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遭嫌弃稚童赴香港,
习欧文玄瑛从良师。
时值春暮,天宇晴朗,净无云翳。广东香山首富苏仲斋的府第,花亭水榭,楼宇连恒。繁花绿丛间鸟雀扑跃,时而发出柔和清亮的声响。
一年纪在七八岁间的男孩,身着黑绸暗纹马褂,头戴西瓜圆帽,悬蹬着两腿俯身趴在六曲桥玉白石栏杆上。他望着桥下清亮如镜的池水,小嘴唇嚅动着,发出阵阵惊喜的,含混不清的音节。水是碧绿碧绿的,风是轻柔轻柔的,火红火红的大眼睛金鱼一缀团一缀团地游移着,十分可爱。显然,吸引男孩的并不是鱼儿。只见他乌黑晶亮的眼睛在池水上晃闪不定,璀璨的阳光经水面反射形成闪闪烁烁的光斑投在他那张清秀小脸盘上,仿佛罩上了一层神奇的灵光。
忽然,男孩跳了下来,双手叉着腰,仰起脸儿四下张望。眼前山石亭榭树木泛绿,远处峰峦薄照漫空苍翠。一行雁儿鼓动着翅膀缓缓地翔动。男孩两眼熠熠,小嘴唇嘟成朵儿,发出欢快的“嗬嗬”声。
正在这男孩望着天空出神,一位老者走近曲桥,但见他长袍马褂,举止沉稳,高挑的身材透出几分儒雅。此人正是名震香山的富绅苏仲斋。
“三郎,在望什么?”苏仲斋蔼然问道。
被唤着三郎的男孩是苏府次子,姓苏名玄瑛,三郎是他的小名。玄瑛性温柔敦厚,常默然寡言,喜孤行独步,与同令孩童相比,过于成熟。他虽然尚幼,但禀赋特异,四岁便在日本东京习绘事,如今年仅八岁,绘画吟诗的才艺远近闻名,在乡里有神童之称。
玄瑛蓦然见着父亲,高兴地蹦跳几下,拉着父亲的手,指着桥下波光熠熠的池水叫道:“爸,看,真好看。”
苏仲斋顺着儿子指向望去,没发现什么,但见儿子瞧着他,仿佛揭示一件极其稀罕宝物似的十分兴奋和得意。不由歉然一笑,“三郎,你欲让为父看什么”
“水里,爸,你看水里---”玄瑛叫着,身子又扑跃到桥栏上,小手指点着桥下。
苏仲斋吓了一跳,忙拽扶着小玄瑛道:“快下来,三郎,太危险了。”
“爸,你看啊,你看---”玄瑛被父亲强行抱下来,依然摆动着手儿要父亲朝桥下看,小脸蛋也因几分愠怒泛起了红晕。
苏仲斋捋髯而笑,转而细详池面,微风拂过,水面荡起阵阵涟漪。稍许,水面恢复平静,碧绿池水清澈见底,一缀缀红鳞金鱼悠悠然游弋,“是了,三郎,金鱼儿都长大了,也越发地红了。”
“不,不---"儿子发怒了,小手指天,指池水四周,又指桥下池水,急促地道:“好看,就是好看嘛。”
苏仲斋诧异地看看儿子,又展目四望,蓦地恍然,明白孩子要他看的是四周景物在池水里的倒影。不由摸了摸玄瑛的小脑袋仰天而笑,“三郎真聪明,这池水面就象镜子,四周景物倒映在水里,水面成了一幅美丽的画儿。看,碧绿清澄的水里有天,有树木花草,还有山石凉亭,确实很美。喔,三郎,你看红红的鱼儿在天空中游着呐。”
玄瑛开心地笑了,“爸,适才还有好多鸟儿呐。”
苏仲斋笑着抱起儿子,望着那双清澈黑亮的眼眸,轻轻掸了掸儿子粉琢般的脸庞,笑道:“对呀,天空雁儿飞过,三郎在水中看见了,是吗?”
玄瑛点点头,复又望向池水,怔怔不语。苏仲斋暗叹,此儿聪慧过人,但稚年沉思过重亦非厚实之象,遂笑道:“三郎在园内嬉得久了,让爸送你回房歇息”。
苏仲斋抱着玄瑛才走出两步,玄瑛忽蹭着两腿要下来,刚着地就撒开两条小腿跑下桥去。
“慢走,三郎慢走,千万不要摔倒了。”
呼之不应,苏仲斋只得撩袍紧步赶去。
玄瑛的卧室,室内居中放置着一张楠木大圆桌,玄瑛趴在桌上绘画,旁边乳娘拿起玄瑛刚画成的一幅画纸,脸色大变。“三郎,你画的这位夫人,你在哪里见过,知道她是谁吗?”
