是摩尔登酥糖。曼殊连剥数块啖之大叫好吃,请静子也尝尝。“你知道么?这是茶花女最爱吃的糖,果然味道极佳。”
曼殊前些日子看了英文版的《茶花女轶事》,竟热泪涟涟不胜悲戚。随后数日总与静子谈及茶花女的故事,说过些日子必将《茶花女轶事》译成华夏文字让大陆人也品尝其间韵味。静子已按曼殊叙说将《茶花女轶事》译成日文,读了不下十遍,亦十分着迷。闻得摩尔登酥糖乃是茶花女嗜物,亦剥了几哙尝着,觉得与日常所食酥糖并无二致,见瞬间曼殊已食下十几块,恐其过后正餐无味,劝其勿再食。曼殊颔首应允又连剥二块酥糖塞入口内方歇下手。
至午,曼殊卧于寝房软榻上。正昏昏欲眠,有人叩门。他披衣启扉,佣者持一邮筒双手捧上,曼殊坐榻前观着邮筒,倏然心头如被刀剐割般强烈剧痛遍袭全身。曼殊惊惧万今,勉强支撑着从邮筒里抽出邮函,只见封面书写遒媚,字迹却甚生疏。揣摩不知何人所寄。莫非是乳娘托笔者代写的函件?忙拆封展纸,果然是乳娘寄函。乳娘直接寄函于他,曼殊愈加不安。不知乳娘是否也有邮筒寄给母亲,正欲问佣者河合夫人是否也收到邮筒,送邮筒的佣者已离去。曼殊遂细阅函信,边看边涔涔汗下。阅毕脸色惨白如同亡鬼,心脉震撼碎裂矣!书函言道:
乳母泣而致书于三郎足下:
自你东渡寻母后,雪梅小姐时常遣丫环小蓉前来我茅舍探询你三郎的音讯。情真意切令人爱怜。前日忽然小蓉撞入园中,既愤又悲,哭呼道三郎害小姐身亡,必无好报。细问方知不久前其父在市场上购得一玉玦,忖思这块玉玦与女儿所佩毫无二致,携归可配成一对。及晚赠于雪梅,雪梅细审识得这玉玦正是她送给三郎你的那块玉玦,悲愤至极,责怨你何其轻率将她的念物弃之于市侩手中。可见你终无诚意爱怜于她。雪梅至此终日幽泣,悲哽不可自释,没数日痼傺而殁,临死还愤而直呼你三郎的名讳。呜呼,云鬓花颜化烟而去。乳娘憾念终日无片刻宁谧,亦恹恹欲尽寿辰矣。三郎,你或幼稚无意,将雪梅痴爱之心付诸沧流。你或本无诚意,令似花美眷魂断幽冥之路。三郎,三郎,乳娘老矣,不堪更受哀怆也。但愿三郎长成谙习世情,怜抚众子无愧怍于天地矣。你乃我乳母哺育,我自知你生性仁厚,宽怀大度。惟不足稚气过重,举足有失常理。切记谨慎处事则安泰无穷矣。
曼殊颓而僵坐于榻沿,心如刀绞般地阵阵剧痛。
日照西沉,暮色降临,黑沉沉的夜晚被凛凛寒气弄得更为阴桀可怖。曼殊依然呆如木石,毫无知觉的一般。
静子久候不见曼殊至餐厅进食,便上楼探视。曼殊寝房门扉虚掩而内漆黑一片。连唤“三郎”并无音息,以为曼殊在别处消遣。便走厅穿廊四处寻找,均不见人影,问门前佣者是否见三郎外出过桥去,亦摇首否定。静子遂大急,禀告自己的母亲。姨娘又转告河合夫人。片刻间,谷府上下都动起来。寻找半日仍不见影儿。
河合夫人暗忖莫非三郎入睡而静子不察。但四周寻找声响甚重,三郎不醒亦奇怪了。河谷夫人便亲自登楼来到曼殊寝房前,随后的阿竹上前推开虚掩的门扉,举灯笼一照。差点惊呼起来。曼殊僵坐宛如一尊偶像,无声无息。河合夫人急命撑灯,趋前细窥三郎神态,忽抱住儿子在他人中处用力按揿几下。曼殊倏然醒悟,环顾众人,忽捶胸大哭道:“我害死她矣,我害死她矣。”
姨娘和静子扶持左右极力相劝,曼殊抓拽自己头发哭而呼叫,总是一句话“我害死她矣。”
河合夫人急拽他的手,温言道,“三郎,安静勿忧,有何事慢慢叙来,勿伤身体。”
曼殊恸哭不能言。阿竹忽俯身从榻床边地上捡起纸片双手递给夫人,河合夫人急展纸瞧视,亦面色大变。“哀哉,痴情少女,绝世而夭折,痛煞人也。”
姨娘见河合夫人忽而掩面大恸,急而转身劝道,“妹也,何苦自伤自痛至斯耶?三郎悲恸过甚,你又如此。这便如何是好?”
