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2)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6-29 17:13:38

走了数十步,瞥见一庄稼汉坐于路旁土墩上垂首双手掩面恸哭。曼殊心动,上前合什施礼问道:“施主有何难事?寒纳欲尽菲薄之力为施主排忧解难。”

那庄稼汉头也不抬地连连挥手,要曼殊离开。曼殊退几步在路旁盘膝而坐。时夕阳残照,宿鸟归林。两个陌路人隔道相对默坐,也是一幅怪相。俄而,庄稼汉拭泪抬首,见着曼殊惊诧不已,道:“呀,小师父还没走么?”

曼殊微微弯腰施礼道:“贫纳见施主神情悲怆不忍猝然离去,施主无羔,贫纳亦该起程。”

曼殊正欲离去,却被那庄稼汉子紧紧拽住了僧袍。那庄稼汉子跪拜于地哭道:“小师父菩萨心肠,请听山野人细说,此事还需请小师父援手相助。”

随后听那庄稼汉言叙,曼殊背脊直冒冷汗,殊不知世间还有这等惨烈之事。原来其时乡村闹饥荒,家家无隔夜之稻粮。这个庄稼汉有一妻室三个孩崽,合家连续二日断食,遍翻罐箧无一可换食之物。田地被山洪冲掩已成碎石荒野之地,二年无望收成。庄稼汉绝望,遂思死。今日晨起,趋数里外的鱼场于腥臭弃物堆里捡得数条河豚鱼籽携回家。命妻室煮熟啖之。自己循身野外,遐想家中四口啖食河豚鱼籽后抱腹碾转惨呼而殒殁的情状,肝肠欲摧,伤恸不能自抑。叙讫,那庄稼汉拉着曼殊道:“山野人已无意苟活人世,回家舍埋葬四口人尸骸后亦当自缢从死于地下。天公垂怜,让我遇着小师父,恳请小师父随山野人同归,待我死后,请将我尸首葬于拙荆穴内,拜托,拜托。”

曼殊连忙拉住那连连叩拜的庄稼汉道:“乡村饥寒贫瘠无以度日,着实让人惊绝。然而日暮穷途,拼死啖食河豚鱼籽,施主亦称忍者。事已至斯,适才小僧已为施主揣测,施主家中人口应是无羔,且放宽心,回寓舍察看,别无选择矣。”

庄稼汉疑信疑惑地呆望着小和尚,倏而转身疾奔。

曼殊随那庄稼汉朝村庄疾行而去。进庄里少见人踪,有几户炊烟袅袅但无饭香。那庄稼汉低语道:“庄内人户均少粮食,起炊人家大多亦是煮草根树皮充饥。近日,草根树皮亦已挖剥欲尽,饿死者每日有见矣。”

再行数步,暮霭里那庄稼汉舍院隐约可见。庄稼汉浑身颤栗如发寒噤,几乎站不住。曼殊扶住他,亦心悸脚软。正惶悸间,忽有呼唤声暴出,“阿爸回来了,阿爸怎地这般晚才回家?”

三个孩崽从院内奔出,围着那庄稼汉雀跃欢叫。庄稼汉使劲搓摸眼眸,疑在梦中,蓦然发足疾奔入内,见妻室安坐桌侧做针线。庄稼汉急趋灶前掀开锅盖,河豚鱼籽已食去大半。不解何以食之无恙。庄稼汉与曼殊面面相觑,曼殊瞠视久之,豁然有悟,“大嫂是否将鱼籽浸泡许久再煮之。”

那妇人点头称诺,告诉曼殊,她嫌鱼籽腥味,整篮子放入水塘池内浸了大半日,煮时长久,几番加水。曼殊笑道:“浸泡去毒且煮透膨胀足矣,因而用食后腹内不再受膨胀之害。”曼殊细叙原由,庄稼汉大喜,急奔至院内朝天仰拜,叩谢上苍慈悲,冥佑合家无复濒临饥困绝境。

庄稼汉盛了一碗鱼籽请曼殊尝用。曼殊腹内空饥,亦不客气,食之果然觉着鲜香可口。庄稼汉欣喜异常,拟日后专搜河豚鱼籽食用充饥,曼殊劝诫不宜多食,并授以浸泡去毒煮胀诸法,那庄稼汉郑重聆受。

