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2)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6-29 17:05:11

傍晚雨霁,落日的余辉被层云阻隔幻变成绚丽的晚霞。苏雨墨悄然从厨房拿出几只糯米豆沙团子,趁着渐渐降临的暮色,穿丛过径往后花园潜行而去。

园内,湿润的空气难以掩没草木的清香。雨墨钻出竹林,不远处出现一排青砖平房。雨墨抹了抹湿漉漉的面孔,竹叶上滴落的雨珠儿几乎弄湿了他的全部头发。是这里了,雨墨估摸着。原先住在这里的花匠和桥夫搬到前园大门旁边新建两层楼房里去后,这里房屋只是堆放柴草等杂物,平日很少有人来。

雨墨一间一间地敲门,呼唤“三郎”,终于在一间房前听到弟弟的回声。房门在外边上锁,雨墨搬过一块大石头放到窗口下,然后踩上去将几只糯米团从窗口送进去。“三郎,你不要怕,等到爸回府我就去告诉他,爸肯定会尽快放你出来的。”

玄瑛道:“哥,你不要说是妈关我的,就说是我们俩闹着玩,你把我锁上的,钥匙也丢掉了。”

“说谎可不好。”雨墨迟疑地皱起眉头。

玄瑛焦急地道:“求你了,哥。若是爸知道是妈关我的,他们又要吵架,三郎不喜欢。哥,你就说是我们闹着玩的,好吗?”

“好吧,就这样。这糯米团是你喜欢吃的,快接着,我松手啦”。

玄瑛对着窗口借着朦胧暮色的余光,摊开双手接住了糯米团,喜孜孜地咬了一口连叫“好吃”,要哥哥再到厨房给他拿几只。雨墨笑道:“祘了,等你出来自己到厨房去吃个够吧。”

雨墨离开弟弟,穿过竹林,在一廊道的转角处碰上了三郎的乳娘,乳娘一把抓住雨墨,焦灼地探问三郎被关在何处,雨墨告诉了她,乳娘双眸蕴泪,道:“三郎还是个孩子,黑灯瞎火的让他独自一人关在杂物房子里,吓出病来如何是好。”

雨墨道:“我到前园去等老爷,老爷回来后我会求他放出弟弟的。弟弟那里你去陪着他,要不他会害怕的。”

乳娘闻言,吩咐雨墨千万勿要忘了求老爷放回三郎,自己急急朝那排青砖瓦房跑去。还未到那里,就被一小厮拦住,说夫人让她到前园上房夫人的内室去。

“夫人唤我有何事呢?”

“不知道,夫人让你即刻就去。”小厮道:“夫人还特意吩咐,要你不可耽搁,此刻她正在上房等着呐。”

乳娘明白,必是夫人知道她会去护慰玄瑛,故意支开她,不让她接近那排青砖瓦房。乳娘欲硬往前去,小厮拦在前面,立等她去见夫人。乳娘朝那排青砖瓦房望望,眼泪不由地潸潸而下。

乳娘跟随小厮来到前园上房叩见苏夫人,果然遭到夫人一顿训斥。

“三郎已不是哺乳婴孩,何用你跟前随后的呵护?就是你平日里对他娇宠太过,养成了三郎刁钻古怪的脾性。”苏夫人冷冰冰地道:“从今天起,你到我这边房里来听使唤,没有我的吩咐,不准擅自去找三郎。”

乳娘垂首暗泣,意欲恳求几句,及见夫人冷若冰霜的面孔,不敢启口,只得含泪应允。

入夜,苏仲斋回府,问及三郎,夫人佯言其早已安寝。苏仲斋与夫人述说几句生意上的事后,便起身道别回自己卧室。他走在廊道上,苏雨墨从暗中闪出跪在父亲跟前,苏仲斋惊诧道:“这么晚了,你还没有安睡吗?”

雨墨默默点头,忽抱着父亲的双膝含泪道:“爸,快去放出弟弟吧,他在后园的杂物房里关了半日了。”

苏仲斋大惊,一把抓起大儿子连连追问:“为何关他,谁关他,此时还在那里吗?”

雨墨欲与父亲说实情,想到弟弟的肯求,便说是俩兄弟闹着玩不小心把弟弟锁在了杂货房里面。

“胡闹,太胡闹了。”苏仲斋连连摇头,“既然如此,为何不叫苏福找人赶紧去开锁放人吗?”