静子亦趋前抚慰夫人,婉言劝说力竭其悲。河合夫人拭泪抑悲,转而劝慰曼殊道:“我儿勿悲,勿自责过甚。你尚十余岁少年,于人间情愫知晓甚少,且一度沉迷佛道,自然超脱世情。雪梅泉下有知必会宽宥我儿。三郎千万珍重,切勿沉痛不能自拔,至伤自身也。”
无论众人如何劝说,曼殊伏榻嚎涕,悲伤不绝。迨深夜,曼殊头颅甚重,肌体灼热,浑身烫热如坠火宅,是时重疾大发作。举屋之人皆忧心忡忡,着人请医诊治,直至晨曦挂树,才散而自歇去。惟静子坐伴于侧,望着昏沉躺着的曼殊悄然抹泪,犹自肝肠寸断矣。
逾月,曼殊方能下榻缓步行走,但神态冷漠,性情与往日截然不同。他时常扶杖倚栏凝睇远海夕阳,一坐便是半日。河合夫人与姨娘心内焦急,辄劝静子和惠子多多伴随三郎,让其宽释郁怀,俩少女当真设想种种方式欲逗曼殊开心,曼殊终日恹恹无动于衷。
这日黄昏,海面西角上空已清晰地出现了一轮新月,海波微动,不时闪出片片粼粼的银光。曼殊手持檀木拐杖缓步来到海岸边,坐在一块礁岩上。海潮漫击着白沙,发出柔和的音响。
他面对着旷邈而深幽的大海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一种无言的凄惶和惆怅慢慢涌上他心头。他紧抿得嘴唇,双手更紧地交叠握在拐杖柄上,心胸开始急剧地起伏,一阵阵悲酸涌袭上来。他觉得胸膛已被什么重物压住了,难受闷痛,似乎欲将他压入漆黑漆黑的深渊。他颓然地将额头搁在握住杖端的双手上,泪水夺眶而出,全身象发寒噤似地发着抖。天呐,为何我会将那块玉玦弃于集市上,为何我不能领悟雪梅那片痴情,轻率和淡漠毁掉了一颗纯洁无瑕的爱心。苏玄瑛呵,你罪孽深重,终然此生诵经拜佛亦难赎罪。
不知过了几许,苏曼殊敛泪抬首,掏出白绢帕拭揩眼泪,倏然,他僵持着,怔怔地凝视着手中的绢帕,那上面四行娟秀字迹依稀可见。“……沉浮沧桑命如缕,愿作长风绕相依。”正是他东渡前夕雪梅遣人赠送三百两白银的同时赠送了这块题诗白绢给他。如今人亡物在,曼殊酸楚无伦。他长叹一声,闭眸任随泪水沿脸腮滚落下来。慢慢地,他伸展胳膊,摊开手掌,任着白绢帕飘了下来,落到水里,缓缓地随着潮浪荡漾开去。曼殊盯着浑蒙蒙水面上的那点白,直至它完全被海浪吞没。遂暗暗祈吟道:
“凝寒海上已黄昏,独向空邈吊倩魂
怅然情逝我凄怆,踌躇愧恨寄啼痕”
涨潮了,水漫过了他的双脚,曼殊踏着海水缓缓转身归去。海风从背后吹来,寒气袭人,他浑然不觉。绝离尘世的淡漠象空气一样包笼着他的全身。他第一次感到了超脱,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了。然而这种感觉包含着太多的悲痛和失落,他的心也随之麻木。
