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悲炎凉披发入沙门,
叹情孽萌志觅亲生。
逾数日,苏玄瑛来到广州长寿寺。但见黄垣红檐,古木围耸,环境甚是幽静清净。一僧领他登入寺门,苏玄瑛肃然起敬,看那佛殿庄严肃穆,瑰丽堂皇。视自己衣衫褴褛,尘垢污面如同乞儿的一般,不由徒添几分羞愧,几分惶惧。
拜见主持恒初大师后,苏玄瑛伏地痛泣,执意披发入沙门。恒出大师携他至偏室,亲自为他洗涤尘土,随后细细盘诘自仲斋亡故后在苏府的情状。遂蹙眉沉吟许久才黯然摇头道:“弃世入空门实非你爸生前所愿。但如今你已孤落一人无所可栖。也罢,凭你资质入我佛门未必穷潦,何况依佛门证法事亦是功德无量之举,若非前生有缘怎能入我沙门。”
翌日,恒出大师亲为苏玄瑛主持削发入戒大礼。苏玄瑛披袈裟随同寺僧十人双手捧香鱼贯而行。升殿堂毕排立左右,四山长老云集。梵唱甫落,万籁无声。恒初大师闭眸合什,以悲沉之音唱道:“求戒入我佛门者向天三拜,以报父母养育之恩。”苏玄瑛想起父亲苏仲斋慈悌种种,泪如断线的珍珠簌簌滚落下来,跪伏于地而不能抬首行礼。闻讯特赶来的慧龙寺主持赞初大师下阶扶起苏玄瑛道:“勿悲,勿悲,善哉大德。他日灵山会上证缘,实是功德无量。”
苏玄瑛闻言,只觉其温蔼诚憨无逊于父亲。遂止悲收泪,恭谨施行大礼。恒初主持为玄瑛取法名博经,号曼殊。
逾日,赞初大师亲携曼殊,辞别恒初大师回归慧龙寺。稍歇数日,赞初教其些法事礼数,赞初告诫道:“佛门修行是以神定为基本法则,平日佛家常说的静虑,意定,就是指静坐敛心,专注一境,直臻身心安宁,灵台明净的状态。博经你幼时是否便有静坐敛神,使心灵明净如水,而后脑海里有先见之异象?”
曼殊点头称诺,每当他闭目静坐,排除万般杂念,让心灵处於空明无翳的状态,缓缓地在脑际里会浮现某种景象,而且这些景象往往随着自身定向的意念变动而发生变化。随着年令的增大,且几经验证,他已感到这种神妙的感应,或是一种预兆警示,或是一种显示未来的先见之明,他对自已所具有的这种异於常人的能为,深感不安,从不敢与人言之。此刻赞初大师提起,曼殊忙把以往种种感念及应验情状告之,请教缘由。
赞初大师号佛称善,道:“人生於世有清浊之分,清者禀承先天灵气,心念益与天地万物之精华融洽,感应到常人不易觉察的事物。浊者混沌未开,入碌碌昏慵之流。老纳早先便从三郎你那双晶眸所透出的灵气,看出你灵台清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特异禀赋。如今,博经已是佛门中人,先天清气溶入佛道,修为极宜达至禅定入微,洞察天地万物的致高境界。”
说到此,赞初大师微微一笑,道:“博经善自珍摄,今后无论在槛内还是槛外修行,皆可随意而行,随心所欲。以尔心正本源,德披广厚,当於世事有利而无害。老纳劝尔固本根基,先去博罗坐禅修行,遂而行足山河,必有所得。老衲祝祷博经善行天涯,圆满功德。”
曼殊合什施礼称谢,赞初遂教其坐禅修行诸法,曼殊欣然受之。
翌日,曼殊拜别赞初大师去博罗寺庙闭关三个月。这期间,曼殊潜心顶礼向佛,终日兀坐斗室,不发一言,饥则饮清水食蒸栗而已。
秋风又度,落叶匝地。苏玄瑛即曼殊上人已俱足三戒方外之人的功德佛性。他先后主持虎山法云寺,受嗣曹洞衣钵,任知藏于南楼古刹。其间曼殊托钵行经,倨礼有度,侍师焚香恭谨甚细。可谓仪态肃整,目钵无声。端居静摄,宝相庄穆。苏曼殊至此以后皈依莲座,亦称是身有所倚,四大皆空了却尘缘,时年仅十六岁。后人有诗称其德曰:
禅心原证是前缘,佛说道虚确还真。
晴笠雨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遂后,曼殊于诵经焚香之余开始着迷于梵文的钻研。南域各庙寺古刹几乎皆留其足迹,藏经楼一坐便是数日,同门窃怪其行止诡僻不同常人。唯四海长老极为器重,相顾辄叹道:“有如曼殊大德者,复留何人?”
