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2)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6-29 17:08:47

时逝如梭,转瞬间到香港已逾数年。苏玄瑛终日潜心研习绘画,钻读欧文词学,学问日趋精深,在皇姬书院亦是才名遐迩,其盛誉昭著,实非一个十三岁少年所能承受。幸喜苏玄瑛天真烂漫,于名利毫无萦怀,世人是誉是毁对其本人没有丝毫影响,可谓名重而懵懂,才俊而茫然。

这日,春暖花繁,是书院放假日。在罗弼寓所的园内,苏玄瑛抱膝倚柱坐于檐廊栏沿上,远眺碧空云团缓缓地翻卷,变幻。静坐有数个时辰,犹是恬然自得。其侧旁檐下桃红柳绿,竹石润翠,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而他的怡然独坐,仿佛高远云端仙界琼阁正飘来渺妙的仙乐使其沉醉。

忽而,几滴冰凉的水珠落在他脸上,接着又是几滴洒落。苏玄瑛摸了摸润湿的面庞,抬头巡望,还以为是过往云团落下雨滴,乍晴乍晦的。及见碧空艳阳,云翳薄烟,知道又是雪鸿嬉耍捣鼓。果然,一阵清亮的笑声响起,一少女从他身后的花丛中拨枝嫣然而出。她一手提着洒水花壶,一手撩起白云般的长裙,几步登上草墩跳到檐廊沿台上来到玄瑛背后,一甩手又将几滴水珠泼洒到苏玄瑛脸上。“傻瓜样子,天上有什么好看,呆坐半日连饭都不想吃了。”

苏玄瑛望了望她并不言语,依然转目去望遥远的空际。俄顷,他那张清秀的脸庞泛起的笑纹,但那红润的嘴唇依然无声无息的紧呡着。

雪鸿莞尔一笑,放下花壶,双手将苏玄瑛拉拽起来道:“勿装呆相了,走吧,我给你留着好吃的呢。”

“什么好吃的?”他开口了,脸上的笑影迅速溢漾开来,清秀的脸庞愈发生动,肤色晶莹剔透,红润欲滴。

雪鸿拽着他怔望了一会,忽感觉到了这少年疑惑的目光,忙松开双手,转过身去拿起喷洒花壶,两朵鲜艳的红晕蓦然飞上了她的脸颊。

“你又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还是那意大利馅饼么?”苏玄瑛接过雪鸿手中的喷嘴花壶笑问道。

“不,不是的。”雪鸿望着他,粲然一笑。“这次我弄的甜点是你们中国传统式的。”

“中国传统式的?是香酥甜饼吗?”

“不是。”雪鸿笑着拉了他一下,“勿问,到那里自然知道。快走吧,那点心凉了是不能吃的。”说着,她那轻盈袅娜的身姿象朵被风吹拂着的白云,迅速向前飘移而去。

小小餐厅里,一盆热气腾腾的点心端上来,苏玄瑛站起身惊喜地从雪鸿手里接过点心,连连嗅了几下,喜孜孜地闭眸摇首。“好香啊,八宝饭。真是久违了。”

未过片刻,一盘满满的八宝饭便风卷残云般地被他吃得杳然无存。“雪鸿姐,八宝饭还有么?”苏玄瑛咂嘴舔唇地探身向前问他面前的小厨师。

雪鸿将自己手里那杯牛奶一口气全喝尽,这才放下杯盅缓缓言道:“有是还有的,但不能再让你吃了。”

“为什么?”玄瑛讶然道。

“我阿爸说你饮食无度,不吃就连着几餐不吃,一吃就吃得肚腹饱胀。这样太伤身体,不好的。”

“好姐姐,我身体是很好的呀。想吃的不让吃个饱那才叫吊胃口,会生病的。”苏玄瑛苦着脸,嘟囔着道。

“真的吗?”雪鸿愕然问道,“不吃足你胃会吊紧的么?”

