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潮生明月无限情思,
鸥坠寒烟万般闲愁。
佛门有言“随圣人净缘则净,随凡夫尘缘则垢。”
曼殊自从知生母所处以来,佛道之说已抛置脑后。每日偕同义弟潮儿市场滞留作小贩,或卖鲜花,或卖鱼儿,甚至捕捉蝈蝈虫、蟋蟀到市场去卖。尽想着能多积些资钱,东渡寻母。入夜,万籁静寂,思象着生母河谷氏的姿容,辄凄楚欲泪,归心似箭。偶尔亦想到自身已落空门,何必再被亲情俗念缠绕,然而思母心绪终然难却,转念又想佛道亦有五蕴诸法之说,“当体即是真空实相,既无圣凡之分,安有垢净之别,以五蕴本自不垢不净。”我曼殊既入空门,亦应抛却世人拘泥小节的俗态。豁明心境,纵横捭阖,无所羁绊。管它什么圣凡之分,垢净之别。随心所欲,顺其自然,亦是出家人修身养性之道。如此自释自宥,曼殊着意贩货赚钱倒也坦然自得。
一日,集市售花仅剩数株。一阵恶饿感袭来,曼殊直皱眉头,正欲与潮儿就近寻个面馆填食充饥,忽有人拽其衣袖。回首一看,竟是薛府小丫环小蓉,不由惊喜交加。“你因何在此,你家小姐呢?”
小蓉笑道:“我家小姐到慧龙寺拜佛进香回归路过此地,适才远远的我见着象你,跟小姐说了便跑来细看,果然是你三郎少爷。当真佛祖有眼,不负小姐一片苦心。”
苏曼殊双颊泛红,暗忖慧龙寺离鸣凤岗至少有二日路程,雪梅不辞遥途特往慧龙寺进香,用心必在窥我三郎一面。我久不与她通音讯,本意欲泯灭其见爱之心,使她安享家庭之悦。否则这绝世名姝为区区一沙弥郁郁而度日,岂不太可惜?谁料时逝半载,雪梅思恋之情丝毫不解,劳途几百里以证情缘,何其痴情至斯也。
“快走呀,小姐的坐轿就在前面巷道口等着呐。”小蓉瞅着曼殊急急地道。
潮儿已从母亲那里知道曼殊与凤鸣山薛府小姐一段未了的情缘,闻知是薛府小姐途径此地欲见三郎,忙帮着劝说曼殊快快前去见过小姐。
曼殊和潮儿随同小蓉前行,至巷道口果见一乘绿呢大轿停在路旁榕树下,佣仆和轿夫散立于左右。小蓉上前支开佣仆轿夫等人,然后招曼殊近前与小姐相见。
雪梅微启软帘,凝注曼殊,晶眸闭合滚出几颗泪珠。曼殊怔然瞩目,惟感心酸欲泪,不知作何言,许久才缓缓言道:“经久未见芳容,小姐玉体安康否?”
雪梅悲哽难言,惟点点首。曼殊内心更酸痛,不禁亦滴落泪珠。见雪梅容颜消瘦,知其为情所累,便道:“小姐乃金枝玉叶,勿为区区沙弥伤神。倘若小姐为此伤 玉体,不慧曼殊今生今世不能超脱入圣也。”
雪梅闻言,默怔半刻冷冷道:“三郎此言何意?嗔怪奴家阻碍你三郎佛道精进,有误超脱入圣么?”
