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3)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6-29 17:11:44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眸,四周花木池亭已充满了阳光,顶上稀疏的枝桠间露出了亮闪闪的湛兰碧空。一缕缕园林特有的温湿而清净的气息漫漾在四周的空间。苏玄瑛深深地吸了一口新润的空气,展目四顾惬怀地微笑起来。人世间给予他的薄情在这纯净的大自然里显得那么的不足道。他很奇怪自己怎么在露天睡了一夜,而且睡得那么安谧恬怡。这在他是头一次,给了他一种极其奇妙的宽慰。在野地里竟能找得到温柔安憩的栖睡之处。这种感觉撞击着他的心灵,使他兴奋,也给他一种踏实的慰籍。

他正胡乱地遐想着,忽感到闭合的眼帘被投上了暗影,忙启开星眸。不由大惊,他面前站着一个浑身缟素的中年妇人,一双星眸冷冷地注视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妈……”苏玄瑛扶着栏杆,慌乱地站了起来。

“不,我想你以后不用再叫我妈了。”苏夫人那张被树桠与阳光弄得半明半暗的脸露出了异样的笑容。“我们之间的缘分也该了结了。”

“为什么?为什么……”苏玄瑛惶恐地后退一步道。

“为什么?我不是你亲生母亲,我想你应该早知道了。”苏夫人冷冷地一笑道,“三郎,你今年也有十四岁了。十四年来我们苏府待你如同亲生子,没有半点亏待于你,也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亡故的灵魂。作为故人之子你也应该明白自己来身的渊源,回归自家的家族宗谱。”

苏玄瑛惊疑地瞥了夫人一眼,遂垂首低语道:“回归家族宗谱?三郎不就是苏氏子孙么?我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你应该明白,你原先就不是我们苏门的血缘所系。老爷临终之日嘱咐我,要让你明白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亲生父亲,也不枉了老爷厚意相待的一片苦心。至于你回去不回去,全由你自己做主。”

苏玄瑛瞠目呆伫。夫人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苏玄瑛,开始来回缓步,华丽的衣裙在她轻微的步动中发出窸窣的声响。

“夫人要我回哪里去?我的家不就在这里么?”苏玄瑛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既是如此,他话未说完已是汗涔涔脸色刹白。

苏夫人仰首微叹一声,眼光注瞩着不远处荷池里安憩游弋的几只长颈的白鹅,头也不回地缓缓言道:“不,三郎。你是扶桑岛国人,生父名叫宗之助姓清基,在你四岁那年,你生父亡故,是我家老爷怜惜你幼失怙恃,带你回归广东乡里。老爷慈悌善待,视你更胜于亲生子雨墨,这你也清楚。但他毕竟是你的养父。这十五年来的养育之恩不足一提,可老爷的情义希望你铭记於心,让他九泉之下亦可安息。”

苏夫人言至此,双睫盈泪,取帕拭之。苏玄瑛更是心下悲咽,垂首落泪。“爸待我情深以海,三郎铭骨不能忘怀,只不知我亲生母亲……”

苏夫人顿然色变,愠言道:“这不早跟你说过了么?你母亲河合氏思乡回归扶桑,渡海回国时遇恶浪船倾人亡。”

早年曾几次在冥想中出现的一个女人脸容此时又浮现在玄瑛的脑海里,难道她才是我的亲生母亲?玄瑛心神剧震,隐约听说早先有位夫人随父亲出海经商,不慎坠海而亡,说得就是我亲生母亲?随之以往种种难释的疑惑渐渐清淅起来。

“我母亲为何要回扶桑?”苏玄瑛用力擦拭去脸上的泪水,猝然问道。

“扶桑岛国有你父亲留下的产业,她怎能舍得抛弃那万贯家财呐。”

苏玄瑛并不理会夫人那蕴含某种恶贬之意的脸色,依然执着地直视着她追问道:“那她为何不带我回去?”

苏夫人不屑地扬了扬脸,冷笑一声道:“河合氏的回归是很突然,老爷亦不知她为何着意要离去,可我知道。她回去是个有钱的贵妇,腰缠万贯的贵妇人且容貌出众何愁没有好人家前来再行聘嫁之礼。倘若带着你去岂不毁了她的好事?!”