“当然真的呀。”苏玄瑛正容道,“不吃足,又想吃,胃就会紧缩上去,挤着心口儿好闷好痛的唷。久而久之,就会得胃病的。啊哟,啊哟,我现在就感到胃袋已顶着胸腔了。哦,好难受哟。”苏玄瑛紧紧捂住胸口弯下腰去。

“啊,你这就不舒服么?”雪鸿忙扶他坐下,“你忍着,等一会,我这就给你去拿八宝饭。”

雪鸿急步奔出,玄瑛脸上露出了笑容。少顷,雪鸿果然又托着一盘八宝饭进来。苏玄瑛跳起来接过盘子连道:“谢谢,谢谢。”

不多时,这盘八宝饭也倒入苏玄瑛的口里。苏玄瑛用餐巾抹了抹嘴,笑着收起了碗盆,端着空碗盆正欲出去却被雪鸿拦住。雪鸿嘟着嘴儿白了他一眼,随手将碗盘接过,走到门口递给站立在那里的阿罗,然后回返来把玄瑛拉到餐桌前按他坐下道:“我就知道你殆无诚意,有好食物便眉开眼笑,满脸春风地问这问那,没有好食物就终日独坐未尝与我交谈一言半语。如今我们还是住在一起,你就如此孤情寡义。日后离别乍遇还不似陌路相逢不予理睬么?”

雪鸿说着双眸微红,负气地背向而坐,遂以绢帕拭泪。苏玄瑛初始惊疑,随而默然静坐。他微微蹙起的双眉似乎隐匿着惘然的,但显然不是忧郁的疑问。雪鸿从心底颤栗起来,他是脾性冷僻,还真是无情无义?难道几年相处只是虚晃的幻影,没留下什么实在的东西?昔日,或坐山亭对着海和天空,或奔跃于林木间寻觅绿荫蔽日的幽境,或泛舟荡漾在池湖里拈摘那脆嫩得莲茎。他是那么快活,无忧无虑地蹦着跳着,连声叫着“姐姐,姐姐……。”这些都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消失么?流逝便流逝吧,虚妄的岁月,何必让这种烦恼搅扰我的心神,雪鸿暗自赌气道。回首望望苏玄瑛,他仍就那么缄默无声地坐着,不由更加气恼起来。

“喂,你说话呀。难道又要呆坐半日么?”

“你要我说什么啊?”苏玄瑛抬头望着她问。但不等雪鸿有任何表示,他便转过了脸,又呆怔怔地对着前面光秃秃的白墙,仿佛这一尘不染的壁上有着奇妙图案。

雪鸿紧蹩起一双细眉,咬了咬樱唇才没让眼眶里的泪水流落下来。她恼恨伙伴的冷漠,孰不知玄瑛那副憨相实在是他纯真心地的自然流露。他尚在少年,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还懵懂无知,一切撩人情怀的缘愫仍然倘佯在他心灵的门扉之外。所以在于雪鸿相处的日子里,他对她的情感仅限于熟络无忌的随和之中,纯是青梅竹马,毫无缠绵悱恻可言。而雪鸿长他一岁,情感却比他丰富复杂得多。倘若将少女的心灵比着秋天的白云,象征着清高而纯洁。那么雪鸿的心便是在秋阳映照的云团,幻织着种种瑰丽的梦。苏玄瑛毫不经心的神态,就像带着寒意的风撕裂着五光十色的彩云,怎不使她的心象被风卷过的云儿碎裂开来。

雪鸿猛地在苏玄瑛的背上拍了一掌。“你这傻子,是有心气气我吗?你说,你望着墙在想些什么?”