“不不,不慧曼殊乍见小姐几乎不敢相认,何以半载未见形销如此?小姐郁郁寡欢必是因我三郎薄情而忧患至深。我为小姐安康担心呐。”
雪梅面色赧红,微微一笑道:“奴家自觉安康无恙。尤是今日得见三郎,心绪舒畅多矣,三郎勿为奴家烦心。”
随后雪梅细询曼殊离别后的景状。曼殊将如何投奔长寿寺,如何遇乳娘得知生母消息告知于她。雪梅欣然点首道:“苍天不负三郎孝廉之心迹,你母亲在世必有相逢之日。”
雪梅宽慰着曼殊,及见道上行人渐多,在此滞留大为不便,遂向曼殊道:“奴家已知三郎目下住址,日后必遣人前来慰问。但愿三郎早日买棹遄归扶桑,与河合夫人相聚,胜似如今飘零凄惶终日也。”接着询问何不以书画蓄金,曼殊回之小镇匮乏无人识之,雪梅默然点首。曼殊深揖以谢,二人依依分手,彼此均感怆然难言,恍如浩渺海空里的二只孤船,在海浪的翻腾下越离越远。
继后三日,雪梅果然遣人前来。赠于一包裹,里面诸多衣物及三百两纹银,还有一块白绢。绢上书四行娟秀字迹。道:“月照高楼叹愁思,君行圣坛妾独持。沉浮沧桑命归处,愿作长风绕如丝。”
曼殊握白绢心头辘辘不能平静,只觉雪梅情谊乃是天地间最最至宝至贵的珍品,如东渡实不忍与之作分飞劳燕,相逢无期。由此悲酸之感一阵阵涌上来,望绢帕潸潸落泪。
乳娘在旁亦拭泪叹息。既道雪梅情笃,又叹俩人东西分离似有缘而今生无缘。及见曼殊悲哽饮泣,恐其过于伤神,便劝慰道:“三郎勿悲,你且宽心东渡扶桑去寻母。雪梅那里阿娘替你照应,常传音讯于你。倘若你有心重返粤地,并脱身沙门,阿娘必为你撮成这桩婚姻。”
“多谢阿娘。三郎既入沙门已无意再返回。只是雪梅痴情不悔,令三郎终生有憾。我去后还望阿娘多多与雪梅联络,替三郎宽慰其心。雪梅孤苦无母,阿娘日后从容图之,替她觅个好夫家安享天伦之乐,三郎亦可自我宽宥了。”
乳娘应允道:“阿娘当尽力而为,三郎宽怀东渡。”
翌日清晨,曼殊将启程。他将雪梅赠款分五十两纹银与潮儿,嘱其照应好乳娘,并为乳娘购件羊裘保暖。然后在花圃内徘徊一圈,但见繁花似锦,馨香暗沁,实不忍遽然离去。思忖与乳娘和潮儿日前同栖一处种种温馨,感而欲泣。他仰首强忍悲凄情绪,遂同乳娘和潮儿郁郁作别登渡船而去。
先至广州,去长寿寺废墟前落泪默祷一番,然后东行上船,翌日午时至香港到罗弼庄湘府投宿。庄湘牧师与雪鸿乍见玄瑛惊喜万分,惊其装束为佛道之人,喜慰其终然回归罗弼寓府。待曼殊讲述离别罗弼寓府后的种种情状后,庄湘父女俱泪盈于眶,尤是雪鸿既为曼殊终于有生母消息而喜悦,又为那雪梅姑娘痴情而感念,转而思及曼殊必将遽行东渡寻母,此刻相逢转瞬又相离,悲从中来,掩面泣涰久而不能自止。佣者阿罗且惊且喜拜见曼殊,告之牧师父女,早听乡人说慧龙寺的曼殊上人神明,能断人富贫夭寿,料事始未极准,谁想曼殊即三郎少爷。曼殊问起他母亲病情,阿罗欣然告之母亲病经医生治疗已好得多了,如今有姐姐在旁照料无甚大碍。言讫,又称谢遗金助医之德,曼殊摇手便不想听了。
曼殊在庄湘处栖息一夜,翌晨匆匆作别而登轮。庄湘父女知其寻母归心似箭,不便强留,便置办西服新装一套着他换上,又赠于数百纹银送他上船。阿罗执意要与之同行,行旅间便於照应,曼殊欲推辞,牧师则大力赞成,曼殊勉强允之。临行庄湘抚其肩,道:“玄瑛此去扶桑善自珍重,上苍必愍你孝廉之心,福佑你寻得慈母早早骨肉团聚。日后时常寄笺于我等,稍释我等悬念记挂之心。”
曼殊时着西装革履,深深拜谢恩师,而后接过雪鸿递来的紫罗兰和含羞草一束,正欲与阿罗一同离去,雪鸿已殷殷握住他手泣不成声,曼殊亦黯然泪下。少顷轮笛长鸣,曼殊与庄湘父女依依作别登上轮船,船动犹自挥手示意。雪鸿脸伏于父亲肩膀恸哭如同泪人儿一般。
船行逾三日,正过太平洋。其时风平浪静,艳阳空照,几只海鸥飞翔于碧青耀眼的水面,景状十分壮美。曼殊来到甲板上,倚舷远眺,心旷神怡,不由放声朗诵起拜伦《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中渡英吉利海峡的诗句:
“皇涛澜汗,灵海黝冥。
万艘鼓楫,泛若轻萍。
茫茫九围,每有遗虚。
旷哉天沼!非吾攸居。
……”
亢声甫落,忽有人击掌言道:“论海之雄浑壮阔,此诗句今古无与伦比。但论辞故国怅然情怀,此诗句过于颓废萎靡不振。”
曼殊闻而转身,不知何时近旁已伫立三人。皆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发言论的那位年轻绅士迎着曼殊的目光爽朗笑道:“少年英俊有此豪兴对海纵声,必也是我华夏风雅之士。能否通个名姓,我们交个朋友?”