“我见过,有时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她。”玄瑛头也不抬地说道,“她说了,她是我妈,我的又一个妈妈。”
乳娘悚然一退,惊骇地四下张望。窗外阳光普照,房间里安详宁和,没有一丝阴霾迹象。乳娘蹙眉沉吟,暗想:三郎的亲生母亲在三郎五岁那年就留下亲生儿子随老爷外出,逾后半年老爷回来,但不见三郎他亲娘跟着回归,后来听得夫人讲,那位夫人随老爷渡海经商时,不幸失足坠海而亡故。三郎应是对亲娘没有多少印象,怎会画出他亲娘的肖像。“三郎,你当真闭上眼睛能看见这位夫人?”
玄瑛点头肯定。乳娘不由流下眼泪,呜咽着念叨“夫人,你真可怜---。”旋即见到玄瑛疑惑而惊诧的目光,忙收泪强笑道:“这位夫人真的很漂亮,或许真是你的另一个娘呐。”
玄瑛高兴地笑了,要将梦里娘亲的画像张贴到卧床旁边,乳娘忙拦着道:“三郎,这画儿让乳娘替你收藏好,不然让夫人看见,她会生气的。”
乳娘是在玄瑛亲生母亲刚进苏府时,被老爷雇佣来专门侍侯她的,记得这位夫人是老爷从外邦带回来,虽事隔几年依然清楚记得这位夫人非常漂亮,当时还带着一个四岁的小男孩。老爷对这位夫人似乎十分敬重,她叫什么呢?乳娘忆想,哦,老爷称这位夫人为河合子,是河合夫人。唉,这么美丽温和的夫人怎么这么快就过世了呢,她的孩子三郎今年己有八岁了,乳娘想着眼眶又湿润了。
午歇后,苏仲斋和夫人杨氏在憩颐堂饮茶,边谈些苏氏家族在广州和香港的布绸生意。管家苏福来禀报,亲家老爷薛荣昌来访,苏仲斋大喜,忙起身往前门去迎接。
薛荣昌是香山鸣凤岗名门望族,诗礼簪缨人家。苏薛两家数代世交,情谊甚都,薛荣昌女儿薛雪梅年方六岁,已是美人胚儿,且性情温柔,处事乖觉。前年初春,苏仲斋带玄瑛到薛府拜访时,薛荣昌甚喜玄瑛聪慧过人,当即定下儿女亲事。今日薛亲家造访,自然是要见玄瑛的,苏仲斋迎见亲家前便吩咐家丁去带玄瑛到憩颐堂见客。
苏仲斋夫妇见着薛亲家,嘘寒问暖,自是一番亲热。坐定闲聊间仍未见玄瑛前来,十三岁的长子苏雨墨前来见客施礼,甚是恭顺,薛家老爷着实夸赞了一番。
“雨墨,你去叫玄瑛来见客,不要耽搁了”。苏仲斋吩咐雨墨,让亲家欣赏玄瑛最近绘的几幅画,这些画刚由家丁从书房搬过来,苏仲斋知道亲家老爷就喜好这个。
雨墨出了憩颐堂,问了几个佣人均不知三少爷在哪里。雨墨低首想了想,忙转走右边廊道,穿廊过厅,又过了一处竹林,来到一幢楼宇前,其门楣横匾上“翰墨书香”四个烫金大字在斜阳辉照里熠熠发光。
雨墨走进去,穿过两道门,遇见玄瑛的乳娘,乳娘指指左侧一房门,雨墨会意,上前举手刚要敲门,发见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门,果然看见弟弟玄瑛趴在长桌上作画。这是一间父亲特为玄瑛布设的画室,一张长桌,几把圈椅,对窗靠墙则是低矮的竹榻卧床。此刻,桌椅床甚至地板上,到处堆放小主人随意涂鸦的画幅。
雨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尽量不踩上画纸,道:“三郎,爸叫你到前厅去,你亲家翁薛老爷来了。”雨墨笑嘻嘻地说着,随手拿起一幅墨汁尚未干的画纸,不由惊羡弟弟的超人画技。突然,玄瑛一把从哥哥手中抢过画纸迅速捏成一团,丢进废纸篓里,雨墨这才发现纸篓内已堆满了废弃的画纸。