“我, 我没想什么呀。”苏玄瑛扑闪一下眼帘,道,“我在看着花瓶的影儿什么时候可以移到窗框边上去。”

小餐厅处在整幢楼宇的最北端,其后便是高垒的围墙。终日黯沉沉的,就是外面艳阳高照的时候,厅房里仍然必须亮着那盏莲花形的双蕊壁灯,要不然房间里象黑夜一样黑。这灯光照着餐桌上的大花瓶,在对面墙壁投上轮廓清晰的瓶影儿。当然,壁灯位置不动,花瓶的影儿在墙壁上也是凝伫不动的。苏玄瑛此刻想着父亲,早年在苏府吃八宝饭,苏仲斋总是先将八宝饭里的一粒粒的莲子抠挑出来塞进小玄瑛的嘴里。雪鸿乍然相问,玄瑛不好意思直说所思便随口胡诌一句。雪鸿略作思忖,便知玄瑛在诳她,蓦然起身,猛地推开椅子气咻咻地跑了出去。

敲门声,“进来吧。”玄瑛道,手上依然磨着墨,桌子上没有画布,但随意放着几把展开的大折扇,还有一把绢纱团扇。

阿罗探头探脑地走进来,从桌上拿起一把大折扇两面看看,都是空白的,知道这个小画师又要为皇姬书院的同学们画纸扇画了。

“阿罗叔,你有事吗?”玄瑛问道,开始在纸扇上作画。

阿罗笑笑,但笑得很苦涩。“三郎少爷,我要回广东一趟,母亲患病着人叫我回去。我想待母亲病愈还要回来,三郎少爷府上也在广东,不知要托带些什么到你府上,故前来问一声。”

玄瑛停下笔,放下折扇,心里一阵难过。想起已有一年多没见到父亲,不知是否安康,但阿罗叔家距香山尚远,且他自己母亲生病怎能再麻烦他,我明日还是让牧师带着去我们苏府在这里香港开设的织锦庄探询父亲的消息。想到此,玄瑛表示感谢阿罗叔的好意,接着翻箱倒柜寻出一大包银子连带包袱全部塞给了阿罗叔。阿罗忙不迭地推脱,玄瑛蹭脚发怒,一定要他收下,否则再也不要见他。阿罗适才正为难以筹钱带回家为母亲治病而发愁,三郎少爷这包银子少说也是上千两,真是雪中送炭,可我怎能拿这么多。阿罗刚要取二锭银两,余下奉还,被玄瑛怒叫阻止。

“全部拿去,不许留下一点点。”玄瑛叫着,把放银两的大包袱更紧地塞在阿罗叔怀里,同时用力把阿罗叔推出门去,“砰”的一下把房门关上。

阿罗在门外急急敲门叫道:“三郎少爷,你把银两全给了我,你自已怎么办?”

“我会画画,何愁缺资乏金难以活计?”玄瑛在房里笑道。

阿罗双眸盈泪,暗自发誓日后必报三郎少爷的大恩德。

至晚,苏玄瑛坐在卧室里看着英文版济慈作品《安迪米斯》,桌面上一堆的扇子都让他的笔墨挥洒了一番,他看着书,看到入意处还吟涌起来。

渐渐地,寂寞的夜晚给人一种神秘异样的感觉,苏玄瑛忽合上书扉,茫然四顾,雪白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此刻仿佛是一个个蕴含着某种神秘的窗扉,连薄云缭绕的新月也朝他露出怪样的笑容。玄瑛蓦然感到恐惧,一缕深切的寒意卷袭心头。

“哦,太可怕了。”他内心叫嚷道,一下倒在床上拉过被褥紧紧蒙裹着全身。在漆黑漆黑的冥想中,他觉着很奇怪。这不是和往日一样的么,同样的夜色,同样的灯光。怕什么呢,为什么会有一阵阵阴涩寒冷的悸怵困扰着全部心身。难道这世界上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么?或许明朝从梦中醒来,地球上的人全部消失了,我变成了野地里的精灵。不,我不要那样,不要那样嘛。

“三郎,三郎,你睡觉了么?”有人在摇着他。是雪鸿姐的声音,苏玄瑛猛地掀开被褥坐了起来,果然是雪鸿姐姐,身后还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佣人。“你晚饭没吃,我让张妈把最后一碗八宝饭给你端来了。”