曼殊垂首意欲合什行礼,转眼见自己袭一身如雪西服,已不是往日僧人相,遂抬首挺胸昂然道:“航海漂泊同乘一舟我等亦算有个缘分,交朋友亦无不可。但不知诸位尊姓大名,何处人氏?还望告明。曼殊日后亦好与尔等联络。”
“好,看你年少便如此豪爽。这个朋友是交定了。来来,我替你介绍介绍。”那位年轻绅士指指年岁较长的绅士道:“这位姓费名清平字公值、号耿柏,江苏太仓人氏,医师行当,今日前往东京进修医学。”
费公值蔼然拱手道:“幸会幸会。”
曼殊慌忙还礼,复转目注瞩最后那位少年绅士。其人面目清俊,年纪与曼殊相仿。那位年轻绅士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的小朋友,姓马名骏声,字晓进,号梦寄,广东台山人氏。嗜绘画,欲往东京习研绘事。”
马俊声赧然一笑,抱拳道:“梦寄学识粗浅,还望贤士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梦寄兄过谦了。”曼殊急忙还礼笑道,暗忖此少年是我广东老乡,果然有些南方人的秀灵神韵。细细端详着马俊声,心下十分喜欢。
那位年轻绅士自我作了介绍,他叫包天笑,字公毅,号朗生,是江苏苏州人氏。费公值为其补充道;“公毅兄善作诗,性格洒脱飘逸,诗句却缠绵悱恻蕴有无限愁情。”
“看你说的。”包天笑笑道,见曼殊犹自喜孜孜地望着马骏声,便道:“喂,先生,该你了。”
“什么?”曼殊讶然道,随即悟而笑道,“敝人姓苏名玄瑛,法名博经,号曼殊,乃广东香山人氏。无职无业,是个云游四海的和尚。”
包天笑正欲笑其诙谐,自称和尚。那马骏声却兴奋地叫起来。“你就是苏玄瑛?是香山苏府的三公子,人称三郎的么?”
“正是敝人。”曼殊亦欣然笑道,“你我还是广东老乡呐。”
“哦,总算见着你啦。”马骏声拉着曼殊向那位同伴叫道,“啊呀,他就是我常跟你们提起的那位广东香山神童。莫看他年轻,绘画技艺在我广东可算首屈一指。你们常说我绘画好,倘若见着他的作品,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谈啦。”
包天笑听了马骏声之言笑笑而已,费公值却兴奋起来。这位费先生平日就诊行医,闲暇时特喜收藏各种名画。他到过广东,也曾闻苏玄瑛绘画才能,如今见他是个翩翩少年越发喜爱,于是殷殷问长道短,恨不能立时让曼殊画出几幅佳作来赠送与他。
俟马、费俩竭尽赞誉之词后,包天笑笑谓曼殊道:“苏君善绘事必亦善作诗啰?适才吟俄铿锵激亢,实是超世的天才,还望多多指教。”
“指教什么?我又不会作诗。”曼殊道,“适才敝人念的是英吉利人拜伦作品。我素日最喜他的文句,故而译成我华文时常诵读。一时兴起失态,让诸位见笑了。”
包天笑愕然道:“你懂英吉利语?”