“我,我怕总管不肯给出钥匙。”雨墨迟疑地道。

“这是何道理?苏福呢,去叫苏福来。”苏仲斋急道,随即一想,待总管赶来再去取钥匙岂不是又耽搁了。不由跺了下脚,怒道:“还不带我去找那帮有钥匙的人。”

爷儿俩急急忙忙赶到前园正大门右侧新筑的两层楼房前,总管苏福慌忙赶上前叩见老爷,听得要后园那些杂物间的钥匙,说是两位少爷嬉耍时三少爷不慎被锁在里面至今还没有出来。苏福亲自奔进楼内取出一串钥匙,又亲自陪着老爷去后园放人。苏福是个极善应变的人,他明知是夫人命人将三少爷关押起来的,但他还是顺着老爷的口风,深责自己昏惘太甚,竟然未能发觉后园的杂物间里还关着本府的三少爷。苏仲斋的心思全挂在玄瑛身上,恨不得即刻赶到小儿的身边,总管究竟在说些什么,全然没有听进去。

黯然的夜幕在不易觉察的微风吹拂下,飘溢着花草的清香,青砖瓦房附近却有着一种阴冷怪异的感觉。雨墨指了指其中一间,苏福立即趋前欲开锁,被老爷拦住。苏仲斋觉得不对劲儿,四五个人前来,伴随着灯光和声响,为何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雨墨,你没搞错吧,三郎是在这间房间里麽?”

“是的,傍晚我还给他送过吃的来。”雨墨肯定地道,但父亲惕悚不安的神情使他也紧张起来。雨墨忙上前用力拍门,并高声叫喊:“三郎,你还在里面吗?爸来接你啦。”

里面依然杳无声响。苏仲斋大急,暗忖三郎自幼体弱多病,关闭在这类地方难保不出意外,忙命总管开锁启门。众人举着纱灯拥进屋里,四下张望竟未见人影儿。

“在这里。”雨墨大叫道,他扑到墙角落一堆积草儿的地方扒拉几下,便露出玄瑛闭眸沉眠的脸容。

苏仲斋忙抱起孩子,细细察看并无异样,原来玄瑛酣然沉睡多时了。苏仲斋把脸贴在孩子冰凉润嫰的脸蛋上,眼眸里泛起泪花,而后向苏福等人笑道:“这孩子真是的,在这等地方也能安然入睡。”

众人纷纷赞叹三少爷人小胆大,非寻常孩童可比。在园内行走间,玄瑛醒来,借着灯光发觉自己躺在父亲的怀抱里,高兴地抅搂着父亲的脖颈叫道:“爸,我刚才睡觉时就看见你了,你是不是带了好多好多的香酥糖?哦,爸。我要吃糯米团子。”

不待老爷吩咐,苏福立即派人去厨房传话,让那里连夜起灶蒸糯米团子。苏仲斋笑道:“我真的给三郎带来好多香酥糖,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众人皆笑,苏福笑道:“老爷对三少爷宠爱有加,每次回府都有馈赠,小孩子怎会忘记?”

苏仲斋大笑。

逾日,苏仲斋发见书房里原放置的景泰蓝长颈花瓶不见了,经细细查问,这才知道玄瑛被关在杂物房里的真正原由,愀然不乐。心想:花瓶子被碎破价值亦有限,何必对孩子大动干戈,何况本来就冤屈了三郎,联想起平日里夫人对三郎种种忿谩情状,心里愈加不悦。随后起身到夫人寝室,苏夫人在床上斜躺着歇憩。

苏仲斋挥退丫环们,含愠坐于窗前,随手取出折扇欲搧风,却忽地掷于一旁,随后捻须凝神,始终没朝夫人望上一眼。苏夫人暗窥其神色,心觉不妙,便走到门口,对侍立在门边的老妈吩咐几句后回进寝室。少时,老妈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进来,苏夫人亲自从托盘上取了碗盅端到苏仲斋面前,柔声笑道:“这几天,老爷劳顿过甚,喝了这碗莲子羹,趁着清寂易眠,早点休憩吧。”

苏仲斋依然凝神默坐,苏夫人欲言而止,回首望了那老妈一眼,老妈忙恭身悄然掩扉退出。

窗外,斜阳薄照,偶而传来几声蝉鸣声。苏夫人望着久无动静的老爷,将碗盅轻轻放到圆桌上,黯然叹曰:“老爷如此冷淡,怎不让人愀然心烦。老爷是否还在为前几日妾身在薛亲家跟前多说了三郎几句而着恼?尙是如此,老爷休要耿耿于怀,为妾日后慎言便是了。”