雪鸿笑说着替苏玄瑛整理一下床被,忽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她伸手摸了摸苏玄瑛的前额,湿漉漉凉幽幽的。“你怎么啦?不舒服吗?一脸都是汗。哦,上床连鞋也没脱掉,闷头闷脑裹在被里做什么呀?”雪鸿瞪着苏玄瑛问道。

苏玄瑛顿时感到一种难以言叙的悲哀化着满腹的泪水涌了上来,强忍着才没让泪珠滚落。今晚是怎么啦?心里沉甸甸的象挂上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好没来由啊,心底里怎么总有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痛,苏玄瑛暗自惊疑。他避开雪鸿惊诧的目光跳下床走到桌前,端起八宝饭朝雪鸿笑笑道:“哦,雪鸿姐你真好,又给我送来好吃的。”那张妈笑笑,悄然退出了房门。

苏玄瑛猛地吃上两大口,蓦然泪盈于眶,悲哽难咽,忍不住扑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暗自责骂,你哭什么,谁惹着你啦?莫名其妙,还不收泪,没用的东西。尽管如此想,泪水依然潸潸而落。

“三郎,你怎么啦?谁欺负你啦?”雪鸿拍着他的肩膀连连问道,苏玄瑛只是哭着摇头,答不上一句话。

雪鸿摇首蹬脚,焦躁起来。“相处三载也应诚意相待,有何难言的事尽管畅怀吐出,没得闷聚于胸无端生悲。 三郎,你要说便说,要闹便闹,要打也由你,只是勿作这等吓人模样让人见着心里不好受。”言讫,姑娘双睫含泪,亦掩面哭了起来。

苏玄瑛拭泪抬首,怏怏不悦道:“我没啥难言之事,也不知为何而哭,只觉得心里酸痛难忍便落泪恸声。请雪鸿姐宽宥,是愚弟不谙事,搅扰姐姐清静。”

雪鸿闻言,内心竟有了些甜丝丝的感觉,不由“呸”地啐了他一口笑道“是我下午在餐厅里惹了你,你觉得不好受么?”

玄瑛连连摇首,“那本来就是愚弟的错,我怎会生姐姐的气呢?雪鸿姐姐不生我的气,我便是万分的高兴了。”

雪鸿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泓荫郁的池水化成了活泼的流泉,溅起欢愉的水花。“算了算了,你哭得莫名其妙,我问得也是莫名其妙,吃八宝饭吧。吃完了就睡,勿要胡思乱想自寻烦恼。”

“我又没有胡思乱想。”苏玄瑛不悦地嘟囔了一句,便埋头吃起那份甜点。

雪鸿目注玄瑛,凝思久之,忽缓缓开言道:“或许情悟是灵魂的复苏亦是痛苦的开始。三郎年少于情愫意识朦胧,自然无端而悲苦而喜乐,日后年长便会颖悟其间的蕴藏。”

“雪鸿姐,你在说什么?”玄瑛惘然抬首问。

雪鸿一笑,忽觉羞赧。她转身走到窗前,举目瞻望悬照于空际的新月,暗自诧异为何适才自己会有那么一段说话,难道这就是世人常言的男女间爱慕之情么?可我才满十六岁,而三郎仅是个十四岁的懵懂少年,传将出去岂不让人笑话,何况三郎无端苦恼于他自己也是难以解说的事。

雪鸿思忖着觉得甚是无趣,欲回首却垂目摇首低叹,她顺手关拢窗扉,扶窗框静伫片刻,缓缓踱到门口对等候在那里的张妈道:“我们走吧,三郎也该歇睡了。”

苏玄瑛送雪鸿到廊道门口,但觉雪鸿晶眸盈盈,寂然不乐,欲说几句使她快乐的话,竟不知如何说,望着她们主仆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才悻悻回房掩门入睡。