曼殊点首:“是的。从恩师罗弼庄湘就读于香港皇姬书院,那还是前二年的事情。”
“难得,难得。”包天笑赞叹道,“你将西欧文学翻译成华文实是件大好事,日后还请你将西欧好的小说翻译过来登在我们杂志《小说大观》上。”
曼殊这才知道包天笑是苏州《小说大观》杂志社的主编,这次前往日本意欲与东京一家刊物联络转载发行事务。
“日后有翻译作品自当寄上,可你说得诗是怎么回事?”曼殊问道,“是否与拜伦文句相似?”
“有些相似。但我中华诗文词藻更精炼,更瑰丽,蕴含内容亦更丰富。你将拜伦诗文翻译成华文,这华文如你适才念诵的便是我华夏形式的诗句了。”
曼殊大感兴趣,便盯着包天笑问下去。包天笑随口吟了一首古诗作示范:
“姑苏台上鸟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尽,青山犹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遍问星散何处去?东方欲晓奈尔何!”
包天笑解道:“姑苏台乃吴王夫差所造,而后又筑春宵宫为长夜之饮,造千日酒盅作天池。池中造青龙舟,舟中众姬舞乐。日与西施泛水嬉游。后人讥嘲君王贪恋女色,纵欲无度以至于亡国毙命便作此诗词讽喻之。”
曼殊似悟非悟地颔首沉吟,遂笑道:“这便是诗?又有何难,敝人随口道来要千句万句亦顷刻便成。”
包天笑不悦,正容道:“诗句如同绘画,没有娴熟技艺高雅情趣和文化修养,怎能做得出佳诗绝句?”
曼殊笑道:“你且听我念几句。”他环顾四周,转而眺望海空,遂念道:
“苍茫云海孤笛鸣,鸥乘长风绕舷临。
思归多苦憔悴色,梦越青岭伴慈亲。”
马俊声笑着拍手连称好诗,包天笑亦颔首赞道:“果真有些门道。曼殊当真能出口成诗,不似初谙诗作之人。”
“原先敝人不知这等作文便是诗,只觉得如此酌句精简意赅,文辞瑰丽。”曼殊笑道。遂又就眼前情景俄吟了几首诗句,确实情致深厚,景句贴切,诗韵超绝如得天籁。
包天笑且惊且喜,道:“奇才,奇才,曼殊不愧聪慧绝伦旷世奇才,想那诗僧澹归倘若在世,其才情未必能超越于你曼殊。”
遂问其去向,曼殊答之寻母,三人惊而询其详情。曼殊将父亲病殁后的遭际如实托出,三人嗟叹不已。
“我曾闻听香山神童为家母不容披发入了空门,辄不敢相信,谁料你果真当了和尚。可见世情叵测,不泛薄义寡德之人。”马俊声愤然道,“但愿曼殊兄早日与生母团聚,解脱孤困窘迫之境。”
包天笑则向曼殊建议,请他将自己身世写成小说,投到他主编的《小说大观》上,争取发表。费公值在旁亦鼓动曼殊动笔,并愿为其文稿印刷支助资款。
曼殊称谢不已,道:“敝人深感诸君厚意,日后有兴致必定动笔撰写小说。到那时还望天笑兄不吝赐教。”
而后数日,曼殊在船上与这三位新交的朋友同行同栖,颇为融洽。及到日本海岸分手辞别,竟依依不舍洒落几滴惜别的热泪。
阿罗窃喜小主人交上这等高超学问的朋友,在一旁忙不迭地深深鞠躬以示敬意。