遂后数日行走,乡间皆贫瘠少食,度日维艰。曼殊在城镇化得些食物充饥,也常饥肠难填。这段期间他深刻领悟世人度日艰辛,昔日在苏府锦衣美食不啻天堂。虽作如此想,曼殊于托钵飘零生涯丝毫无悔。

这日欲回归慧龙寺,暗思数日在外化缘,空空而归或会被师兄弟们白眼嘲讽,无论如何总得弄点食物回去。过一镇上,欲购食遍摸周身无啥值价之物。忽于内襟触一硬块,取视是枚玉玦,雪梅所赠的念情之物。想自身已进沙门,理应与世俗之情隔绝,否则不清不净难有超世绝尘升登雷音佛堂圣殿之日。便将玉玦出售,换买了几竹筒的绿豆,又买了两只五香鸽子肉。

回寺,曼殊匿藏起五香鸽肉,将绿豆交到厨房。至傍晚曼殊悄取出五香鸽肉,潜行往寺门后门而去。寺院后面青埂峰下有一茅舍,住着个古稀老樵夫。其精神矍  铄,性情豪爽,与赞初大师甚友善。曼殊偕同赞初大师去过数次,深知其卓群不凡是世外贤能隐士。每有暇闲便去茅舍听其说古论今,受益匪浅。此刻曼殊便想将这五香鸽肉送予那位老樵夫作下酒之肴。

曼殊穿廊过阁,沿石径窄道曲折盘回,刚至后院,遇上两个山僧。慧龙寺虽庙大僧多,但众师兄的面目还是熟知的,可是眼前这两个山僧面生得很,曼殊从未见过的,且两僧体格皆粗壮伟岸不似南方本土人。

“喂,小东西。鬼鬼祟祟欲往哪里去?”其中一僧拦住曼殊叫道,果然操一口北方话。

曼殊捂着胸襟不欲多言,仅朝后门一指便低首疾步而去,俩山僧相顾愕然,愈疑这小沙弥行径有诈,遂复追上几步拦阻。“嗯,你怀里有啥东西拿出来让我俩瞧瞧。”

曼殊愈捂得紧那俩僧愈加疑心。“莫不是你偷了香台上的供品躲到外面去偷吃?”一僧笑道。

另一僧摇摇头道:“不,在庙里偷吃供品什物有啥了不起的,俺在清凉寺便偷吃过好几次。看这小东西慌慌张张的莫不是偷了个小小金身佛像去变卖钱的吧?”

哦,这两个北方来的和尚,憨头憨脑瞎三话四的,神经搭错哉。曼殊愈发懒得理他们,可那俩僧就是拦住他不放,且呱呱说话声量极大。曼殊恐怕引来别的僧侣,便拿取五香鸽肉包包朝他们脸前一晃。“是好吃的东西,便如何?!”

“呃嗬,好香的东西,快拿来让我们尝尝味道。”

俩僧不由分说将油纸包着的五香鸽肉抢了去,一人一只吃了起来。一僧边吃边笑道:“好香的肉。哎,师兄你吃出来没有?是山鸡肉还是鹧鸪肉?”

“俺说是乌鸦肉。南方人弄东西就是比俺北方人弄得好吃,连原来的味儿都被香味遮住了。”

曼殊气极,忽从旁花盆钵内挖了一把一把地沙土朝俩僧脸上甩去,叫道:“我叫你们吃,我叫你们吃……”

俩山僧哇哇叫着,便来抓曼殊。曼殊转身就跑,那俩山僧追了上去。“站住,你给我站住,小兔崽子。”

仨人追着闹着,惊动了寺院上下。

“佛门乃清净圣地,尔等何以胡闹喧哗。”

俩山僧见发言人肩披镂金红袈裟气度凝重,知是寺内高阶层有德望的佛堂大师,  忙收敛狂态,上前行礼。

“博经见过师叔。”曼殊行礼道,然后默立一旁,瞥了那俩山僧一眼,犹自恼怒。

朴初大师冷沉者脸,目光在那俩山僧和曼殊之间逡巡少顷,微蹙双眉缓言道:“两位客僧不远千里从清凉寺来敝寺谒见达摩参禅之圣树,想必已奉佛心久矣。为何在此嬉闹追逐本师小僧,闹得香落尘扬。”