玄瑛回返房间坐到床上,心神烦燥不宁。起身打开窗户,望望窗外夜幕下的园林,今曰是怎么啦,总有异样不舒服的感觉。他蹙紧眉头竭力思索,究竟是怎么了,会有什么事呢?他回转身躺到床上闭眸,少顷又坐起身,异样的感觉挥之不去。他怔忡片刻,忽坐直身板,双手叠叉掌心向上虚合,双眸垂闭,让神情放松。静穆夜色渐渐融入心灵,心神沉寂下去,旋而悄悄消溶於空寂无物的境界,他缓缓地让意念伸展开去,会有什么事呢?慢慢地,他脑海里开始出现画面,景物明晃晃的如同白昼。是他广东香山苏府,熟悉的庭院,厅堂,悄寂无人踪,侧旁廊道上有人急忙忙走过,却没有声响。缓缓地景象移动,书房,是父亲的书房,摆设依旧,但无人影。东厢卧室,是父亲的就寝之处,几个人围在床前,神情忧戚。他父亲苏仲斋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双眸闭合,熟睡似的。爸?玄瑛心神震骇,脑际景象倏然消失。玄瑛睁开眼晴,额上汗水涔涔而下。

月色迷朦,透过窗扉在房间里投下灰白的光影,贴墙而放的家俱摆设全然掩没在夜的黑暗里。玄瑛抹去脸上汗水,下床披上衣袍欲开门,但又停下,我要做什么?他满腹疑惑,转身在桌边坐下,呆怔起来。

雪鸿与那女佣张妈辞别玄瑛徐徐散步,此时园内,疏星淡月,花香暗渡,夜风吹拂带着微微的寒意。主仆不觉行至竹丛旁,忽有两条暗影投置于前,雪鸿惊而抬首,原来是父亲庄湘牧师,后侧还跟着一个中年陌生男子。

月辉照着牧师的面庞,那是一张被忧伤和悲痛搅扰着的脸。身旁那位来客亦是满脸的焦灼和哀痛。

“爸,你们欲去哪里?出了什么事?”雪鸿惊问道。

“去见三郎,此刻他是否安歇?”庄湘牧师深蹩双眉道,“这位杨先生是苏府在香港开设的苏记织锦庄襄理,雪鸿来见过杨先生。”

雪鸿上前叩见客人,便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苏府杨襄理告诉雪鸿,前日苏府老爷苏仲斋老绅士猝然病故,苏记织锦庄经理准备即刻启程赶回广东香乡奔丧,着他速来罗弼寓所接苏府小少爷同归故里。“此刻昌兴号轮船正在九龙港码头等候着小少爷,请罗弼老爷和小姐速速唤醒我家少爷,着他即刻启程。”

庄湘牧师频频颔首:“既然如此,雪鸿快去唤起三郎。想那仲斋老兄素日最亲善三郎,如今其猝然殒殁,三郎奔丧亦是尽孝的情份。但唯恐三郎闻此噩耗悲痛不能抑制,老夫想还是先不告知其真实情况,暂且说其父偶然得病,卧榻之际时时想着三郎,故特派人来接他回去,如何?”

雪鸿与杨襄理相顾颔首,皆深以为然。

牧师等人来到玄瑛卧室前,还未敲门,玄瑛已打开房门,待杨襄理告之其父患病要他回去探视,玄瑛边流泪边哽咽道;“三郎已知晓”。

牧师与杨襄理相顾谔然。不消半个时辰,苏玄瑛收拾箱箧停当,与牧师父女殷殷告别。庄湘牧师含泪告诫道:“三郎,此次回归万事勿过甚伤神,要节制自重莫负了你阿爸素日厚爱的舔犊情谊。”

雪鸿紧拽苏玄瑛臂膀,似有肺腑之言终而未语,惟泪盈于眶,哆其樱唇,反复辄念叨着,“三郎,事后早早回香港,我多备上你喜欢的甜点等候你回归,千万勿忘记啊。”