“你呀,画得好好的就随便丢弃,真是可惜。”
“不好,就是不好。”玄瑛涨红了脸儿,泪珠儿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强忍着才没滚落下来。“画得不好,三郎不愿哥看。”
雨墨这才注意到弟弟因画得颇不顺正敝着满肚的火气,暗叹三郎真是画痴,怜这诸多好好的画幅被随手废弃,更怜惜弟弟执迷绘事,心神俱伤。他俯身从纸篓里拿起一团纸欲展开,被玄瑛一下夺去又丢入纸篓内。雨墨哈哈一笑,搂着弟弟的双肩,把他强行推出画室,笑道:“快走吧,爸和妈正等着你呐。”
乳娘听得薛家老爷来到府上,忧喜参半,喜的是老爷为三郎攀上这门亲事,足见老爷对三郎的情份,忧的是夫人也在陪客,三郎尚幼,万一不慎得罪薛家,于三郎终身极为不利。想到此,乳娘忙吩咐佣人将绘画所需的画具均摆入红漆大方箧内,随后亲自携之,闭门随之而去。
苏仲斋和薛荣昌评析着玄瑛的字画,苏仲斋道:“荣昌兄,你可知广州同文会馆的李执事,李炳生先生?”
“知道,当然知道。”薛荣昌笑道:“李执事是同文会馆专职接待外邦贵宾的,我曾为侄子出游法兰西之事与他见过面,是个热心干练的人。”
“就是他,去年我为织造厂欲购买德国机器去找他,顺便带上三郎的几幅画儿让他看看,炳生兄深谙绘画之道。谁知这位仁兄见着三郎的画甚喜,竟说三郎的绘画风格颇似唐寅,硬是将画儿全留下。前几天来函,说三郎的画已由同文会馆出面赠送西欧洋人,还让我再带上几幅送去。”
薛荣昌欣然大笑,“香山何人不知三郎年幼,作画却似有神助。”
坐在一旁的苏夫人微微一笑,神情间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苏仲斋遂问起薛家侄子游西欧事宜办得如何,薛荣昌叹息道:“李执事确是着力帮忙,但是两广总督是西太后的人,对出洋的人扣得很紧,出洋手续很难办下来”。
苏仲斋摇头苦笑,道:“光绪爷亲政也有五年了,老佛爷依然训政,光绪爷纵然能放开眼界,关注西欧发达经济,看来亦难以施为”。
苏薛两府老爷为大清朝廷帝后派系之争大为感慨一番。
玄瑛随雨墨来到憩颐堂,苏仲斋忙吩咐他上前拜见薛家老爷,玄瑛遵照父命恭谨地叩拜了未来丈人。薛荣昌笑着拉起玄瑛,细细端详了一番,道:“数月不见,长高了,人也越发地清俊秀逸了”。
遂问起每日起居功课,玄瑛一一禀知,虽未免拘谨羞却,谈吐还算清爽。苏仲斋暗喜,薛荣昌内心也增添几分喜悦。.
苏夫人忽启口道:“三郎,适才何处野逛,衣褂污堪如此?”
玄瑛脸色刹白,垂目查看,胸襟前果然粘有不少墨汁斑迹,正是适才趴在桌上作画粘染的,不由悚然,讷讷不知作何言。
苏仲斋瞥了夫人一眼,转而对薛荣昌笑道:“三郎作画瘾头甚足,时常伏案绘画几个时辰亦不知疲倦。你看,闻得薛家老爷来临,衣褂不及整饰便来拜见,还请荣昌兄见谅。”
薛荣昌笑道:“孩童作画,身上粘上色墨也是难免,何必多礼。”转而招呼玄瑛道:“三郎,莫要拘谨。来,坐下好叙话。”
玄瑛微启眼帘,望了夫人一眼,惕怵不前。
苏夫人微微一笑,缓言道;“三郎,两位老爷请你坐下,何故迟迟不动,欲要我等起身相让焉?”