那俩山僧见朴初大师明显护着自家小师弟,不由生怒,一客僧上前一步怒道:“大师欲知我等闹事由来,问贵寺的这个小师弟便知,不必咄咄冲着我等咋呼。”

另一客僧上前行礼笑道:“我师弟鲁莽,有冒犯尊老处还望海涵,我等适才见贵寺这位小师弟出后院行止颇为鬼祟,故上前发问。谁料这位小师弟脾性极大,竟向我等掷投沙石,只怪我等根器浅薄欠缺定力,惊动了大师。我俩赔礼了。”

那师兄的客僧说罢拉拉同伴,作师弟的客僧极不情愿地随同师兄又朝朴初大师等人双手合什深深作了一揖。

朴初大师微微颔首,将目光转向曼殊,缓言道:“博经,这两位佛门子弟是来我寺拜谒圣树的,你为何抛沙掷石辱伤客僧。”

慧龙寺前院有一粗壮茂盛的大榕树,据闻佛祖达摩游历至此,曾在此树下坐禅七天方悟此地呈潜龙脉象乃祥圣之地,而后便命弟子在此塑佛像建庙宇,称谓慧龙寺。海内各大名山佛寺慕名前来朝拜的络绎不绝。曼殊初听那俩山僧一口硬邦邦的北方口音便猜测是来朝拜的客僧,目下果证是北方客僧。但那俩客僧初始蛮横及转瞬诡谲用辞,心里十分不痛快。便将适才俩客僧如何抢吃五香鸽子肉,如何诬他窃取供品食物告知朴初大师。

朴初大师心下不悦,暗想无论如何博经将荤腥带入佛门圣地辄是有悖法规的。便责斥了曼殊数句。然而请客僧在后院安歇过夜,言语也颇冷淡。那俩客僧自知抢吃鸽肉亦已违反佛门法规八戒条例,颜赧而退。少顷有僧来禀告朴初大师,那俩客僧并不宿夜,已乘月色下山去了,

而后两日,曼殊负气闭门瞑坐斗室,不食亦不饮。朴初惊急相加,暗惊博经脾性如此执拗,着急其连日不思啖食作贱坏了身体,赞初归来如何向他交待,便敲开曼殊诵经抄梵文经书的独人斗室。进门见曼殊合什鞠躬精神矍铄,不似久饥带病之人,朴初心内稍稍宽释,便温言劝道:“博经乃德容俱备之人,赞初大师临行托嘱于我好生看待。如今你两日不食,莫非仍为前日那俩客僧抢啖鸽肉之事耿耿于怀?”

曼殊默然无语,惟垂首端坐于案几前。朴初忧形于色,道:“出家人讲究心境淡泊,与世无争。倘若博经真为前日区区小事而负气作贱自己,实是矫猖过甚,非般若善果之征兆也。”

曼殊双颊酡红,惶悸地瞪着朴初大师颤声道:“师叔果真以为博经是因前日之事怄气而绝食的么?不,不,师叔误会了。博经已将前日胡闹之事自省多时,深感根基浅薄,易嗔易怒实是迷失真心谬生妄念之征兆也。倘若我博经清心寡欲哪来悭贪苟弊的俗人之举,为鸽肉失却而嗔怒闹将起来。因此这两日我坐禅冥思,自省心迹,欲去自身污垢而明澈神魄也。惶恐未先将此心意禀明师叔,让师叔费神担忧,博经愧疚不安。”

朴初大师欣然大笑,“赞初师兄果真慧眼识人,辄道博经根器不凡是灵性独耀的慧敏之人,果然如此也。好,博经用功修行日后必有静极光通之时。但你辄沉湎神驰而不思寝食,亦不是养心修行之道。来,随老纳去前院用些斋食再潜心入禅亦不迟。”

曼殊应诺随朴初而行。过殿穿廊,总有数僧朝他们窥探窃语,曼殊垂目默行而心内颇为烦厌。朴初亦有所察,微蹙眉宇若有所思。待曼殊用餐毕,招其言道:“你欲静心坐禅,必需寻个清静栖所。此地来往香客众多,且在众僧内难免有妒你修为之人。老纳思忖你还是暂且去广州长寿寺栖居数日,那里有恒初方丈关照于你,必能宜你定神入禅,善练真性。待赞初方丈云游回归,我等再派人接你回来。博经意下如何?”