时岁暮,曼殊住戒于雷锋云海寺。其寺倚山濒海,红瓦隐约于苍翠漫空之间。寺前刹后泉流潺潺,松柏森然。数十里外犹能闻其钟鸣之声。
这日,曼殊在云海寺大雄宝殿的如来佛祖莲台前擦拂台上尘灰,一中年富妇模样来到佛座前顶礼膜拜,身后跟随的两个丫环朝佛祖三叩拜后退到侧旁侍立。曼殊想起苏夫人,转而又想着亲生母亲,心生悲戚。但见焚香富妇神情哀伤,眉目间透着慈和善柔的韵味,心一动,她在祈求什么呢?曼殊侧旁静伫,闭眸合什,心念移在富妇的祈祷上。少顷,曼殊脑际里浮现出一处豪门大宅,其中一居室内,床榻上病怏怏地躺着一年青人,是她的儿子,曼殊催动意念,那青年人的病因后果如同画面景物一一显现。曼殊一声佛号,幻影倏然消失。那富妇正对着佛像叩拜三下后,由两个丫环搀扶着起身正欲离去。曼殊合什念佛,“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请留步。”
富妇用白绢擦拭面颊泪渍,朝曼殊盈盈施礼,轻柔地道:“搅扰佛门清静还望宽宥之,但不知小师父有何指教?”
曼殊略一迟疑,道:“女施主且放宽心,令郎疾症有治。”
富妇惊异,“这位小师父怎知妾妇是为犬儿患重症来求佛祖庇佑,犬儿又怎样才能病愈康复,恳请师父指点迷津,不胜感激。”
曼殊正色言道:“佛祖慈悲,府上可请城东老中医顾元中先生为令郎医治,必有效应。再请府上开启西园角一封盖的古井,将其内一女尸骸捞起好生葬之,并为其做一场超生道场,必能消除病魔孽障。”
富妇且惊且喜,连声念佛,“小师父真是神明,吾儿有救了。”
听富妇叙述,曼殊才知蔡府是经营染织业的大户,去年有一丫环性佻脱,爱上蒋府少爷,而少爷淡薄待之,丫环忿而跳井,蒋家少爷也为此大病不起。曼殊连声念佛,心忖为情所困而轻生,实堪怜惜也。
逾后,富妇广佈云海寺曼殊大师神明,寺庙香火日见旺盛,求问前身后事的,或问疑难杂事的纷纭不绝,曼殊甚烦厌,故托词要去拜会慧龙寺主持赞初大师,探讨佛理,释心中久有的一桩疑惑之事,主持允之。
清晨,曼殊登刹楼凭栏远眺,但见海空沙鸥翔飞,舟帆稀疏远影。思忖生母怆惶出海,葬身鱼腹不觉热泪潸潸而落。暗想,父亲病重殁没,大娘不能见怜反屡屡出言诟辱,何薄情至斯也?但每当茕然一人于深静之中辄隐闻慈柔的呼唤之声,莫非我生母身沉于渊海而魂荡于海空不能忘怀其儿么?思至此愈加悲从心来,泪湿面颊不能止。转而又想,我即循迹空门,理应扫叶焚香以送流年,何必辄牵情于世俗,六情七欲不能断也。如此思维,不觉仰面微叹,心下情绪稍有所释。真可谓:
世道何苦太苍凉,披发沙门杳怆惶。
鹤行天际不知悔,暗抛苦情投大荒。
曼殊正自我宽宥稍释愁绪之时,一位法名叫法忍的山僧拾级登楼寻他而来。道:“博经师弟,主持方丈说你前约定下山拜会慧龙寺住持赞初大师的日辰已到,命我等下山化缘之时顺路护送你回归慧龙寺。此时众师兄弟已在山坳口聚集欲下山去,你快收拾一下结伴偕行吧。”
曼殊欣然点首,急步下楼回卧室收拾行藏,殷殷辞别海云寺住持方丈,会同戒行者数十人,偕伴而下雷锋山峦。一路之上,但见夹道松竹,枯秃少翠,颇有凄清幽邃之意。曼殊惟思不日可见到赞初大师而窃喜异常,山涧时而飘来的高猿长啸之声,此刻听来亦不似以往那么哀绝催人泪下了。