“不,不是这样的。”苏玄瑛浑身打着战,竭声怒叫道:“是你不能容忍她,将她赶出门去的。”

“哼,你当你那妖妍的阿妈是贞女节妇么?你亲生父亲一死,尸骨未寒便急急地缠扰着我苏府老爷忙着改嫁,没过上一个寒暑便缠着老爷要回岛国,说是陪老爷出海经商,实是喜新厌旧,赶着回去再攀高枝安享年华。谁不知河合氏年轻貌美,年逾而立之人看上去仍像二十刚出头的美人。只可惜你母亲枉有一副好皮囊,没有一个好德性……”

“不,不许你说我母亲的坏话!”苏玄瑛大哭道。“这全是你恶意使坏胡说,你一直不能善视我母子两人。妒嫉阿爸对阿妈好,便将我阿妈赶出家门,害得她流浪江海翻舟而亡。后来看阿爸对我好,又来恶虐我。如今阿爸亡命幽冥,死无对证,你又胡诌我三郎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你恶,你坏,你没有良心。我恨你,我恨你……” 

苏玄瑛边哭边欲朝苏夫人扑去,却被从旁跳出来的雨墨紧紧拽拉住,“三郎,三郎,你不要急,听哥的话,让哥带你回房歇息去。”

雨墨清晨去玄瑛的寝房探望,见被褥端方,床单平整不似有人睡过,便询问佣者,佣者均言三郎少爷彻夜未归,不知去了何处。雨墨大急,暗思兄弟久病卧床 ,体质虚弱,不可能外出远行。必在园内那里贪恋秋景而忘了回归安歇,遂在园中四下窥觅,及闻佣者禀告夫人在后园与三少爷正在说话,暗暗担忧母亲出言过重伤痛兄弟的心便急急赶来,暗伫墙角拐弯处聆听片刻,顿感不妙。待苏玄瑛悲怒难揎地冲动起来,忙跑上前去拦阻。

“三郎,莫这样,快跟我回房,你生病刚好些,勿动怒伤了身体。”苏雨墨紧紧抱住兄弟劝慰道,“阿妈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她言语不当你还须念其抚育之恩勿要计较,无论如何要看在故世阿爸的份上平息恶怒,善礼阿妈。”

“哥,你不知道她…她在说什么。”苏玄瑛哭道,“她说我亲生阿妈的坏话,她说我不是爸的亲生儿子。哥哥,你说,我是不是苏氏家族的人。苏仲斋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是的,你是苏家的儿子,我阿爸就是你的亲生阿爸。”苏雨墨毫不迟疑地叫道,更紧紧地抱住了苏玄瑛。“三郎,你是我娣嫡亲亲的好兄弟。”

“雨墨,休要胡搅蛮缠。”苏夫人叫道,“他人之子焉能胡乱冒认,何况你阿爸临终有言让三郎知道这一切。”

“妈,你就行行好吧。三郎久病尚未痊愈,怎禁得起这般言语,你就放过他,让他安心养病好么?”雨墨含泪叫道。

苏夫人连连摇首叹道:“此是人生根本大事,岂能一瞒再瞒呢?你知道前日薛府为何退婚?就是三郎那身世被他知道了。我有什么办法呢,薛府老爷探视我府老爷病情时,是老爷亲自告诉他的。老爷在世,人家多少还顾及点情面,老爷去世没几日,人家便来退聘礼。世道上人情本来薄如蝉翼,能怨谁呢?认命吧。可嗟老爷一生慈悲怜人,如今他人却孤情寡义转瞬背向。唉……说到底也难怪人家薛府薄情,河合氏带子改嫁,不一而终,颇竟不是妇道善举。老爷生前为你三郎择偶,以苏门姓氏冠于你,也是他一心成全你的意思。如今婚约破裂,非他生前所能料及,我一妇道人家也是无能为力的了。”

阳光喷照,万木争辉。玄瑛浑身却一阵阵地发着寒噤。倘若没有雨墨扶持,恐怕早瘫了下去。雨墨连连催促兄弟回房安歇,苏玄瑛辄摇首抗拒。他醉汉似地摇晃着身子,连连指着苏夫人道“不,不。哥,我要让夫人言明,我是不是苏仲斋的儿子,苏仲斋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苏夫人刚欲启口,苏雨墨蹬足哭叫道:“妈,你还待怎样?倘若三郎兄弟有个三长两短,爸在九泉之下是不会瞑目的。”

苏夫人后退一步,那玄瑛苍白如鬼的脸色着实让她害怕。“好吧,雨墨。三郎幼时便体质羸弱,咋夜又宿于露天,必受风寒。你快扶他回房歇歇,我去吩咐苏福弄点姜汤来让三郎去去寒气。”说罢便姗姗离去。