曼殊深以为然,遂鞠躬致谢,殷渥诚意尽形于色。朴初甚动容抚其背,慨然言道:“但愿佛祖垂愍,念我等实相般若之真心。早启蕴空,超登彼岸,度脱一切烦恼生死之苦厄也。”

曼殊感念再拜,泪盈于睫几欲恸哭出声。

天明,曼殊收拾简单行装,辞别朴初大师,茕然一人下山去。此时,几颗寂寥的晨星在渐渐清朗的天空里,将自身那一点点余晖全然消褪殆尽。东方汇聚起璀璨而红艳的霞光,将青峰翠林抹上神奇的色彩。转瞬间,东方燃烧起火焰,一轮红而耀目的太阳气度非凡地升腾起来,将无数炫眼的金光充塞于天地之间。

曼殊回首眺望,来路上的山峦、树木,激泄而下的瀑泉和那隐约在葱翠晨雾中的慧龙庙寺,全都在昼光的沐浴下豁明敞亮,忽而有种异样的感觉搅扰着他,使他的心颤栗起来,泛起阵阵酸痛。莫非我将无缘返回此地,再也见不到赞初大师和那敦厚的朴初师叔了么?为何我的内心总有股凄凉的似乎是诀别的情愫在蠕动。曼殊欲催动意念,感应缘由,转而自止。不,无论如何,我还要回来的,我一定要回来。他内心呼喊着,眼眸里却滚下了几颗泪珠。

逾数日,曼殊步行到广州郊外,他歇脚仰望矗于面前的山岭,估揣着翻过这座山便可到长寿寺了。稍憩片刻,举步登山,环顾四周山峦翠笼,清泉碧溶,甚感惬怀。一路劳顿的疲惫全然消失。近山顶,凉亭晰然在望。曼殊一鼓足气奔了上去,突兀变色,骇然瞠目。原在此处可望见的长寿寺不见了,原该是庄严雄伟的长寿寺,如今所在地堆积着散乱的黑黝黝的断柱残垣。曼殊用力摸摸眼眸,再瞪眼细瞩,额头涔涔汗下。

忽一声悲凄长号,曼殊奔下山去。不,几乎是滚下山去。曼殊连跌带爬,哭着、喊着,他狂乱地来到那些黑黝黝的物什前,又狂乱在那堆黑糊糊的物什间窜跳拉扒。

“恒初大师,恒初大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曼殊边哭边叫道,直至声嘶力竭,颓然倚在残破的墙根处鸣咽着念叨恒初大师。

显然,长寿寺这一座殿宇楼阁数十所,佛像数百尊的近千年古刹是被一场无情的大火所吞噬的。何时被焚?何以被焚?寺内的众僧又都去了哪儿?曼殊蓦然跳起,决心要弄清楚这一切。他朝人烟稠密的广州城走去,一路上逢人便问长寿寺大火的原因,未进广州城便知晓了情状。原来半月前一帮清兵围住了长寿寺,声称有几名维新派党羽藏匿于寺院中,勒令恒初大师限期交人。至期新党无影,官兵翻搜庙寺,驱散众僧,并纵火焚烧长寿寺。问及该寺长老恒初大师去向,众行人皆摇首答不知。曼殊泪珠涟涟不知所向,愤恨悸惶充塞于胸间。他恍忽忽胡乱行走,不知不觉竟来到广州督署门前,自己这才知道想干什么,他遽然鼓足勇气往大门走去,把守的兵勇一下将他推掷丈远。

“小和尚昏头昏脑还将这里当作寺庙了。”一兵勇指指摔倒在地的曼殊笑道,其余把守的兵勇皆瞅着曼殊哄然怪笑。

曼殊迅速爬将起来,怒瞪着众兵勇叫道:“你们为何要焚毁长寿寺?恒初方丈被你们关在何处?”