苏仲斋默默直视着夫人,复痛愤摇首,叹息道:“夫人为何寡情薄德如此,视三郎如宿仇。前在亲家跟前诋毁他,后又用黑屋幽禁他,不过一个八岁稚童,你便如此容他不得,德义何存,良心安在?你勿要忘了,三郎的安康吉祥关系到我苏门的荣辱。稍有差错我苏仲斋还有何脸面周旋于这香山一带世族商绅人家,还有什么资格孚领香山商界众望。”

“老爷言重了。”苏夫人不满地道:“我苏门的威望是老爷几十年来四海奔波,辛劳拼搏而赢得的,再加上我苏门原有雄厚资财作基垫,与三郎一个孩子又有何瓜葛?”

苏仲斋触及往事,颇为感慨,道:“夫人,饮水思源乃为人根本道德。没有三郎生父清基君的帮助就没有我苏仲斋的今日。”

苏夫人怫然不乐,转身倚躺在床榻上,微微笑道:“老爷费心,清基君之事妾身已闻数遍,铭记于心。但三郎年幼尚未知世事艰难,为妾上心引导亦是为他好。”

苏仲斋望了她一眼没吭声,苏夫人继续道:“三郎秉性怪异,前个月不是缠着老爷要着僧装,老爷真的特意为他从印尼定购了一套吗?若不是妾身强令乳娘收藏起那套行头,只怕三郎日夜作僧人相了。”

苏仲斋摇头苦笑,道:“夫人太多心,将三郎着僧装戏耍之事亦作桩大事,咋惊咋怪的。想我幼年喜戴野雉长羽扮作海盗,难道我如今已成了海盗了麽?真是笑话。”

苏夫人微妙地一笑,缓缓地道:“老爷对三郎的宠爱真是无以复加,倘若我们女儿还活着,或许老爷还要将三郎入赘招婿呐。”

苏仲斋暗惊,女儿比三郎仅大上几个月,但在三郎进苏府的第三天不幸夭折。难道夫人为此一直牵怒于三郎母子?叹息道:“女儿夭亡已多年,皆是命中注定,夫人不会以此责怪三郎吧?”

苏夫人含泪勉强一笑,道:“怎么会呢?那时三郎才几岁,与他何干?令妾身至今难解的是老爷既然怜其孤寡,重金接济亦无不可,又何必携其母子渡海回府呢,明暸你老爷为人的,知是怜悯其孤寡无依,承担养育之任;不谙内情的还以为你惑于亡友之妻姿容娇媚,趁丧娶之,有损昭德。倘若不是为妾着意担待,以理晓于河合氏劝其回归扶桑,你老爷素有的清名和德声岂不毁于那妇人之手,我苏府在此还有何德能称谓诗礼缨簪大户人家呢。”

“荒谬之至。”苏仲斋怒道:“河合氏母子随我同归粤故,乃是遵从其夫临终遗愿。清基君久幕我华夏是文明礼仪上邦,弥留之际唆其妻挈玄瑛托根上国,离绝岛国民众劣根性,希冀其子玄瑛长进为人中龙骥,故留遗书与我,将其母子全权托付与我。谁会想到你诡借他人之言数落我等不贞不义。倘若依夫人之意,将其母子抛置荒山野岭才为妥善是否?”

“世上竟有如此奇男子,临终劝妻改嫁。”苏夫人颇为不屑地冷冷一笑,“依妾身愚见,辄是清基君深知老爷怜香惜玉的好脾性,故有此不伦不类之举。”

苏仲斋蹙眉不语。当年在扶桑经商的苏仲斋结识河合氏,情谊笃厚,河合氏亦殷诚渥渥倾情于他。然而,苏仲斋自忖自己在故土香山已有婚约,虽然是父母早年为他聘定的,伦理上也算是缘定三生无可悔之。故而竭力撮合挚友清基与河合子结成秦晋之好。清基君临终有这般嘱咐,内心必是早已明暸妻子河合氏潜心牵情于苏仲斋,故欲遂爱妻久而未泯的情意。苏仲斋又何尝不知恩兄这番苦心,每当思及此辄感泣人世情义高耸云天,终然弃万金,毁华屋,亦不悔度此一生。何况三郎与苏仲斋似乎是天生的缘份,每当苏仲斋抱起玄瑛辄有一种牵动五脏六腑的怜爱感觉。