玄瑛惊怵万分,转首求援似的望向父亲。苏仲斋忙起身将孩子搂入怀里道:“三郎,不必羞怯,来,随爸这边坐。”
苏仲斋将孩子安置在自己身旁坐下,笑谓薛荣昌道:“此孩童画艺超人,于人情世故,却朦胧的很。”说罢,招呼乳娘上前,问三郎近日是否有新的画作。乳娘忙转身,从后面佣人那里拿过一卷画纸,双手奉上。
苏仲斋接过画纸,轻轻展开,只见画面曲桥池水,树石亭榭,与府上园林一处的实景十分相似。尤其是池水倒映着周边的景物,着墨甚是贴切。苏仲斋猛然想起,画面景物正是前日上午与三郎在曲桥上所见所悟。不由心中大喜,忙让薛家老爷观看此画,并把前日在曲桥,三郎怂恿他观看水中倒影景物时的情景细细告之。薛荣昌欣然大笑,道:“此儿讷于言而敏于心,非寻常孩童可比。”
乳娘奉茶上前,玄瑛忙跳下坐椅,来到乳娘身后,紧拽着她的裙袂,嘟囔着要乳娘领他回画室。乳娘放下茶盅,温言劝慰三郎,玄瑛犹自不放手。雨墨上前拉起玄瑛意欲一同出去玩,被父亲阻止。苏仲斋让俩兄弟在一旁圈椅上坐下,遂与薛荣昌谈些乡里人情掌故。雨墨和玄瑛谨然危坐,静静听着。忽而,苏夫人缓缓开言道:“老爷,你看三郎是否又发呆症了?”
苏仲斋讶然,望向玄瑛,并不见其有何异状,朝夫人蹙眉愠怒道:“三郎聪慧,何来怔忡之症?”
苏夫人微微一笑,不再言语。薛荣昌细细端详一会玄瑛,怜爱地微微颔首,转而对夫人笑道:“三郎身子骨单薄,平日又太迷浸于绘画,寒不知添衣,饥不晓进食,以至神疲力乏,时有怔忡之态。”
站在玄瑛身后的乳娘不安地动了动,苏夫人朝她深深注视一眼,然后朝薛家老爷温婉地笑笑,轻柔地道:“薛老爷有所不知,三郎自幼多病,舞文弄笔,又不知昼夜,不详内情者均以为其潜心绘事,用功习艺,实是一种病态。近日,气候变忽不定,乍冷乍热的,此子未能躺倒实属万幸。”
言到此处,苏夫人转向苏仲斋笑道:“老爷还记得否?前年腊月,曾请相士来府上给雨墨和三郎相命,看过雨墨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诫其勤勉守业,厚德载物。唯见着三郎,惊诧道:此儿高抗,当逃禅,否则非寿征也。唉,相士的话,何以足信?三郎禀赋聪明,四岁便学文习绘画,得天纵才情,无人能及,上天既赋予才气,当然亦恩赐福寿绵绵。”
苏仲斋欣然颔首,道:“那相士之言亦不尽然,我曾抱三郎去见过长寿寺的恒初大师,恒初大师为三郎算测命理,推断此儿日后必有一番作为,万勿轻置。言语间十分看重三郎的将来。”
薛荣昌正色道:“恒初大师乃得道高憎,深知禅机,他的推断必无虚诓,仲斋兄当慎重之。”
苏仲斋笑而点首,遂对玄瑛笑道:“三郎,何不当即作画,让尔翁指教一二?”玄瑛闻言,忙跳下坐椅,拉着哥哥雨墨往东侧一间厢房奔去,早先乳娘把玄瑛使用的画具等物什已放在那里。
苏薛两位老爷相顾而笑,同趋前往东厢房,苏夫人则婉言辞别,回自己房间歇息去了。乳娘将红漆大画箧内的画具一一取出,放到房间中央的一张大长桌上。
玄瑛用小方凳垫脚,上身趴靠在长桌上,正蘸墨欲作画,见父亲偕同薛家老爷前来,不由双颊泛红,揣揣不安。乳娘附身在他耳边轻声宽慰几句,玄瑛这才镇定心神,默然片刻,笔端开始在画纸上缓缓移动。初始,但见四下散落几笔墨液,漫无章法。须臾,画面渐现,耸峰渊谷,飞泉潺溪,一桥悬跨泉流,几株古榕点缀其间,可谓用笔别致,章法奇趣,整个画面呈萧疏幽邈之气势,实非似八岁孩童能绘制而成。
薛荣昌呆瞠着画幅,半晌无言,许久方回过神来,惊道:“真神童也,信手着墨,灵犀神妙如恃天籁。”
苏仲斋窥视薛亲家神情已久,此刻才欣然大悦,旋即神色黯然,似乎久已悬羁于心底的伤感被深深触动,一时难以释怀。
“爸,三郎画得不好吗?”雨墨探头探脑瞧着父亲疑惑地问。
苏仲斋“唔”的一声回过神来,正碰上玄瑛不安的眼光,忙抱起玄瑛对薛荣昌笑道:“说实话,荣昌兄。三郎绘画之时的奇异思路,你也看到,确有鬼斧神工之妙。可是,这究竟是怎么来的,是先天?还是后天?”