众兵勇相顾惊诧,谁也不曾料到这个未成年的小和尚如此大胆狂妄,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喝咤官兵。随即皆哑然失笑,想这小和尚失去寺庙无地栖居,发急前来泄愤,故惟嬉笑相对,全不当其回事。

曼殊愈怒,戟指喝骂愈烈。一领首的兵勇挥挥手颇不耐烦地叫道:“去去去,休在这里发癫胡闹。要不然亦把你抓起来当作维新党人斩了。”

“我非党人亦不怕你等发威。”曼殊怒道,“但你们这帮狗官兵,烧毁佛寺罪大恶极,不惧日后报因么?”

那领首的面颊泛红,双目喷火,正欲上前抓拽曼殊,被另一兵勇拦住。“算了,小和尚贫饥得头脑发昏,百夫长休去理会。”

曼殊亦被围观的众人拉开了去。一老者劝道:“小师父,且莫发怒。倘若真被那帮人当作新党抓起来,岂不冤哉?”

时值维新变法遭逢镇压之厄。慈禧太后下旨海内大力搜捕维新党人,维新派被杀的被杀,出逃的出逃,零星飘零,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维新派首领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亦出逃海外,栖避于日本以期东山再起。

前数年,康有为在广州万木草堂聚众讲学,培养人才,广州成为维新派的据点。逾年,海内设立新派学会,学堂以及报馆已有五十余所,谈维新说变法,已成官宦绅士之间颇为时髦之举,可谓维新变法风靡天下。及至戊戌四月光绪皇帝召见康有为,决定变法,维新运动达到顶峰时期。康有为系广东南海人,尊信古文经学。他与陈千秋、梁启超等大弟子著的《大同书》、《新学伪经考》以及《孔子改制考》等书成了维新变法运动的理论根据,影响甚广。其主张“满汉不分,君民同治”的民权思想。曰“政府压制民权,政府之罪;民不求自申其权,亦民之罪。”不料未逾一年,顽固派首领慈禧太后幽锢光绪皇帝,大肆搜捕维新党人,仅数日便杀戮维新派重要人物一百余人,维新运动被镇压下去。

曼殊稍省事便披发入佛门,于世情知晓甚少。长寿寺被焚毁使他痛彻铭骨,此时才始闻世上还有维新变法之说。被众人从督署府门前拉开后,他心头凄楚难揎,信步而走,不知过了几许来到一海湾。此地背依青山,面临大海。海湾宽阔,沙滩漫长,礁岩椰林散簇几处。曼殊走到时天色渐晦,海边途径已模糊不清,近旁的山岗黑黝黝的犹如伏蹲着的巨型猛兽,随时扑向咆哮的大海。

曼殊在海滩上徘徊,几次差点碰着礁石,便不敢贸然行走,摸索着坐到一块岩石上。四周漆黑如墨,但闻海浪拍岸如同雷鸣。曼殊颇为踌躇,如此境地走是难,不走亦难,耳边骇浪拍击如何能安然眠憩熬此一夜。

曼殊盘膝冥坐,感到周身冷噤,惟胸襟挂着龟龙璧玉处温温有热,触摸璧玉,精神晋入晶明剔透的神奇境界,海浪声变得遥远,生出对周遭事物无所不知的玄冥至极的感觉。庙宇,村落,似乎在北边。海为东,岸为西,沿海岸右为南,左则为北边。

曼殊开眸起身面海,眼前依然漆黑,正欲左转北行。忽然,海面有火光,幽幽如冥灯。曼殊知是渔舟从此经过,遂高声疾呼:“喂,渔船前来,我欲过渡。”

少顷,火光渐大,渔船迎面而来。未及傍岸,渔人问曼殊欲何往,其声宏亮与粗壮体格颇相称。

“我是慧龙寺僧人曼殊,欲靓谒长寿寺。谁知其处已逢火灾片瓦不存,如今茫然不知何往,愿施主渡我去任何村落暂度一夜便是,拜托拜托了。”

那渔汉连连摆手道:“不,这怎可以?!我渔船以捕鱼为利,岂能载一累赘误了时机。对不起,小师父,你另思出路罢。哦,此去北面不及半里便有村落,你缓缓寻去或许能在夜半之前赶到那里。”