此刻见夫人又冷嘲热讽,心头甚是烦厌,暗想倘若不是这妇人心地狭窄,将河合氏逐出苏府,何累那河合氏凄惶东渡,梦系云烟。转而又想,此妇虽薄待河合氏,终也是为情所累,遂叹息:“我知你窥其母子清品绝俗,自憚弗如而暗妒之。何其盲觉也,你我结发十几载,情缘固实,我何苦厚她薄你。河合氏温柔娴淑你不能相容,其子三郎秀慧可人你又厌之,实非贤德仁厚所为,难怪三郎畏夫人如魅,何苦呢。”

苏夫人怒甚,则佯笑道:“妾身非贤德善类,老爷和三郎视为鬼魅。也罢,明日晨曦,我回昌湖娘家,毋须再受汝等怨气。”

“好好。”苏仲斋亦怒道:“夫人既然容不得三郎,明日我将赴香港往织锦庄送批货,便携三郎同往,在香港为他觅良师全托管教便是,免得夫人瞧见心神不宁,难得惬意。”

“谢老爷垂恩,为妾感激不尽。”苏夫人冷笑道:“今日你怨我薄情寡义,只怕三郎稍长晓事便弃你而东渡寻母,怨你分离其母子而横眉相向,那时老爷悔之晚矣。”

“河合氏早已不幸坠海葬身鱼腹,三郎怎会起东渡寻母的意念。再说,即使三郎他欲东渡寻母也在情理之中,倘若其母河合氏尚还活在人世,我当助资护其前往寻母。”说到此,苏仲斋微微一笑道:“三郎是个重情义的乖儿子,夫人善待他,必得其孝心,何必担心三郎长大会忘恩负义呢。”

苏夫人微微一笑,半冷着脸儿,全然一副不信亦不屑的神态。

苏仲斋起身绕室蹀躞,忽然抬头正色对苏氏道:“夫人,河合子来我府携带重金,临别寄放在乳娘处,托付其善顾三郎,你不应截匿不与,明日全数拨归乳娘,让她为三郎积蓄于箧内,你休要揽管此事。”

苏氏一下坐挺身板,疾色怒道:“三郎既为我家子,吃穿用度均与雨墨儿毫无二致。其何不足也,欲另起锅灶麽?再说河合子前夫亦是富家子,河合子留下金银重资也是她的明理之处。要知道,儿子在我府护养也非容易,诚然我府上万贯家财,不会窥视其末点财物。为妾是不放心乳娘,小户人家出身的佣者,怎能肯定其见重金而不蠢蠢欲动呀。为此,我为三郎收藏也无不妥,将来三郎要用也可有个调剂。不知老爷从何处闻得碎言,窃以为我大娘私匿三郎资金意欲他图,视我大娘为何种下滥之人耶?”

苏夫人言毕,掩面痛泣。苏仲斋戚然改容,静默片刻才缓缓言道:“你为苏门主妇,谁会疑你贪利?没得让人笑话。但河合子蓄金已指定让乳娘收讫,你就依其原意将蓄金交付乳娘收藏,何必要多操这份心呢?”

“也罢,明儿为妾自会与乳娘理妥此事。”苏夫人拭泪道:“三郎虽聪慧过人,但未经师执调教难免学问粗浅。老爷既有意携带三郎去香港求学也是桩好事。老爷尽管放心前往,府内事务妾身自会打理。此刻,天色已不早,老爷也早些憩眠为宜。”

宿夜无话,翌日晨起,苏仲斋唤过乳娘,告诉她欲携三郎去香港求学。乳娘簌簌泪下,转而笑道:“三郎年齿渐长,求学成才在情在理,乳娘代三郎叩谢老爷。”

苏仲斋谦和地一笑,嘱咐乳娘好生为玄瑛整理行装。侧旁的苏夫人望着乳娘离去的背影,憎恶之念难以抑制,想让她随玄瑛去,离得越远越好,但转念一想,不妥,玄瑛如得她的庇护,越发恣意妄为,于是劝阻道:“乳娘不宜与三郎同行,乳娘当留在府里帮着照料三郎的物什,倘若三郎在外需要什么,可让乳娘尽快打点出来,即刻让人送过去。”

苏仲斋想夫人的话也有道理,点头答应。苏夫人微然一笑,随后敛容缓言道:“老爷此去香港,尚需料理锦庄生意,必又数月不归,妾身深忧之。如今老爷也是有了不小岁数的人,且体质孱弱,怎能禁得旅途劳顿及酷暑或霜寒袭身?望老爷善自珍慑,早日回归故里,免得我等上下悬念。”