近傍晚,到慧龙寺。此寺坐北朝南,依山而筑。山幽寺隐,树高阁深,甚为壮观。主要建筑有天王殿,大雄宝殿,千佛阁,三仙殿及九仙殿。大殿后涓涓流泉终年不涸,清澈透明;入暑时期,峰涧有飞泻瀑布如白帛翻漂,十分爽目。可谓“仞峰葱郁入仙境,空谷渊还溪水声。”
众僧送曼殊入慧龙寺,进拜大雄宝殿的如来尊佛后,众僧便告辞离去,留法忍山僧陪曼殊去方丈室叩见赞初大师。而后,法忍亦辞别而去。
赞初大师性豪爽,喜游旅。虽为慧龙寺住持,但静坐不上三日便思远游。曼殊回慧龙寺盘桓数日,赞初又欲云游北上会诸山名寺同戒。托后殿主持朴初大师关照曼殊。朴初大师知道方丈深厚曼殊,视其为慧龙寺衣钵传人,故对曼殊亦着意教诲,希冀其道德高深能孚众望。曼殊具足三壇大戒回寺后,举止行藏更端疑有度,终日沉默寡语瞑坐于经室,禅心固重。众初字辈的师叔伯窥之皆谓方丈识人,寺院后期有望。但同字辈的僧侣中有窃妒其为众僧倚重,便放风道其唯能安歇坐禅,不能布道化缘。朴初亦思忖曼殊丰化安详,虽年尚雏少,但坐禅诵经定心若垂暮老僧,可不知其与佛事深稔程度究竟如何,见他每参与上辈尊者阇黎议事,亦辄落落寡合不发一言。倘若让他外出化缘,开阔眼界或许于佛殿众事务能晓解更多。便命曼殊出寺游度数日,并欲请一较老成的山僧伴护其左右,但曼殊执意独自而行,朴初遂顺其意,携其手殷握咐言道:“曼殊谨行,旅途风餐露宿善自珍摄。稍作游历早早而归,勿使凡尘远隔老纳颍颍牵挂于心耳。”
苏曼殊感激称谢,辞别朴初师叔走出慧龙寺,曼殊环瞩四周晨雾缥缈,诸多翠峰幽谷清幽邈远,他蓦然心旷神怡,深吸一口清新滢润的山野空气,径自跳跃着下山去,哪还有托钵诵经的庄穆面相。
曼殊游云数日,行脚随意,毫无困羁旅途之感。他性纯朴不谙世事,腹肚饥饿,便托钵伸于人前惟行礼不作一言。众人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亦顺手将食物盛置其钵内,不怎的为难他。于是曼殊漫无目的地行走半月,吃的是百家饭,睡的是树下檐前,亦无遼倒愁怀,总觉得天地之间任意行走,十分潇洒惬意。但见清廷皇室权势尽殆,军阀争势力抢地盘混战不休,民众处於水火,患於兵灾,颇为感慨。时而思之,何以为民解悬,隐隐感到佛祖法力亦有限,普渡众生从何谈起?不由心意怅惘。
一日,南行到一个城镇。天色忽阴晦,细雨朦胧。曼殊衣袂略湿,便绕道疾行至一院墙外沿的细柳之下伫憩避雨。忽温水浇顶,头脸皆流淋,不由“啊唷”惊叫了一声。摸了摸头脸有不少茶叶渣滓。暗庆不是尿钵倾顶,否则腥味狼藉愈难收拾。
可能倾茶之人已觉察动静。曼殊后侧墙内楼宇的一扇碧纱窗呀地启开,一少女探身俯视,及见曼殊拭摸嗔相,暗吐一下舌头连连娇言道:“对不起,小师父。婢子顺手倾倒茶渣勿想下面有人,无意玷污小师父还望宽宥。”
曼殊抬首斜瞥那少女一眼也不言语,暗想即言无意失手还希冀什么宽宥不宽宥的,此女也太乖巧不过。他略略清理脸面正欲离去,窗台那少女忽挥手叫道:“你是三郎少爷么?勿走待我。”
曼殊一惊抬首复望,那少女已瞬然杳影。奇哉,此女怎知我的乳名?莫非是狐精妖魅之类惑害于人?思及愕然欲奔,但看不远处行人熙攘,近旁亦是房舍院壁,柳茏翠围,毫无荒僻野陌之地的阴凄情状,遂伫候动静。不多时便见那少女从院墙前端小角门走出,疾步来到他跟前,上下细细端详一番便问道:“你果是三郎么?是香山苏府的那位三少爷么?母姓河谷的么?”