言讫,渔夫撑船而去。曼殊对着渐而远去的渔火作礼致谢,遂以海浪拍岸声为辨别方向,摸索着循道向北而行,海浪声渐渐杳远。曼殊拨枝前行,感觉着自身仍在山野之地行走,蓦然前有亮光,曼殊欣然前往。至前,原来是座古庙,其间悬一渔灯。曼殊急步进去,逡巡四壁,到处蛛网悬空,尘垢厚蒙香案。观音佛像亦是蛛网尘灰缠披一身。曼殊疲惫已极,略将案台撸拂一下,遂蜷卧其上合眸而眠。

正欲沉酣,忽觉有人摇撼其肩,惊而翻身坐起。见一少年伫于侧旁,手持众多小竹笼,其内发着唧唧曜曜的虫鸣声。曼殊知其做的是捉蝈蝈虫贩之的小买卖行当,便笑道:“我观你少年英俊,为何业此屑小买卖?”

“我看你少年英俊,为何披发做了小和尚?”

曼殊大笑。指指那少年,又指指自己鼻尖,笑道:“你为谋食而蹑步颓垣败壁或幽岩菁丛间;我为向佛而行脚天涯海角或独暝坐禅入虚幻妙境,彼此彼此也。”

遂俩少年合卧于案台上互询情状。那少年家有花圃,往常挑花以售富户,收入甚微不足以养慰老母,于是不避辛劳兼业这蝈蝈虫的买卖。

少年道:“我母尚不知我兼业此行,否则必忧虑挂怀不得安心。过几日邻村墟期至,我担这些小竹笼蝈蝈去卖必有盈利。届时为我母购市羊裘披肩,使母亲过深冬犹然温暖,我也宽慰了。”

曼殊闻言几欲泪下,握其手感念道:“难得你尽孝如此,上苍有知必垂怜你母子,令你等转贫困为殷丰,安度天伦也。”

少年泫然泣曰,“但愿如师所言,我母晚岁当安顺无恙。”

那少年问及曼殊欲何往,曼殊将如何投奔长寿寺,又如何得知长寿寺被焚烧原由告知于他,那少年慨然道:“官兵无故焚毁古庙太损阴德,我观大清天下倾履在眉睫。师父勿忧,我闻人言长寿寺的方丈已被同寺众僧护送北上,欲去五台山申诉官兵恶弊。我家寒贫但可容师父歇脚,天色启明便从我归。否则村人凶恣诬师为贼便糟了。”

曼殊甚感此少年诚孝情笃,欣然应允。

翌日天色微明,曼殊便随那少年而行。一路翠林满目,清泉测流,景色甚是幽美清丽。不及半日便如山村,至一宅前,那少年推开柴扉,待曼殊入院便阖拢门扉,导引曼殊沿廊曲折而行。但见房舍简朴,院内却犹如花苑,百花繁茂,馨香沁脾。确是花卉人家。至厅室,入见那少年之母。曼殊愕然僵伫,那老妪亦瞠目凝视,呆怔无言。

那少年大急,奔至母侧扶持道:“阿妈,你身体不适么?阿妈,你说话呀。”

老妪“咳”的一声泪如雨下,曼殊亦跪伏于地,悲哽难言。此老妪正是曼殊日夜思念的乳娘。

乳娘双眼蕴泪,安抚曼殊双颊,颤声道:“果真是三郎么?莫非是梦里虚影?! ”

曼殊泣道:“乳娘,是三郎来了。天公垂愍令我今世有缘再遇乳娘,终然此刻三郎命休心意亦足矣。”

乳娘抱其首于怀内,哭泣道:“天呐,何其伤人也。倘若我此刻犹在苏府,怎容你三郎披发入空门。夫人作孽,老爷九泉下必为三郎伤心恸哭也。”

曼殊内心悲酸万分,惟哽咽不能复言。那少年拭泪上前劝抚,曼殊心绪渐能自抑。暗忖乳娘年愈五旬,怎禁得忧伤过重,便强颜慰其道:“阿娘勿悲,三郎今日长成全倚阿娘抚育。此恩此德,铭心刻骨勿能忘也。如今三郎入空门,自图清静闲逸,非苦情所致,阿娘但且宽释心怀,勿负了亲情相逢之悦啊。”