登岸,曼殊取出乳娘所授的地址着阿罗问询去向,皆言那处路途尚遥,还得乘汽车五站再换车方能到达。阿罗扶着曼殊去客栈稍作歇息,午餐后由客栈伙伴引道去车场。车既驶行,到名为大船的驿站便换车,过了二站才到樱山逗子驿。
一路之上,曼殊心绪不宁,忽而想着骨肉重逢近在顷刻瞬间,慈母必然欣慰万分,心中愉悦至极;忽而又忖自幼母亲远去,久不通音讯,何况世事多变安知母亲不移居他方或已作泉下亡魂亦未知。思维至此如坠冰窖,冰僵几欲昏厥。阿罗多番安慰,曼殊仍怔忡忐忑不能抑制,合什暗自祈祷,上苍佑我母亲顺安。今日不能与母相聚,曼殊日后漂泊天涯凄惶无主矣。
曼殊欲敛神感应,窺测母亲实情,但心绪烦乱,无法沉静下来。正胡乱烦躁,惶惶不安。车仃,樱山逗子驿到了。阿罗携简装行囊搀曼殊出了驿站。只觉气候寒凝,景物萧旷。逢人问道樱山河合府筑于何处,行人往西遥指道,“向左绕过那座山岭顺海边走,不上半里便可到达。”
曼殊和阿罗谢过行人,携箧前行。至岭前绕山脚往左拐弯果见海岸延绵,沿海边行走,但见渔屋数处,渔网架挂。几艘桅杆木船傍着岸边,众渔汉忙着卸下一筐筐鱼篓,一群稚童蹿奔前后,一些渔妇和渔姑相帮着搬弄小件渔具。
曼殊且行且观,甚感新鲜。阿罗不时向人打探行径,久行至一处,竹松青茂,白沙稀疏。离海岸向东行出不足十步,便见绿丛间一幽径直通小桥,桥那端便是紧密相连的十几座板屋,背山面海颇有气派。
曼殊和阿罗走上小桥,桥下流水清澈见底,汩汩作响,几只白鹅游嬉其间。曼殊稍伫片刻,心头怦然大动。他强自镇静跟上阿罗走过桥去,最前板屋侧旁上方有一木板条标识,上书道“相州逗子樱山村八番。”正与乳娘所授地址相符,曼殊长长舒出一口气,眼眶潮湿了。遂亲自上前叩门,一老媪启扉而出。曼殊动问“幸恕唐突,请问此处可是河合氏夫人居所?”
老媪眯缝起老眼,细细端详二位来客。“我家夫人久病刚愈,医师嘱咐勿见客。客来何事,老身可代你转告夫人。”
曼殊泪盈于眶,道:“我便是三郎,来自支那,河合氏夫人是我亲生母亲,烦阿婆速为通报。”
老媪闻言张大双眸上下审视,凝思少顷道:“果真是少主归来了么?我尝听夫人言道远在支那大陆的少爷未知生亡。快,你们随老身来。”
老媪引曼殊和阿罗绕过这所板屋沿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坡而行。两旁松竹遍布,板屋隐约其间。曼殊随老媪来至一座最为瞩目的大板屋前,老媪请他稍候,自行进屋通禀。少顷门扉大开,数佣妇簇拥着一位垂髻少女。“是三郎哥归来了么,太好了。阿母久病逾月,阿哥归来必令其欢愉,病体亦可早安了。快,阿哥随我快去见阿母。”
少女引导曼殊上楼至一寝房,一位夫人据榻而坐。虽然长发灰暗,面色苍白,但姿态端娴颇有几分矜贵。
“是三郎么?”夫人微笑道,“近前些,让阿母好好看看你,莫不是又在梦中么?”