曼殊闻其言,愈发惊诧。其女虽出口率直,举止无礼,但天真烂漫一脸稚气,绝不似诡异或浪荡之人,便稍稍宽心,遂回答道:“小僧原来确是香山苏府之人,小施主从何得知小僧俗家姓名?”
那少女并不回复,却抬首叫道:“小姐,果真是三郎少爷呐?”
曼殊愕然抬目,见那碧纱窗前不知何时又伫立一女,那女子年岁较眼下此女稍长些,秀美端丽远超于眼下喋喋盘诘的少女。窗内那女子见曼殊投目忙掩面避离,但那盈盈欲泪的悲泣模样已被曼殊收入眼帘,小和尚愈加惊疑万分。
“早闻你离家出走,怎的便作起和尚来了?”眼下此少女又打量曼殊一番,满脸不高兴地道,“这般装束让我小姐瞧见了不知又要哭上几天了。”
“不慧孤身一人毫无牵挂,入空门托身于佛光庇佑聊以自慰,还望小施主勿将今日所见泄漏于香山苏府,则不慧受恩非浅。”曼殊漫应道,复抬首望那窗台,但见碧纱深垂杳无人影。心内不由凭添几分惆怅。
少女冷眼斜睨着曼殊道:“既然想着见我家小姐,何不离了香山便投身此地,却跑到何处做了个和尚回来。真不知小姐前生作了什么孽?撞上你这么个浑小子。”
“不慧与你家小姐素昧平生,小施主为何这般言说?”
“我家小姐便是薛雪梅。你怎敢说素昧平生?”
曼殊闻言变色,莫非此处便是凤鸣山,这墙院内便是薛荣昌的府邸?漫步行脚竟然来到此地,莫非天公作嬉又欲耍我么?不觉呆怔起来。
少女见其僵立,复提音娇咤道:“喂,你倒说话呀?!”
“贵府既然退回聘礼,小施主何必再提及往事?”曼殊作色道,“再说不慧已遁入空门,亦不欲与闻世间俗事。恕不奉陪,告辞。”
曼殊欲转身离去,却被少女拽住衣袖,不由怒道:“你欲待如何?”
那少女亦怒目相向道:“你欲知我薛府为何退回聘礼么?明日你早些到此处来,我细细说于你听。”
“你是何人?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是雪梅小姐贴身丫环叫小蓉的。小姐情性幽静温懦,不喜我闹事。要不我早掴你几个巴掌替小姐出口气了。”小蓉说罢甩手松开他,冷笑道:“事到如今我小蓉也不顾小姐责怪了。明日你来也罢,不来也罢,我辄在这里等着。倘若过三日你仍不前来,休怪我小蓉上你寺院砸你庙门。”
曼殊怔然望着小蓉愤然离去的背影,又望望那悄寂无声的碧纱窗,许久才叹息一声,垂首怏怏而去。细雨早止,路面犹然滑腻。曼殊缓行如梦游之人,只觉心内阵阵酸痛。思今凄惶于风雨寒食之间,固非不幸,但真正惨戚则在于亲稔之人的遽然叛离。窗台那女子想必就是薛雪梅。见她温婉贤淑模样不似烟柳薄浅之人。薛府老爷慈悌亲和亦是有德有义的长者,薛府退婚究竟是何缘因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转而又思道,我身入沙门意欲脱羁于浊世,何必再烦心去探究那退婚的其间奥秘,但不去弄个明白于心又何平何安?