苏玄瑛面色转白,黯然落下几颗泪珠儿,幸得小巷的路灯幽暗少光,无人察觉其凄惶哀痛的神情。

苏玄瑛握住雪鸿纤细的手,低泣道:“雪鸿姐姐保重,待我爸病体康愈,愚弟一定赶回来再与姐姐一道学泰西文学,你等着我啊。”说罢,玄瑛登上四轮马车挥手作别而去。

雪鸿注瞩着渐渐远去的马车,一缕寒气蓦然潜入心头。暗忖三郎适才夜间无端伤痛而大恸莫非是其父噩耗的先兆?联想起三郎身世孤寂,惟苏仲斋老伯与之亲善,如今这个庇护倒塌,三郎在苏府境况颇为尴尬。想到这里雪鸿顿如置身于冰窖浑身发冷,恐惧心情一刻比一刻强烈。

庄湘牧师知晓女儿此刻忧戚心情,安抚着她的肩膀低声道:“鸿儿不要担忧。你仲斋老伯亡故还有我们在,三郎若真有穷途末路的一天,我们自然会倾力相助的,你说是吗?”

雪鸿含泪于眶,连连颔首,随父返身回寓所,缓行数步忽扑在父怀里热泪潸潸不能自遏。庄湘牧师轻抚女儿肩背,摇首叹息道:“飞鸿浪迹,童稚相契相逢于今世,定是前生的缘分。但,今日影形离散,难料别后情状亦是劫数。但愿上帝眷顾于你俩这份纯真的情谊,早日团聚印证前缘。”牧师说罢,不胜凄怆,可谓诗曰:“江流入海古来情,日日夜夜不寒心。归鹤难觅花鱼池,潮落帆去终是影。”

世上最大的悲痛,莫过于至亲至近的人遽然亡故。苏玄瑛与苏府驻香港的商务总管舟渡车行急急赶往粤地香山。未至香山境地,玄瑛已从苏门商务管理一干人员的言语神态中深感情状不妙。莫非父亲病垂不能治愈,故特地嘱咐香港的苏门商办携我回归?玄瑛心魄震撼,遂自又否定。不,不会的。定是父亲患病后久不见我三郎,思念殷盛着人接我回去。可是,这班人马皆行色匆匆地赶往香山又作何解释。玄瑛几次问那商务总管,那总管辄摇首支吾开去。苏玄瑛愈发忐忑不安,恨不能一步跨进苏府与几年未如面的父亲亲近亲近。回至广东香山苏府,苏玄瑛方知前日父亲苏仲斋已殁没过世,顿时泪似瀑泻,奔扑于灵柩之上几乎背过气去。其时乳娘已被苏夫人逐出门去,雨墨在上海照应商铺生意还未赶回,苏门上下皆知苏夫人素来不喜玄瑛,慑于苏氏凌厉竟无人敢上前稍作慰解。苏玄瑛悲恸难抑,直哭得双眸充血,喉音嘶哑,昏沉沉犹自泣哽不止。

逾后数日,苏玄瑛坐守于灵柩前,终日不食不眠颓如僵尸。其兄苏雨墨从上海赶到,见之不忍,几次端来甜点劝其啖之,均未能让玄瑛咽下半点食物。及至断七,择日大出殡,苏玄瑛已气若游丝,奄奄垂毙。雨墨忙于张罗丧事不及看顾,苏府总管苏福亲自抱起苏玄瑛将他放置原来安寝的房间内。但那苏玄瑛神志稍清醒便挣扎着要参加大出殡,总管与苏雨墨百般劝阻,玄瑛执意不从。正闹着,苏夫人踏了进来,她竖眉立眼一阵喝咤,命总管即刻去料理筹备大出殡的事务,又命雨墨回到父亲灵柩前去,预备出殡时作孝子捧灵牌。待总管诺诺随雨墨离去,苏夫人回转身朝卧躺在软榻上的苏玄瑛斜瞥一眼,作色疾言道:“如今是何时候还胡闹纠缠不清,难道你存心要错过老爷大出殡的好时辰么?”

