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王勺子运气好,酒还没喝到六七成,菜还没上第四道,公社通讯员来报信说,县上金副书记到公社了,公社李书记让张主任和各大队书记立即回公社集中,向金副书记汇报春播情况。于是,大伙急急忙忙扒饭。王勺子既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总算盼到散摊的时候;发愁的是,不知今天这伙人给钱粮不给。辛辛苦苦张罗了这么个铺子,尽让白吃了,图啥?所以,他人躲在里间伙房,耳朵眼睛却挂在外头。只听得张主任跟牛书记和马队长嘁嘁促促地咕噜了几句,又见马队长摇手,张主任挥手,终于,马队长无可奈何地点了头,挨个儿收着粮票和钱。王勺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悄声又骂老伴:“我说你们这些长头发的全是鼠目寸光!”正咕噜,队长笑哈哈地进来,说:“王勺子,老嫂子,今天操劳你们了。”
“什么什么!”王勺子又连忙装出一副怪生气的样子,“都是自己人,说那些话多刺耳朵!”
马队长说:“哎——,张主任刚才说了,对社员也不能搞一平二调嘛。喏,把钱跟粮票收下,他们马上要回公社开会哩。”
王勺子手伸得快,早就接了过来,嘴里却嚷开了:“这,这这这……这像啥话哩。”说着,撵上了已经出了铺门的张主任和牛书记,气壮如牛地说道:“我说张主任牛书记哩,莫看我王勺子穷,这点小意思我还担待得起哩。可你们——这,咳,这让我咋说哩!”
牛书记转身笑道:“你就收下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嘛,咱总不能那个嘛。你点一点,一共十四个人,按下乡误餐补助,每人两角钱半斤粮票。”说完,带着一伙人扬长而去。
“啊!”王勺子顿时一身冰凉,手里的钱和粮票抖落在地上,哭笑不得。他愣了一会儿,回进店里。老伴迎上来问:“好是付粮钱了?”
王勺子好似狗咬了下身,有病不好吭声,只得打肿脸充胖子,瞪了她一眼,啧着嘴说:“怎么不给?gcd领导也兴那些个?你们这些长头发呀,就是……!”心里却疼得像掉了块肉似的,恨不得甩自己两记耳光。
晌午,倒真有不少过路顾客投店来,把四张餐桌挤得满满的。门口一长溜马车,煞是热火。不过,都是些黎民百姓,大多买上一碗粉汤三个馍,有的索性将自带的馍就着井水蹲在门口吃喝,所以油水不大。不过,王勺子心里高兴,心想,这么下去,也就满不错。正暗自乐着,一个人在他肩上拍了拍。一回首,吓了一跳。来人名叫王仲林,外号“王白吃”,跟王勺子沾了点亲。这“王白吃”三十来岁,长得油头滑脑的。平日里到处死缠活赖的吃人家,成天喝的醉醺醺的。可是,正因为他爱吃,爱喝,所以,在酒场子上也交了不少酒肉朋友,公社、大队里都有人给他撑腰、说好话。因此,一年四季倒也清闲,给公社带个民工挖沟呀,带上个五类分子上街游斗啦,少不了他拿省力工分,还能仗势白吃。农民们眼界窄,看他官不官民不民的摸不透,确有许多人还溜他;特别是那些戴了“帽子”的一见他,不得不要左一个王同志上咱家吃饭来,右一个老王来喝几杯,巴望他在揪斗时手下留点情。前年,小子交上了好运,上面号召发展甜菜生产,公社里一下物色不上人,让他三请四求地捞上了个甜菜专干的乌纱帽。于是,他更抖了,毅然以公社干部自居,真是吃尽千家万户,喝遍四面八方。三十大几的人,已发福得像只柴油桶了。
话说“王白吃”拍了拍王勺子肩膀,叫了声“四叔”,然后,拔了支有过滤嘴的烟递给王勺子。王勺子说:“瞧我忙的,哪顾上抽烟呢。”
“嘻嘻,四叔,你马上要发啦,看不起咱罗。哎,说句正经话,给炒四个菜。”