如此且行且思不觉来到一所在,但见山间古木虬藤,山花烂漫,瀑流乘空,景色绝美。不远处有一古塔,行至前,只见那古塔由砖叠砌而成。高约六十米,共十五级,檐下镂以斗拱,檐上饰有琉璃脊兽。可惜年久荒置,漆面蚀剥,野藤乱草围袭,一副颓败相。走进塔内,一股浓烈的霉涩气味扑鼻而来。此地是无法歇栖的。曼殊转身在一块巨岩下脚凹进处,铺填得稍些净洁干燥便坐下歇憩,寻思明日还是去一趟薛府。倘若那婢女真的寻到庙宇闹将起来,掷置不理亦非出家人的善举。心意甫定,取钵内剩食啖后便蜷身躺卧入眠。时天色尚明,离暮夜还有小半日呐。
第二日,天色阴沉较之昨日更甚。曼殊朝薛府所在地鸣凤镇上行去,心中犹自彷徨。莫非我俗念未断为情所扰有此举行么?似如此前去岂不有碍法门清规。虽作这般想,脚步依然缓缓前行,不觉已重至那红墙碧纱窗下。昨日所见那婢女果然从墙院那端的角门出来,她一瞥见曼殊就满脸展笑,朝其频频招手让他过去。曼殊呆立不动,那婢女奔了过来,拉着曼殊的袍袖便走。不顾他艾怨便推他进入那扇角门,复转身闩上,而后引曼殊前行。
一路行来,但见庭院内楼台亭榭,花木扶疏,布局甚是幽雅。走到园北一幢楼舍,入内才知是个恬静雅致的书楼。正厅四壁悬画,藤椅茶几绕室而放,正中惟置一盆硕大的君子兰,暗溢着阵阵幽香。曼殊发觉有两幅壁画正是自已前几年的作品。
“苏公子,你在此稍候片刻,待婢子去唤小姐。”
“不,不行。”曼殊大窘急道。小蓉回眸一笑,径自离去。曼殊举目四顾,心怦然大动。想我一削发和尚潜入缙绅之门幽会闰阁小姐成何体统?!欲拔脚奔脱,厅门前已侍立两男佣,显然阻其出此门道。曼殊愈加惶急,额前汗湿潸潸。不由连连搓手道:“小婢误我,小婢误我矣。”
正仓皇间,闻得内门有人来,脚步声甚沉重。曼殊举目不由怔呆,来者不是雪梅小姐,而是其父薛荣昌。身后跟着的那个小蓉丫环,朝曼殊斜睨嘟嘴似笑非笑。一副“有你好瞧的”的架势。
曼殊惨然魂摇,垂首含糊行礼,嚅动双唇却没能发出一点音响。接着入坐,献上香茗,曼殊皆处于恍惚神态中。
“喂,老爷问你话呢。”小蓉趁奉茶给曼殊之际重重在他腕肘上捏了一下悄语道。
曼殊始聚神聆听那位前岳父大人说话。
“三郎,离别三载不思你已投身法门。果证你母苏氏夫人所言。”薛荣昌惨然苦笑道,“你父倘若在世,怎容你如此自暴自弃贻误天生佳资于空寂之地。”
曼殊垂目不语,内心悲慨几乎不能自抑,紧紧抿嘴强忍着没让眼眶里的泪珠儿滚落下来。
薛荣昌审视他许久方徐徐言道:“三郎,你父亲仲斋去世后你心中凄苦,这我老拙亦明白。可为何你不念你父亲生前意愿,不思施展才华光耀苏氏门楣,却立意入空门依附那佛殿青灯?”
曼殊仍垂首不语。婢女小蓉在薛老爷后侧撇嘴瞪眼直朝他打手势,曼殊依然不知不觉。小蓉气得蹬了一脚,重重地“唉”了一声。
“小蓉,你作什么?”曼殊仍坐无动静,老爷却开了口。“有客在前,作势作态的成何体统?”
小蓉几乎要哭了出来,嘟着嘴儿道:“老爷,小蓉为小姐不平。既然苏家三少爷一心出家做和尚,当初为啥要与小姐订亲。他当和尚也便罢了,为何又要将小姐让给他那傻乎乎的哥哥苏雨墨。他把雪梅小姐当作货品还是怎么的,可以这般地摆弄的么?”