苏玄瑛倾刻泪如泉涌,意欲解释但喉咙嘶哑发不出声音,眼望着苏夫人气咻咻地率领众佣人匆匆离去,惟摇首落泪,扶床而哽咽。

墓场,荒蒿满眼,古木参天。靡靡细雨里黑压压的送殡人群围绕着苏仲斋的墓穴垂首哀悼,棺柩已放入穴内,众人轮流朝棺木上洒土。苏夫人掩面哀咽不止,苏雨墨跪着双手捧土,边哭边朝墓穴内洒去。微风吹来,更添凄惶,众人念及死者生前的好处,皆垂泪凝伫,久久难以释怀。

忽然,苏玄瑛由苏府一男佣搀扶着踉踉跄跄赶来。他们拨开众人来至墓前,苏玄瑛扑倒在沙土上哀嘶不成语,他扒拉着沙土爬将过去,竟蓦地滚进墓穴内躺卧在棺柩侧旁闭上眼眸意欲与父同葬似的。四周众人目注此情状,皆敛容屏息寂默无声。

苏夫人初始惊骇,继而悲怒交加,回顾总管苏福喝道:“这成何体统,还不快下去把三郎抱上来。”

苏府总管闻言忙拭泪欲与俩男佣下去,在旁的雨墨已跳下去将玄瑛小心翼翼地用力抱了上来,苏福忙接过玄瑛,众人自然而然地让出一条道,目瞩苏福抱着苏玄瑛走向道旁排列成长龙的车辆。苏府总管将苏玄瑛放躺在他自己乘坐的马车上,含泪悄语道:“三郎少爷,我知道你对老爷情意深似江海,老爷平素也最疼爱你,但你体质孱弱多病,千万莫悲痛过度而毁了自家身骨。倘若这期间你自残自毁,老爷泉下有知孰能忍心安息么?快别起来,躺下静歇。为了老爷灵魂的安宁你也该千万珍重自己。记住,切勿擅自爬出,夫人见着又要生怨。”

苏玄瑛惟垂首掩面恸哭,欲有言也无力表述。

随后数日,苏玄瑛大病一场。幸有苏雨墨着苏福请医诊治,苏玄瑛病榻躺卧半个月终能坐起饮些稀粥。其时人已销形骨立,面容苍白如同荒墓里走出来的鬼魂似的。卧病期间,苏雨墨时时陪伴在榻前,总管亦不时抽暇前来窥探病。但辄不见苏夫人照面,连一星半点的慰解亦没有。玄瑛念父亲病故,夫人自家伤痛至极难以释怀,故不在意夫人的冷漠,反殷殷让雨墨转达慰问母亲的意思。

如此忽忽又过了一年,玄瑛病怏怏的一直难以恢复。

这天,秋风乍起,消褪了盛夏留余的最后一点暑气。苏玄瑛扶杖漫步于后园,笼罩园内的是一片沉寂的静谧。苏玄瑛凝伫于曲桥上,回念当年与父亲同观池内倒影的景致,犹如昨晨之事。如今父亲魂归冥府,独余我凭栏哀悼,憾然情思绵绵难断。又思忖往昔委屈还有父亲呵护,而今寂然独行无所依栖。苍天为何不垂愍,佑我父亲延年长寿呢。思及此,苏玄瑛欷觑泪下,急忙走下桥去,恐再多耽片刻嚎啕难抑了。走在花径上,两旁几株粗壮的树干直耸空际,疏稀的树叶儿经斜阳辉照,仿佛蒙上了一层光灿灿的华装。玄瑛展目环瞩,暗暗诧异,此园主人已殁没,为何花草树木依然盛茂如故。常言草木亦知情,盛衰尽如人生,看来并非如此。苏玄瑛边行边叹,人去景物依旧,令他满腹悲戚,深为父亲苏仲斋不平。

不觉间行至一幽僻处,刚欲坐歇片刻,忽闻侧厉山石拐角处有人窃窃私语,听其音似是两位苏府老妈。苏玄瑛意欲避离,但那私语内容使他惊疑,不觉止步竖耳聆听。原来那俩老妈子悄然议论,说的是三少爷亲家薛府昨日前来退婚之事。