薛荣昌愣怔一下,无奈地笑道:“我亦想不透,三郎年幼便有如此才情,不是天才当可作何解之?”
苏、薛两位老爷相对而视,蓦地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这日,骤雨倾盆,乳娘坐在玄瑛卧室门前的廊道台阶上,仰面望着淅淅而下的檐流,喃喃地不知念叨着什么。雨墨踮足潜行到乳娘身后,凑近其耳边,猛地大叫一声,见乳娘惊跳欲跌,拍手大笑。
“大少爷,你又吓唬人,当心老爷知道责怪你。”乳娘惊恼道。
雨墨嬉笑道:“你不会告诉的,是不是?”
乳娘笑着瞪了他一眼,道:“你不要吵着三郎,他正睡呢。”
“这么大的雨声,他怎么睡得着?我去看看---。”雨墨说着,轻轻地推门进去。
“噫?”雨墨惊讶地看到弟弟在床榻上,不躺不睡,而是盘腿闭眸,双手叠叉手心朝上坐着,竟是和尚打坐的模样。雨墨轻手轻脚走到玄瑛跟前,静静瞧了他半晌道:“三郎,你在做什么?”
玄瑛没有动静。雨墨双手抓住弟弟的双肩,用力摇晃。“三郎,三郎,你醒醒。”
玄瑛猛地睁开双眼,用力舒展双腿,不悦地横了哥哥一眼,沉闷闷地穿鞋下床,走到楠木精致制成的大圆桌前,拿起青瓷杯子倒茶喝了一口便放下,目光望向门外庭院里的一株大铁树,又呆怔起来。大铁树长剑似的绿叶在疾厉的风雨中猛烈摇曳,一阵阵凉嗦嗦的风穿过门窗直袭进来,雨墨转身走到门口,乳娘不知何时已离去,雨墨用力关上门窗,风雨声立时变得稀远了。雨墨笑嘻嘻地坐到玄瑛身边,拿起茶具自斟自酌地笑道:“又生哥的气了,是不是?不是哥要闹你,妈说过,你再这样闷闷的,迟早要变傻的。”
玄瑛仍是默然无语,雨墨讶然道:“你又在想什么?适才你坐在床上做什么?”
“我在跟妈说话,这个妈长得真好看。”玄瑛说着,清秀的脸容浮现迷糊糊的笑影。
“妈?她不是在前面东厢房卧室躺着歇息吗?我才见过她的。”雨墨说着疑惑地在房间内扫视一遍,道:“你瞎说什么?我明明只看见你一个人坐在床上,哪来的妈?”