“你进去侍候小姐,休在这里插言失规矩。”薛荣昌作色怒道。
小蓉垂泪行礼正欲退出被曼殊拦住。“小施主,你适才所言令我糊涂。不慧何时将小姐当作货品转让兄长的?不是你薛府在我阿爸去世不及旬月便嫌我身世不清不齿于攀亲而遽然退婚的么?”
“是你从小喜作山僧和尚。苏老爷去世后便要将小姐婚约让给你哥哥苏雨墨,自己去当和尚图个清静快活。”小蓉怒叱道。
“不,这不是真的。”曼殊起身叫道,上前跪倒在薛荣昌跟前哭道,“不,这不是真的。三郎再不懂规矩,不谙礼数,也不会无情无义地将小姐转让于他人。老爷,小蓉姐所说的,三郎我是一点也不知晓的呀。”
薛荣昌愕然动容,双手扶起曼殊,不由滴下几颗老泪,徐言道:“三郎,勿急勿悲,你将实情缓缓道来。”
于是曼殊将苏仲斋去世后他在苏府如何被夫人贬厌,苏夫人如何诳说薛府退婚情由是薛府嫌三郎身世晦异等情状告知薛荣昌,薛荣昌闻言失色,暗诧苏府夫人亦大家出身,举止行状何其荒谬也。
薛荣昌连连摇首,疾言道:“岂有此理,真是荒谬之极。我薛荣昌岂会因你区区身世而悔婚,有负仲斋兄泉下之灵?何况异域贤能落我华籍如相出将古来有之。是外夷未必皆劣种,是华裔未必皆上品。人种乃天地自然聚精而成,皆遂天意,怎由得人为。三郎资质聪颖绝伦,千万勿自视如草屐,轻易弃殇年华。”
曼殊闻言深感薛长者的情义,伏首唏嘘不能自胜,今日他才明白薛府退婚并非嫌他三郎来身异域,而是苏府夫人着意桃僵李代,欲让嫡子苏雨墨替代苏玄瑛与薛府攀亲,且诳薛府说是三郎自家意在佛门,愿将婚姻让于兄长,使薛府恼怒退回聘礼。曼殊此刻心绪絮乱,宽释于薛府不以其异种而歧视,烦恼于自家身世确证是外邦异类。顿觉空虚寂寥至极,万念皆灰。
薛荣昌知其心境不畅,安慰他道:“三郎勿忧,目前既然已知婚约波折的内情,你与我薛府前嫌尽释,不妨重结秦晋之好。我知你是孤洁寡情之人,但终日飘零,寄身佛门未必为善终。况且此行道与你父苏仲斋生前所寄望于你的大相径庭。愿你憩我庐庭,与老拙共日月,亦聊慰老拙我晚年孤寂景状。三郎意下如何?”
曼殊起身合什顶拜道:“深感伯父厚爱,此情义曼殊铭心不忘,但我今日已托身法门,实无意再则身效法世间俗情,还望伯父宽宥不慧向佛之举。”
薛荣昌闻言忧形于色,沉凝良久徐言道:“三郎于退婚之事仍耿耿不能宥释么?或者你弱冠不思娶取妻室,当真无心入世而久恋佛事么?”