“薛府老爷也硬犟,将五年前的聘礼昨日全数担归我们苏府,苏夫人亲自点查是一件不少一件也不多。”

另一老妈诧异地问:“想那薛府老爷十分看重我苏府三少爷,常夸他面目清秀,人又聪明,画画的名气更是响得不得了。怎么?我府上老爷刚去世不久,尸骨未寒,他们便来提出退婚,这,这从何说起嘛。”

“哦,这也不能去怪人家薛府。你不是不知道夫人平日最恶厌三少爷,几年前老爷为三少爷定下这门亲事风风光光抬出多少聘礼,夫人能不看得肉痛么?如今老爷过世,夫人无所顾忌更加恶虐三少爷,说不定是夫人执意要索回聘礼弄得薛府恼而退婚。”

“嗯,想夫人素日为人悭客,有可能作出如此不体面的事。”另一老妈愤愤地道,“可怜老爷去世后,三少爷无依无靠,不知夫人又要拿他怎么样了。”

闻此言,苏玄瑛不由垂首合眸,泪珠儿潸潸而下。暗想老妈们的话并非虚诳,夫人素来不能善待于我,父亲在时倘还收敛其恶厌之心。如今我已孤身一人,茕茕子立,形影相吊,夫人必思逐我出门。可我举目无亲的,离开苏门后何处栖身?倘若薛府没有退婚之举,或许还可投奔,目下无份无名也无从谈起。怎办是好?茫茫人海已无我苏玄瑛至亲至近的人了。哦,乳娘,她在哪里呢?偌大天地哪里找得着呢?思忖至此,他悻悻无力坐倒于道旁沿阶上。细听那俩老妈声息皆无,想必已离去。

苏玄瑛倚靠树杆坐于石阶上闭眸凝神,内心阵阵酸楚,欲哭而无泪。细细思量,依稀记起那位曾在梦里出现的母亲在前二年含泪亲吻着叫他“三郎,三郎……”随后款款步出房门再也没有在梦里见着她。听夫人说,亲生阿妈渡海远行,在海上遇着风浪,翻船而身亡。如今最痛爱我的爸也匆匆离去,临死也没赶上见他一面。苏玄瑛的心又酸痛起来,这酸痛的心情一刻比一刻强烈,忍不住双手掩面任随泪水涌眶而出。不知不觉已是傍晚辰光,落日余晖反照,园内依然豁亮通明。苏玄瑛默然拭泪,四周寂然无声。他重新倚靠在树杆上,合眸冥想。觉得当年是父亲主张与薛府订下婚约,自己也从没见过那位薛府小姐,如今薛府提出退婚也没什么痛憾之感。只是伤心父亲过世才数日便有这等事发生,实在是对父亲的不尊敬。倘若真是夫人惜财物而索回聘礼,难道薛府老爷不看在我爸昔日情份询明内因酌情妥善处置,为何不与我,他未来女婿当面谈个清楚便贸然退回聘礼。何况未去香港前,与薛府老爷相见,他老人家待我也是慈祥恺悌,亲善有加。苏玄瑛微微叹息,深感茫茫世间人事百变叵测。转而又想:夫人平日极顾声誉,聘礼虽下得颇重,但她也不可能怜吝这笔财物而作出贻笑乡间地方的事情。薛府退婚可能有别的原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苏玄瑛百思不得其解。

不觉昼光消褪,暮色四合。苏玄瑛合眸冥坐,仿佛置身于茫茫的云海里,迷惘、慌乱,不知何去何从。倘若就此而坠于死亡的渊谷,倒也省了这许多烦心。他想着感到无聊和无奈的慵倦。渐渐地他的心绪与夜幕溶融在一起,完全沉迷于无情无绪的意态里。惟有一轮秋月窥视着这个满腹愁愫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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