乳娘收泪,拉过那少年对曼殊道:“此是潮儿。我离苏府孤棲之时在此地认养的儿子。潮儿幼时亦孤苦伶仃,沿街乞食维生。我母子相居后,彼此照应,亦有天伦温馨。他幼你一岁,你俩兄弟相称便是。”

曼殊甚悦,当即与潮儿结为金兰,兄弟呼之。潮儿亦欣喜异常,忙去置办美食佳肴庆贺团聚。

当日,曼殊与乳娘互道别离后情状,乳娘时而落泪为曼殊抱屈伤心。“阿娘,我幼时尚知生母生前待我温蔼有加,而后遽然离去再不见踪影。夫人言她渡海归扶桑时舟翻坠海亡命,不知真伪。想我茕然飘零,她均无音讯来问,诚然如夫人所言,我母亲已命归九泉多时了。”

“不,不,三郎休听夫人胡言。你生母河合氏早已安然归国,是总管苏福在我离开苏府前悄然告诉我的,并交付一封信与我,让我转交三郎,说三郎日后必来寻乳娘。”说到此,乳娘起身到里屋,翻箱探底,终取出一尚未开启的信封。曼殊接过信,信封上唯有苏玄瑛亲启几个字,曼殊见之早己热泪涟涟,他认出这是父亲苏仲斋的笔迹。曼殊忙拆信阅之,百感交集,放声恸哭。

乳娘待曼殊稍释悲情,便道:“我在苏府时除了老爷你母亲惟信于我,并寄以重金,托我善视你三郎。可惜积蓄之金均被夫人没收,留存的信件亦被烧毁。我原以为河合夫人真的已亡故,苏总管告知你生母尚活于世,老身喜极而泣。幸亏我深藏着你生母临走时留下的地址,至今保存在小箱箧内勿敢遗忘。否则三郎与母相逢无日矣。”

言讫,乳娘起身又去寻找,潮儿帮她翻箱倒柜取出一只小盒箧。乳娘小心翼翼打开盒盖,果真内存一叠拢的纸片。曼殊颤动着双手接过那纸片,又放声恸哭。始觉天宇豁亮,大地宽敞,我曼殊有至亲至爱的生母,又有至慈至善的乳娘,再不是孤凄飘零的沦落儿。哦,天公怜悯,命运待我曼殊亦不薄幸了。

迄今,从父亲苏仲斋遗留的信里,曼殊才真正相信自己确是苏家血脉相连的子孙。才明白亲生父亲苏仲斋生前百般呵护的一片苦心。追溯到二十年前,苏仲斋乃是小本经营的贩布商人,他偶得一笔较丰的赢利,便将这笔赢利与家底匿金裹袱一起,携带前往扶桑办货,意欲扩大商务经营,获取更大利润。至东京不数日,便落入奸商圈套,一夜间办货的货款全然输尽,连回程的盘缠亦尽赔于内。穷困绝望之际,苏仲斋爬上悬崖远眺大海,痛泣此生无望回归故里,意欲坠海自尽了事。刚行前数步,一扶桑青年从后紧紧拽抱住他,大声疾呼道:“大男儿血肉之躯系父母所赐,焉能草率送葬于渊涯大海。”

这位日本青年便叫宗之助姓清基,是扶桑横滨相州逗子樱山村的世家望族子弟。他性格豁达爽朗,嗜好攀崖登山。这日在东京办事,抽身至郊外山岭过过登临峻峭岩壁的瘾头,谁料碰上苏仲斋刚欲跳海自殉,故竭力拦阻。宗之助听了苏仲斋的一番诉说后,慨然摇首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去之便再来,何足憾也,倘若为区区钱财而自残丧命实在不值。”

宗之助拉着苏仲斋下山登上自备的四轮马车赶回东京寓所,翻箱取出黄金五百两授于苏仲斋,命他尽快置办货物回国。苏仲斋欲辞不收,宗之助将囊金往他怀里一塞,硬推其出门,然后锁上门扉扬长而去。

从此苏仲斋戒烟戒赌,四海经商。生意越做越大,事业蒸蒸日上,每同人忆及此事,总泪蕴于眶,慨然道:“我苏仲斋再生之命是清基君给的,今日苏门富庶四方的光景是宗之助兄弟赐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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