曼殊意欲解释,旋即作罢,竟点首作应承状。侍立侧旁的丫环小蓉顿时色变,她怒嗔地瞪了曼殊一眼,遽然转身进入通向内院的门扉。
薛荣昌情理并陈,着意劝说曼殊返俗复婚。曼殊惟垂首默然而坐,不肯应允。其实他何尝不想有个温馨的妻室,芳醑相对,共邀明月,但他知道自家出身异域而非华夏后裔,便萌志向佛,漂泊于青山溪流之间了此一生。是感于养父的恩义还是憾念自身孤凄无恃而托情于青山绿水,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但觉佛门宏恢无量,寄身于其间飘游四方有说不出的飘逸洒脱。
薛荣昌默察其意,知道再多言也难以挽回三郎的意念,不觉又洒落几滴老泪,哀然道:“既然三郎无意回首,老拙亦无法挽留,只可惜有愧仲斋兄临终嘱托之情,终然苦海有渡亦难遂我等心愿了。也罢,你去日自珍自惜,风餐露宿莫着寒气,老拙只能在府为三郎的安顺而祈祷了。”
曼殊闻言感泣,跪拜于地,悲哽道:“曼殊终然天南海北孤行飘零,伯父今日这番深厚情义将时刻伴随于我,至死不忘。但愿上苍垂愍,容我曼殊能图报伯父情义一二,聊释愧疚心绪。”
薛荣昌苦笑摇首,“三郎休要感恩于我。惟三郎在外安康无羔,便是老拙最大的安慰。善自珍重,切记切记。”
少顷,薛荣昌送曼殊出书楼。苏曼殊一再跪拜阻止薛荣昌远行,老少俩在竹林旁依依挥泪而别,由薛府老管家殷渥送行。
曼殊跟随老管家,穿过月洞门,沿花径走到荷池边,刚欲登曲桥忽闻后面有人唤:“小和尚,慢行,我家小姐有话说。”
是那丫环小蓉的声音。曼殊回转身,顿时手足无措,果然是雪梅小姐。但见她拨枝拂柳紧步赶来,及前盈盈含泪而拜,幽端娴雅恍若天界仙姬遽临凡间。
“奴闻君志在披剃空山,且闻君性情悭寡孤僻,故深信之,悲绝数次不能自释。前日隔窗一晤,三郎果证人言,已披发入佛了。奴家悲泣宿夜不能成眠,想君何薄情弃奴家而向佛。适才隔壁窃听君与吾父言论,才知晓吾君苦情。既然三郎不是无情无义,又为何不从父茉所言,返俗栖息于我薛门,重展君郎绝世才情?莫非嫌奴家陋质不配攀君高枝么?”
“小姐清丽脱俗如天界仙姬,三郎自愧弗如。怎敢嫌弃小姐?!”曼殊急忙道,见薛雪梅晶眸盈盈含无限情意不由神摇魂移,忙深深行礼掩饰窘态,许久才自抑心绪抬首缓缓言道:“曼殊深感小姐德义,不以三郎身世异域而侧目。但我已出家皈依佛陀达摩,于世俗无意亦无缘。日后惟伴佛焚香虚度年华,有负小姐一片情义,只得在此赔罪了。想小姐知书通理乃冰清玉洁之人,必能宽宥三郎,莫为三郎违悖常理之举而郁郁寡欢。珍重珍重,三郎日后必在佛前祈祷小姐玉体万安,事事顺心如意。”
雪梅惟掩面欷觑不能自抑。丫环小蓉频频劝慰她,复回首瞪视曼殊怒嗔道:“少来假惺惺甜言蜜语,倘若你当真体恤小姐,便可脱下袈裟入赘薛门。想我家小姐日夜思念你三郎少爷,屡屡梦中唤你三郎,千般情思独踵于你三郎。你为何这般狠心,意攀佛门而辜负小姐?雪梅小姐自幼失去生母抚爱,虽有老爷重愍但也是伶仃愁苦之人。今日你三郎撒手而去,岂不令我家小姐再无人生趣味,日夜以泪洗面了么?”
曼殊凄惶无从言答,惟频频行礼道:“是三郎罪过,是三郎罪过……”
小蓉愈怒,正欲再行痛斥被雪梅止住。雪梅上前一步,晶眸微合,凄然一笑,未言先滚落数滴珠泪,道:“花花世间,奴家舍君还能附属谁呢?终然沧海枯涸,顽石尘化,雪梅我对三郎情义不会稍移。今日赠君玉玦一枚以示诀别,祈望三郎垂怜,珍摄自重,频传音息聊慰妾萦迥之苦情于万一。勿忘勿忘。”
曼殊双手微颤,接过晶莹如冰的玉玦,热泪盈眸不敢抬视。雪梅泪眼凝注,少顷掩泣而去,步履恍惚几乎跌倒。小蓉目注曼殊,欲言而止,顿足转身追上小姐,扶持着缓缓离去。
雪梅与小蓉俩主仆身影消失在一片翠竹丛后,曼殊依然怔立呆望。刹那间他觉着天地间惟有雪梅的倩影。恍恍惚惚不知何时走出薛府,亦不知何时出的鸣凤城镇。待到意识清晰,发觉自己已置身在一片湖水之前。水面碧澄如镜,沿岸烟树迷蒙。离堤岸不远处有一村庄,几缕炊烟袅袅冉升散漫於灰蒙蒙的天空里。曼殊始觉饥肠辘辘,已一日不进食,遂转身往村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