他转过岩壁,沿绿径缓行,天色更黑更阴瘳。惟桥那端悬着一盏纱笼灯散着柔柔的黄色光泽。走上桥,曼殊才看见桥端灯光暗影处伫立着一少女。她侧身眺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正是表姐静子。曼殊的心抽挛一下,不知她为何深更半夜在此。莫非知我未眠在外,特候于此地待我而归。倘若是真,那叫我曼殊如何担待?负情的愧疚,漫无边际的悲酸,已紧紧萦绕在他的心房,弄得他过于紧张疲乏。任何异样的情状都将引起他的震颤和慌惶。他看见静子,欲回转身避开去。静子已朝他款款行来。曼殊强抑着内心的慌悸,脸上挂起温蔼的笑容迎上去。“是静子阿姐么?”他未近前便扬声问。
静子快步来到曼殊跟前,月色下那张秀丽的脸庞满是关切和欣悦。她闪动着明眸,打量着曼殊柔声道:“三郎为何外出如此久时,不避海风侵寒耶?我跟随你后面,留待此地许久,正欲前去招呼你归房呐。”
“多谢阿姐关心。”曼殊道,“日间久憩,夜来反复不能成眠,故去海边信步散散心。烦劳阿姐天寒夜寂临风久候,三郎于心不安。”
俩人并肩前行。少顷,静子回眸瞧视着曼殊轻柔地道:“三郎忧思戚戚不能释怀,实非养身之道。去世者既爱你至深,泉下有知必怨你自戕其身呀。”
曼殊蹙眉无语,静子低叹一声道:“三郎,海滩漫步为何不加衣?此地夜间气候寒戚,你久病方愈恐难胜御。善自珍重啊。”
曼殊垂首默然。静子转眸凝视,颇有几分艾怨。倏然前视,几颗珠泪悄然滚落。“三郎为何无语?是否愚姐深夜尾随,有扰你清悠?怨我鲁莽不解人意?”
“不,哪里话?”曼殊惶然道,“三郎罪孽深重,阿姐厚意愧不能当。眼下阿姐又入夜伫待于我,这番关切令三郎惴惴不堪消受啊。”
静子抬起脸,握着曼殊的手,双眸蕴泪道:“天可怜,三郎负疚沉重矣。当日你是稚岁盲于世情,无意致伤于人。今日忧戚沉湎于悔恨之中,九泉下的亡魂必宽恕你三郎。三郎乃性情中人,愿上苍护佑我三郎安康无恙,早释愁怀。”
曼殊仰首瞩天,夜空横云斜月,残星数点。想我三郎今生世间留存又有何趣味,一缕芳魂为我而寥落,终然念佛超度也难释我负疚情怀。天意如此,欲脱世情而羁绊于世情,三郎我作孽自受也。
及至家门,曼殊跨入厅事,母亲和姨娘偕端坐未睡。曼殊上前与俩老致晚安。河合夫人望着曼殊,又望望垂首随后的静子,微微颔首笑道:“三郎久困忧思去外散心亦是好事,但你病体赢弱不耐夜寒宜早归安歇。也罢,既然三郎和静子均已归来,我们也去安歇吧。”
厅堂内,众人自去寝房歇憩,一夜无话。
翌晨,曼殊去母亲处请安。河合夫人召其坐近前来,慈祥地道:“三郎,今晨如何?还昏沉不畅爽么?”
曼殊默然摇首,萎顿情状依然如故。河合夫人黯然叹息,缓缓言道:“人死不能复生,三郎宽怀自释才好,否则恹恹终日非久寿之征兆也。我忖上苍必怜你诚笃之人,予以你福慧双修。”
曼殊仍无言语。河合夫人沉吟片刻道:“三郎,你观静子如何?”