苏夫人言讫,睫间泛起泪光。苏仲斋默察其情无虚,亦颇感动,温言慰藉数句,又对长子苏雨墨嘱咐了一番,这才携着玄瑛的手登上四轮马车辚辚而去。

雨墨望着载着父亲和弟弟的马车渐渐消失在晨雾飘渺的街道远处,这才收回目光,缓缓展开适才弟弟临别塞给他的一摺纸张,果然是一幅画儿。画面上一只白猫伏蹲欲扑,神态酷似母亲那只活泼而不失富贵气派的波斯猫,不由泪盈于眶,怅怅然心底全被掏空了一般,十分难过。

苏玄瑛随父亲东行,时逾一日方抵广洲,在城西棲云客栈宿夜。翌日卯时,苏仲斋便领着玄瑛去西郊的长寿寺拜访该寺主持恒初大师。

恒初大师是苏仲斋故交好友,早在孩提时便同学同游,经数十年沧桑檀易,俩虽是佛门商界人生旅途大相径庭,情谊弥厚。苏仲斋每次去广州必去一趟长寿寺探望这佛门老友。可以说苏仲斋有生以来有两个知己,一个是日本的生死之交清基君,一个便是广州长寿寺这个诚情不渝的佛祖弟子恒初大师。苏仲斋每当想到这俩位知己,辄欣然道:“当真苍天垂愍,独厚於我仲斋一人,恐我独涉世间寂寞特令我有缘结交两位刎颈之交。”

苏家父子来到长寿寺,恒初大师的师弟慧龙寺主持赞初大师恰好亦盘桓於此寺。苏仲斋携玄瑛跟随一小沙弥来到方丈室,恒初与赞初俩师兄弟正在对弈围棋。苏仲斋领玄瑛上前叩拜两位大师。赞初正沉湎於棋局中,眼盯着棋盘除之以外全然不在心上。恒初大师欣悦异常,忙起身扶起玄瑛细细打量一番,笑道:“三郎丰标秀爽,敏慧过人。你那位扶桑兄弟清基君九泉之下有知必当宽慰惬怀。”

“当然,当然。”苏仲斋捋髯而笑,“恒初大师莫笑兄弟我自夸犬子聪慧过人。三郎年岁稚弱,但其绘画功力非一般画匠所能比拟。在香山乡绅文士人之间谁不以匿有其画幅而窃喜庆幸也。”

恒初大师大笑着指点室内红漆盘龙柱子道:“此龙旋盘绕柱的底图存放在我寺藏经楼已有数载,去年三郎吵着拿去摹绘了十几张才归还我寺院,原幅底图已皱破不堪,只得将三郎摹绘的留存了三张搁置於藏经楼。倘若不是三郎绘艺非凡,本寺亦不会作如此安排嘛。”

苏仲斋笑而不语,赞初拉恒初硬要与他下完这盘棋。苏仲斋与赞初亦熟稔,知他性豪爽,嗜好弈棋。每次输与师兄仍是兴致盎然,遂笑道:“恒初兄请便吧,兄弟我也想欣赏两位大师精湛棋艺。来,三郎。你是初入棋门,那棋艺远逊于父。而为父棋道晦涩,较之两位大师是望尘莫及。值此机会,你亦坐旁观局领会大师造诣。”

“仲斋兄勿谦虚,尔韬光养晦,棋局上自然不恃强对垒,少了些霸气。来,坐于我侧为老衲助阵吧。”赞初叫道,遂后目光落回棋盘,聚神凝思,许久方落上一白子。

日照窗扉,投下长长的光带,庭院侧旁的花木随日光而影移,留下斑斑荫郁处。不知不觉已过了二个时辰,全室静寂,偶而几下落子声。募然,“扑通”一声,众人一惊,但见玄瑛摔倒在地,苏仲斋忙过去将他扶起,啼笑皆非。不知何时,玄瑛已把赞初大师挂在椅背上大红镂绣金丝的袈裟穿在了身上,人短袍长,走时自踏袍襟下摆绊缠摔倒。

“三郎为何这等不懂事,大师的袈裟也能胡乱穿上的吆?”苏仲斋边帮玄瑛脱下袈裟边责斥道。

“这衣袍真好看,三郎喜欢。”玄瑛兴冲冲地叫道。

此时,赞初大师盯着棋局正恼着无法挽回败势,玄瑛一闹便推棋站起哈哈大笑道:“师兄棋道神妙,愚弟认输了。”遂接过苏仲斋递上的袈裟随意往肩上一披,蹲到玄瑛跟前直瞅着那红扑扑的脸蛋笑道:“小施主亦欲当和尚吆?看你音词清沏,眉目韶秀,与老衲颇有缘份。随老衲同往慧龙寺吃斋念佛如何?”

