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进母校五十周年的活动,我们都坐回了中一时坐的教室和课桌椅。班长还是当年的班长,同桌还是当年的同桌。头发花白的我们都回到了少年时代。
会后的午餐在学校附近的大酒店,很多同学带来了自己的另一半。她从离开中学后第一次参加同学会,是多年没见的贵客,她的先生也来了,一位核物理专家。
席间不知谁说起,你怎么找了一个理工科的,他也会几种乐器吗?这才想起,因为她曾是我们班的音乐精灵,会很多民族乐器,小提琴拉得可不是一般的好。她曾经扬着骄傲的下巴说,将来找的对象非懂音乐不可。这是全班同学都记得的。她深情地看看身边的他,大概想起自己当年的大言不惭,哑然失笑。
那年,她在美国一个偏远的地方读博士。这个私立大学在一大片田野当中,周围什么也没有。整整四年了,除了偶尔跟父母打电话,没说过一句中国话。因为整个小城,只有她一个中国人。那时电话费很贵,也没有网络。
一个大雪天,实在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只好开车胡乱在大雪的荒野中从北到南地驶着。
进一个小酒店想取暖,竟看到一个亚洲人模样的男青年,而且他还主动过来问,是中国人吗?原来他是另一个方向的小镇来的,他在那儿做博士后。
小酒店总共就他们俩,他们坐在一张圆桌旁,点了各自的饮料。乳白色的窗纱把外部的寒冷和飞雪都隔在感觉以外,餐厅笼罩在暗暗的橘红色的灯光里。带点嘶哑的乡村歌手甜蜜的歌声忽而跳荡,忽而飘摇。吉他时不时把滑音强调得令人心颤。
在她迷蒙的眼睛中,荡漾着一种深重的惆怅,好像她经历了太多的伤心往事。她说,我常想,我为什么来美国啊?
他说,我懂。我的心情跟你很像,但我们可能还要继续背负这些,我们要忍耐,要熬住,学习要继续,生活也要继续。自己的理想,父母的希望……
他们一起说了很多话,互相诉说了孤独与寂寞,全是用的中文,然后一起背诵唐诗,甚至儿歌……说着各自能想起来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的名字。以前不算好朋友的,现在想起来也格外亲切,就像亲人一样。
这时,餐厅里响起了摇滚,一阵疯狂的喧闹,搅散了他们的宁静。她皱起了眉头。
他说,我有真正的音乐,你想听吗?
他们逃离了那杂乱无章的声音,钻进他的汽车,打开暖气,汽车成了一个温暖小天地。他把磁带放进录音机,悠扬的音乐似风一样飘出。
哦,圣桑!
对,是《天鹅》。她学提琴的时候练过好多次,早已印在心里的乐曲。
他们静静地聆听着流传了多少年的经典音乐。窗外没有星光,只有雪花在空中旋转飘落。好像天地之间就只有他们俩存在。小提琴声轻拂两颗孤独的心,生活总有甜蜜的瞬间出现,让世界显出美丽。
一曲终了,她问,有中国音乐吗?有。
换一盒磁带。
呀,《茉莉花》,来自她故乡的音乐。
沉醉在婉转、流畅、细腻、柔美的曲调中,一位想摘茉莉花,又怕伤了茉莉花的天真可爱纯洁的姑娘呼之欲出。心被洗得纯净,缥缈。她仿佛回到了江南水乡,闻到了茉莉花的清香。
黑夜弥漫在四野,风雪席卷着世界,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 两盒音带伴随,他们听了一遍又一遍漂泊者辛酸的歌,开拓者的苦难心声,也有他们自己的。
天蒙蒙亮了,她发动了自己的车,在两车车窗相邻时,他们互相交换了联系地址。她往北,他朝南,但是还好,他们两个大学相差两小时的车程。
他们不再寂寞,感谢上苍让他们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一个人迹稀少的荒原,有了一段奇妙的相见和令人迷醉的时光。
后来他们恋爱了,他再也没有跟她谈起音乐,知道他什么乐器也不会,唱起歌来还五音不全。说起那夜的音乐,他说是自己仅有的两盘音带,是妹妹塞进他出国的行李箱。而那时她的车里其实有更多的录音带。
听了这段奇遇,我们都明白,这么多年的相守,除了他,有谁能触动她生命的琴键,叩动她内心的琴弦?这样的人能说他不懂音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