玄瑛认真地看着哥哥道:“不是我们这个妈,是另外一个妈,她说是我的亲妈,我已见过她几次。”
雨墨瞪大了眼睛,心想,你怎么还见过一个妈?还见过几次?我经常跟你在一起,怎么一次也没有看见?望着哥哥疑惑惊诧的神情,玄瑛笑笑,道:“只要我闭上眼睛,这个妈有时就会出现,你们是看不见的。”
“她跟你说什么吗?”雨墨惊异地问。
玄瑛摇摇头,“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
风和雨似乎更猛烈了,关闭的门窗被风雨敲震着发出怪异的声响。雨墨蓦地站起来,强压下心头的悚惧,紧拉着玄瑛的手道:“三郎,你要记住,你只有一个妈,就是我们的妈。千万不要再瞎想了。”
“不,我说的都是真的。”玄瑛叫道:“我是还有一个妈妈。”
“快不要再说,被妈知道,你又会挨骂的。”雨墨紧紧搂住不敢再作声的弟弟,笑道:“没什么,有哥哥护着,你不用害怕。”
须臾,风雨声小些了。雨墨暗想,如让弟弟再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他又会胡思乱想。雨墨打开门,然后拉着玄瑛跑出房间,沿着廊道边走边说:“三郎,你以后要经常出来走走,不要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现在,我带你去见一件很好玩的东西”。
雨墨虽深得苏夫人宠爱,但年已十三,仍尚在读“人之初,性本善。”之类的八股文字。这孩子虽不敏捷,但性情随和,时常和下人打闹,全无富贵家少爷的倨傲脾性。苏仲斋常言道:“雨墨不善墨,玄瑛偏有玄。苏门不是那苏门,哪比三苏圣书贤。”故而倾寄全部希望于小儿苏玄瑛,愿其将来能大展宏才光耀苏家门楣。
兄弟俩穿廊过厅来到父亲书房,雨墨钻进一只硕大依墙而立的壁橱内,从其间书堆后面抱出一个毛茸茸的物什,玄瑛上前细看,是一只波斯猫,浑身雪白雪白的,十分可爱。
“我就知道你喜欢它。给,你也抱抱它。”
玄瑛惊喜地接过猫儿,抚摸着它。“太好了。哥,你在哪儿捉住它的?我们设法再捉它一只,让它有伴,我们也好一人一只。”
雨墨笑着摇头,道:“哪里还有捉的,是爸从国外带回来。原先一直放在妈房间里养着,昨日我将它偷偷抱出来藏在这里。前日我让你画个大老虎,你说想画只猫,总吵着要乳娘帮你弄一只。乳娘知道妈不准你养猫,故意诳你说找不到猫。今天,你好好玩玩猫儿。这猫又漂亮,又聪明。哦,你放下它,我让它变戏法给你看。”
果然,雨墨抛掷出去的东西,猫儿总能咬拾回来。蹦跳灵敏,姿态妙极,只把玄瑛逗得拍手叫好。蓦地,玄瑛感觉上很不舒服,眼光不由地飘向在墙角摆设的景泰蓝长颈大花瓶。“哥,我们不要玩了”
“你不欢喜吗?”雨墨鄂然道,见玄瑛摇头否定,便笑道:“好,我去把猫儿抓住,让你再抱抱。”
雨墨去捉猫儿,猫儿灵活地躲避,突而直扑到雨墨的背上,雨墨慌忙闪身晃避,一下碰着玄瑛适才望了一眼的长颈大花瓶,“哐铛”一声,瓶儿从案几上跌落,摔得四分五裂,家佣闻声进来,均唬呆了,均知此瓶价值不菲,一时没人敢上前收拾地上的残瓷碎片。
未消半个时辰,苏夫人跨进了门槛。雨墨忙迎上前,道:“对不起,花瓶是我不小心碰落的,与三郎无关。”雨墨知道苏夫人不喜欢弟弟三郎,故而抢着上前承认花瓶是自己打碎的。玄瑛想为哥哥讲点什么,但一碰上夫人冷冷的目光,浑身发颤,缩身躲到哥哥的背后。
苏夫人的目光在俩兄弟之间廻巡,停在玄瑛身上,冷着脸微微颔首,道:“是你打碎瓶儿的,对不对?”
玄瑛更为慌悸,从哥哥的身后站出来,默然垂目而立,连头也没敢抬起。
“真的是我打碎的,不关三郎的事。”雨墨大声地道,又一次挡在弟弟前面。
苏夫人笑道:“雨墨,你为三郎担当的事还少吗?”说着,一边命人捉住猫儿,一边命人将雨墨带出书房。
俩家佣强行把雨墨拉了出去。苏夫人接过佣人双手捧上的猫儿,边揉摸着猫儿,边笑着对玄瑛道:“你吵着要乳娘给你捉只猫儿玩,这只波斯猫儿是你叫雨墨从我房间里捉来藏在这书房里的,是不是?”
玄瑛欲摇头否定,但抬头望着夫人温和而秀丽的脸容,却点头承认。
苏夫人倏然沉下脸,怒叱道:“我就知道你孽根劣性难除,仗着老爷的几分怜宠,竟欺到娘的头上。来,看家法。”
家佣拿过一根三尺来长的木条,按着玄瑛要打,却有些迟疑。苏夫人愈怒,忽地展颜而笑,道:“这小东西油滑得很,还没损着他什么,便向老爷告状,倘若真的打了,还不将老爷的肝火调唆得更旺。也罢,带他到后园那排柴房去,关他半天一日的,让他知道饥饿的滋味,省得一味毁我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