曼殊凝目缓步上前,忽扑到夫人膝前伏而恸哭,泪如潮涌湿沾了夫人裙裾。夫人亦抚着他的首背潸潸泪下,悲哽道:“果真是三郎回归矣。谢上苍垂悯,我儿无恙而归。我风烛残年今得见三郎,终然即刻命归阴泉亦欣悦无憾了。”
久之,曼殊拭泪,徐徐回禀母亲的询问。及闻苏仲斋年前已病殁,河合夫人又悲泣了一阵。至夜,母子互相倾诉别离情状方稍缓。夫人拉过那少女对曼殊道:“此为阿母养女,今年十一岁,少三郎你五岁,是你妹妹也。你姐不在阿母侧旁,此女待我甚孝谨,我深爱之。你阿姐两年前已嫁于贩商,路遥且家事繁琐,极少回归省母。明日命人捎信于她。过几日她必赶归来见你三郎。幸哉,骨肉分飞又相聚,上苍于我等恩泽深厚也。”
是夜,夫人恐曼殊劳顿不支,命少女惠子引其歇眠。并对曼殊言道:“如今府上诸事均由阿竹管理,三郎有事尽可与之相商。她佣我府几十载,为人诚笃有信,我甚放心。”
曼殊入寝房欲眠,惠子复叩门入,随之而来一妇人手中端着碗夜宵请曼殊食啖。据惠子介绍,曼殊方知眼前这位中年妇人便是本府管事的阿竹,浑身洁净利索显然是个精明慎细之人。曼殊从阿竹手里接过夜宵,忙问阿罗是否已睡下,阿竹告之已在客房歇息了。曼殊这才放下心,谢阿竹亲自下厨为他做食,又深谢她数十年代他姐弟俩服侍河合夫人恩义非浅。那阿竹谦辞慰言数句,诚意殷渥尽形于眼目。稍作滞留,怕少主劳累亦辞而离去,惠子待曼殊夜宵用毕方收拾碗筷走出了房门。时闻屋后稍远处悠悠钟声,盖没了屋前隐隐的海涛音响。惠子回首笑谓道:“此是山岭后面神武古刹的晚祷钟也。钟声甫落众僧便入寝歇栖。三郎兄亦该歇眠了。”
曼殊笑而归寝房闭扉上床入睡,瞬间便沉酣梦香。
翌晨,曼殊早起便向佣者索笔墨作书二札,一致乳娘,一致罗弼牧师,分别告知他们自己安然回归与母团聚之事,并按母亲意旨,请阿竹取出百两银元附信寄给乳娘,嘱乳娘与潮儿千万珍重以俟日后相聚。
书信及纹银命佣者带出邮寄,曼殊才进早餐。餐桌上不见阿罗,问之,才知阿罗在另一间用过早餐,此刻早行散步去了。
稍作歇憩正欲往前房伴奉母亲,阿罗过来把曼殊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道:“三郎,你能否感应到我阿罗今后会怎样?将来命运如何?”
曼殊讶然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知道?”
“不,不,我阿罗今天是非常认真的,你一定要帮我。”
曼殊见阿罗一本正经,十分认真,便正容道:“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我才能帮助你。”
“好,我告诉你。”阿罗毫不迟疑地道:“我昨夜去了驿站,见到表弟蔡锷,他要我跟他走,他明天要回国去干一番事业。”
曼殊忙拉他在道旁一条长石凳上坐下,让阿罗细细说。蔡锷是阿罗姨表兄弟,湖南邵阳人。前二年已来日本东京在士官学校攻读军事,眼下正毕业,欲回国到自己家乡参加新军,为推翻腐朽清廷皇朝在军队上作准备。蔡锷得到表兄阿罗也来到日本,急急赶来鼓动表兄与他同回国,参加举事。阿罗心动,故求曼殊帮他拿捏主意。
曼殊暗喜,想你阿罗跟着我这非僧非俗的游荡客有何出息?何不趁此机会劝其跟表弟共创天下,或许真能成就一番事业。于是握着阿罗的手诚恳地道:“你当然是跟你表弟去闯天下的好。如今清廷腐败无能,志士仁人谁不想振兴我华夏汉邦,你和你表弟或许真能干出名堂而彪炳千古呐。”
“当真?”阿罗兴奋地站起来,随即神色暗淡下来,“那你曼殊怎么办?我阿罗不能照顾你了。”
“我很好啊,寻找到母亲,心愿了矣。”曼殊笑道:“我和母亲要多待些日子,天伦之乐是上苍的恩赐,岂能辜负了。”
随后,两人商定今晚阿罗就去东京与表弟蔡锷会合。至晚,曼殊送阿罗到火车站,看着阿罗上了车,待火车启动渐渐加快离开了火车站,曼殊才缓缓转身回河合府。
儿子的回归,使河合夫人精神清爽,病态尽去,每日里与曼殊商量操理各类事务不肯稍歇,合府上下也为少主回归而欣喜。曼殊的居室已按夫人嘱咐重新设置,舒爽一新,连阿罗的睡榻也全换上新的。听儿子说阿罗已离去,颇惋惜,怎么不多住些日子。夫人吩咐厨房每顿餐食按少主嗜好专做几样适合他胃口的菜肴上桌,与以往相比曼殊当真如同置身天堂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