玄瑛双目熠熠,神情亢奋,竟然十分愿意似的,赞初大师纵声大笑,抱起孩子点了点他的鼻尖儿笑道:“善哉,善哉,斋饭满钵擎来重,晨钟暮鼓他日梦。小施主,他日有奇遇,莫忘了老衲便是。”

玄瑛咧着小嘴儿只是笑,忽转身扑向父亲。苏仲斋接过孩子朝赞初大师笑笑道:“大师见笑了,愚弟调教不力,使犬儿荒唐无礼,惟垂大师宽恕。”

“哪里,哪里。此儿风骨奇秀,若栖吾庙庐,必能成佛立果,功德无量。”赞初正容道,复对恒初大师道,“师兄常言‘开庙易,续经难’。此儿慧根灵心,实是难得之材。”

苏仲斋闻言愀然不乐。恒初忙朝师弟连连摆手,“休得莽言,三郎虽有根器,日后未必入我沙门。人世道途纵横,何去何从各有志向。此时谈论三郎前程,实不相宜。此儿今年不过八九岁而已。”

赞初搔首憨然一笑,“仲斋兄,老衲憨直,有冲撞处莫要计较。老衲陪礼便是。”说罢当真拱手作揖。

苏仲斋忙放下玄瑛,还礼不迭。

“何也,稔友数十载,一朝客套如宾,亦失於陌路了。”恒初大师笑道。

三人相顾大笑。

赞初大师俯身细细端详玄瑛,忽蹙眉,忽又微笑颔首。

苏仲斋和恒初大师相顾讶然,俩人均知赞初为人豁达爽朗,但深谙佛道玄机。玄瑛如此令其关注,必有机缘说法。苏仲斋忙道:“犬子朦憧,还请大师指点迷津,如何得护庇安泰。”

赞初大师长身而起,合什而礼道:“仲斋施主慈悲,老衲细窥三郎双眸,神明蕴敛,精气透澈,实有特异禀赋,日后逄遇种种必能逢凶化吉。但其骨格清奇,偏於孱弱,还需养精蓄神,强旺器质方妥。”

恒初微笑道:“师弟缄言,师兄知机,早有准备。”说着,恒初大师从自身脖颈上取脱一挂件,托在掌心上,赫然一块璧玉。此玉直径约3公分,厚0.5公分,呈深褐色,内质纹理清晰显现龟龙图案,盘蜷的龙身紧紧地将一只金龟围在中间,略作晃动璧玉便滢滢流溢着黄褐色的光泽。整块璧玉看似自然,却又透出神妙的灵幻之气。

“这块龟龙璧玉老衲已珍藏三十余载。”恒初大师笑道:“年轻时游西南印度安孜的普济寺,临别主持赠之,道此玉原本就是我华夏之物,着我携回赠与有缘人。玉呈龟龙图象则是深埋地底自然形成,出现在人世当有一段机缘。但玉存在我处,一直未见异象。去年,三郎来此观摩盘龙柱图案,老衲抱起他时曾感觉贴在胸前的龟龙璧玉有一阵灼热,或许三郎便是此玉的有缘人。如今将此玉赠与他佩带,日后或有验证尚未可知。但此玉随身佩戴能驱魔避凶,吉祥如意则是肯定的。”

苏仲斋大喜,连连称谢。心想,我今日正欲为三郎讨个吉利物,谁知恒初大师亦有此意,可见玄瑛非是福薄之人。忙双手接过龟龙璧玉,小心翼翼地挂到玄瑛的脖颈上,再次合什称谢。赞初大笑,却喑自惊叹,师兄与仲斋施主情谊确是非比寻常,连珍藏许久,从不轻易示人的宝玉随手赠与。

当晚,苏氏父子回到棲云客栈歇宿。次日,苏仲斋吩咐随从管家汇集二千两白银即刻送往长寿寺资作香火款。俟日照树梢,苏府马车巳行至珠江鹿鸣港,苏氏父子弃车登舟,不消半日己达香港。正是:

纯诚浪漫少儿郎,慈悌安然话清朗。

天道欲成他日事,璧宝归还风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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