玄瑛迷迷糊糊地回到卧室,稍清醒便拉着雨墨追问自己的身世。雨墨一口咬定苏仲斋就是他的亲生父亲,苏玄瑛这才合眸入睡。不多时,夫人果然命人送来姜汤。苏福也跟了过来探望苏玄瑛。随后雨墨让人去厨房重新调烹一碗新燕窝银耳羹送来。眼看着总管苏福扶起玄瑛将那碗燕窝银耳羹全部喂入他的口里,这才稍释郁怀。趁玄瑛熟睡,雨墨将苏福拉出门外,把夫人与玄瑛的对话告诉给总管听。总管黯然凝神,许久才缓缓言道:“夫人何故太认真。老爷在世最宠爱三少爷早将他视作亲生,还盼他长大成人能光耀苏府门楣呐,夫人执意将三郎少年的身世披露出来实非是老爷的初衷。可叹这三郎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窘困之事,如何受得了哇。”

“有我雨墨陪伴着三郎,谁也别想委屈他。”苏雨墨拍胸正容道。

“是啊,幸亏三郎还有你这么个好兄长。日后还得由你多多照顾你兄弟啦。”

“当然喽。”苏雨墨颇自豪地挺了挺胸膛,随便扑闪一下眼帘道,“喂,阿福叔,薛府真的是认为三郎亲生父母是扶桑国人而来退还聘礼解除婚约的么?”

“不,这不是薛府退婚的原因。”总管认真地道,“去年老爷病情沉重,请来薛府薛荣昌老爷谈起三郎少爷的身世,全然是将三郎少爷托付于薛老爷,请他日后善待照应之意。薛老爷当即应允日后照顾好三郎。老爷大殡归葬后,三郎少爷悲伤过度而大病不起,薛老爷还亲自前来意欲接三郎去薛府调理养息。夫人认为未成婚男女便住在一府,虽隔墙隔园的也与礼不通,所以没答应。薛老爷亲自来到三郎这卧室探视,三郎正熟睡着,薛老爷抚摸其脸颊满是怜爱疼惜之情。临走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照应三郎。他不是也跟你说了委托照顾三郎少爷的话么?那时看来薛府丝毫没有悔婚之意。前日薛府突兀退回聘礼我也感到奇怪,此事不简单。薛昌荣老爷持重有德,在鸣凤岗一带深孚众望。退婚之举必然有其难言之隐。”

雨墨连连叹息,深为薛府退婚之事惋惜,他此刻倘若抬首去望那位总管,窥探总管那双略含忧郁的眼神,必然会发现总管注瞩他雨墨的那副眼神里含着难以言喻的冷冷讥讽的韵味。

雨墨拉着苏福来到廊道尽头的一间过道厅,环顾四周无人,才沉呤片刻,认真地对苏福道:“薛家退婚如果是因为三郎的身世,我可以去证明,父亲临终前曾跟我一个人说,三郎是我的亲弟弟,是他的亲生儿子,要我牢记住,但不要让母亲知道。”

苏福神情严肃了,“老爷办事素来谨慎,他为什么不把三郎也是苏氏血脉告诉夫人?如今夫人很可能会因为三郎不是老爷亲生而逐他出门。”

雨墨点头,道:“我也问过父亲,妈不喜欢弟弟,今后三郎没有了爸的照顾怎么办?爸说,不是还有你这个当哥哥的吗,随后还笑道,凭三郎绘画才艺一生也饿不着的。”

苏福低首捋须思索一会儿,遂笑着点头,对苏仲斋老爷的意愿有了些理解,门庭的名望和河合夫人的声誉,对苏府大老爷来说是绝对不能玷污的。他用力拍拍雨墨的肩背道:“老爷思虑深远,非常人所能及,大少爷日后勿忘老爷嘱咐,好好善待你兄弟三郎便是。”

雨墨慷然应允。

万事难以揣测始终,雨墨和苏福两人在门前言谈无忌,总认为身后卧房内病人酣然入睡毫无知觉,孰不知苏玄瑛愤葱过度虽一时合眸安歇,但心绪万千根本无法沉眠。窗外两人的交谈全然收入他的耳内,就仿佛一道道利剑插入他的胸腔,他终然有意跃起,宣泄狰狞命运之神对他不公的愤怨,但身躯僵直大汗遽出哪里还爬得起。

一日,气候温暖,菊花盛开。苏雨墨意欲邀玄瑛去不远处的山岗观赏高爽的秋景,舒络舒络久病虚弱的身体,谁料想来到三郎寝室不见他的影踪,惯常放置于书桌旁的那个专门盛放画具物什的藤条箱箧亦不见。苏雨墨深感不妙,惶急地察看三郎日用之物,一应衣物全然不缺,单单少了那件父亲从新加坡给三郎定制的黄帛袈裟。

“三郎,三郎。你在哪里?”苏雨墨惊恐地呼喊起来。

众佣者闻声赶来,然后迅速四下奔散去寻觅苏府三少爷,一直忙腾到太阳西沉,玉兔上树,仍不见苏玄瑛的人影。有道是:

杳然他去何处容?飘零鸿溟寄愁恫。

前生未必证法缘,今日衔悲伴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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