曼殊微抬首,流露几分诧异,复垂目摇首,慵倦之态,尽形于色。河合夫人叹道:“你数十日恹恹病卧,汤药均是静子调煎。她对你怀诚久之,况且你姨娘久欲得你作贤婿,昨日又提及此事。我观你忧思过重,得静子调料或会好些,你千万勿辞姨娘她们诚心爱意。”
曼殊呆怔半日,忽滴几颗清泪,微言道:“静子姐孤标慧秀,绝好女子,我三郎深敬之。但我已情伤一淑女,心灰意冷,遂绝意此生终身不娶,还望母亲宽恕于我。”
河合夫人大惊,道:“我儿何懵懂至斯耶?我河谷门府承嗣香脉全仗你三郎一人,清基家族虽说纠葛颇多,亦望你认祖归宗。你立意孤寂一生怎对得起河谷和清基两大家族列祖列宗呐,你生父和养父在九泉之下得知焉能宁谧安眠?快勿作此痴愚念头。”
曼殊伏地而恸哭道:“非我三郎着意违拒阿母和姨娘懿命也。实是我勘破世情,无意羁绊于世间尘网。倘若阿母不能见谅,三郎只得远行海外,漂泊虚度一生矣。”
河合夫人掩面涕泣,摇首叹道:“家门何其不幸?使我三郎着迷妄念不能自拔耶。”
曼殊默默叩首,悄然退出。他漫步行走于廊道,忽惠子从后赶来,拽住他的袖臂,嫣然笑道:“阿哥暂缓回房安歇,容小妹请教叨念几句可否?”
曼殊止步微笑道:“惠子妹何必客气如此?焉有下问阿哥而阿哥不愿呈白于前的呀。”
惠子微笑颔首,引曼殊来到一个僻静处。她踌躇片刻,蹙眉微笑道:“阿哥为何辞却静子姐的婚事?适才你与阿母的言谈我和静子姐全听见了。静子姐哭着回自己房里去,她好伤心哦。阿哥,静子姐一直待你很好,你……,你不喜欢她么?”
曼殊颓然跌坐于绿荫侧旁的石凳上,静子?倘若她真对我有情,我三郎岂不又要伤毁一个姣好女子。哦,不,痼疾焉能复辙。他忽地站起身就走,惠子在后呼叫着什么他全然没有听见。
穿过数幢板屋,走过小桥。曼殊急急来到海边。望着大海,望着那些忙碌操动准备起航的船只。他茫然不知何往。
“三郎少爷,你散心啊,近来身体可安好么?”
曼殊认识这招呼他的人是他府上当差的佣者。不由暗惊,强笑道:“是阿朋叔啊,你早起在此亦是散心么?”
阿朋忙弯腰作礼道:“不,不,清晨府上事多。我怎敢在此闲逛呐?昨日替少爷往东京上野学堂跑了一趟交付学费,回来饮了几口酒在女儿家歇憩,这不正赶着回府呐。”
曼殊这才想起月前曾寄函投报上野美术学院,并附寄了一幅自画图片。谁想已录取,且已付了学费。想来必是母亲在他病中帮他办理了这些事。或念他绘画技艺有待精进,学泰西美术开拓绘画视野亦未可知。曼殊心喜,遂问那所美术学院何时开学。阿朋忙从内衣口袋掏出一张通知单与交款凭证单一起交给了曼殊,道:“听说不上五日便要开学,有的学生已住进学校去了。”
曼殊看了通知单,果然如佣者所述,学院开学在即了。他将交款凭证单交给了阿朋,要阿朋回府禀告夫人,三郎即刻到火车站直接上火车去东京上野美术学院,请家里人放心。没等阿朋回过神来,曼殊已急急忙忙地走了
曼殊住进学院不上三日,阿朋偕同阿竹来到东京上野,带来了两只大箱箧,生活用品及绘画用具全都备齐。并附上河合夫人的函筒一个,上面仅写数句,但慈母仁悌之心尽藴其内。曼殊遵母命,留下阿朋,送阿竹登上马车回府去。
事亦凑巧,首次坐堂听课的曼殊竟发现船上结识的广东老乡马骏声亦坐在课堂里。马骏声朝他笑着,脸庞通红,双眸熠熠发光,显然较曼殊发现他更为兴奋。课间稍歇时,马骏声忙过来与曼殊叙话,曼殊这才晓得这座美术学院在日本可谓首屈,此次投报人不下五万,录取仅五十,招成一个班的人数,千里挑一被录取马骏声已十分兴奋,及见广东绘画神童苏玄瑛亦与他同班习艺,更令他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