“我这里没货,瞧,就这么个乏羊肉。”
“刚才牛书记他们来,你不还炒了好几道菜哩。你怕我不付钱哩不是?吃多少给多少,一个子儿也不少给你。”
王勺子将勺子一指,没好气地说:“行么,牌子上写着呢,你想吃什么点就是。”
“嗯,行。”“王白吃”尴尬地退出去,故意站在菜牌子下看了会,心里却在转旋子。一会儿,他又走进伙房,说:“我说四叔哩,我今天要请客,要不也不上这儿来。喏——门口那位穿干部服的,是县商业局的这个——”说到“这个”,他故意把个拳头伸向王勺子眼前晃了晃,接着道:“人家答应给我往商业局调哩。”他见王勺子突然停下了瓢勺,有意咬着他耳朵低声说:“你那事没办成吧?等会儿,我给他透个气,你在一边殷勤些……”
王勺子听了心里一动,这小子的狐朋狗友的确不少,如今又当了公社的什么专干,说不定……好,上当也就今天最后一回。于是忙说:“你只管陪他坐定,一会儿就给你上菜。”“王白吃”一听高兴得暗暗偷笑,颠出去了。
王勺子炒了四盘热菜端上桌面,就给了甜甜的一笑,故意问:“这位同志是——”
“商业局的老陈,管政工人事的。”“王白吃”代为回答。
“咦,管人事的不是那个高个子老高吗?”
那老陈淡然笑说:“老高调供销社当副主任去了。”
“那吴局长还在吧?”
“在。老吴最近上市里开会去了。”
王勺子心里一转,又问:“那个落办小组的叫什么来着,矮个儿、胖胖的,眼皮上有颗痣,——”
“噢——,哈哈,那是小丁,回我们政工啦,落办撤了。”
王勺子心里一松又是一紧,忙问:“可是,像我还没把问题解决呢,你们就再不管了?”
老陈故意笑了笑,又顿了顿,用手指笃着桌面,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成法,六五年下放的,真冤枉哩,……”“王白吃”连忙把王成法的经历说了个头头是道,还喊了不少声冤枉。
“行,行。”老陈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一边点头:“唔,我回去再查查,如果真像你所说的,完全应该复职复薪……”
王勺子听罢乐花了眼,撂下生意不管了,又专门去炒了两盘油渍渍黄澄澄的肉菜,陪着他俩边喝边吃起来。末了,“王白吃”故意掏口袋,王勺子硬按住不让掏,还说:“没招待好,等下回来了,一定好好弄几个像样的,痛痛快快吃喝一顿。”
“王白吃”二人走了,王勺子连忙将好消息告诉老伴。老伴怀疑,说:“怕是讹的吧!”他又瞪起了小眼睛:“我说你们长头发短见识,不假!……”
老俩口忙活了一天,看看太阳偏西了,王勺子招呼老伴把两碟子菜热在锅边,专等给他去拉煤的大队拖拉机手回来吃,自己又搁起腿喝起茶来。忽见本队的木金脚上抹了油似地向这边奔来。一进门就说:“队长说了,马上给准备五个人的饭菜,一阵儿有人来吃呢。”
王勺子一惊,问:“都是些谁?”
“水电局的,帮咱们队架电线哩!”
“我这儿是私人铺子,不招待公事公差。”
“可这是队长吩咐的哩!”
王勺子一想起刚才那事,更火了:“队长咋啦?他不会引自己家吃去?”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下,马队长来了。
“王勺子,给准备吧。天都快黑了,队里再宰鸡杀羊的来不及啦,吃了算钱算粮么。”
“哼,刚……我说马队长,咱们又不拿不欠人家的,为啥尽拿东西喂——”
队长动气了:“为你的事,队里怎么帮忙的?盖房子,借垫金,要啥应啥。可今儿轮到队上求你了,你就……人家水电局的师傅是来给咱们队架电线哩!”
王勺子说:“打机井架线,是国家投资给咱们的,又不是他们私人——”
“你尽钻牛角尖!”队长打断他的话,振振有词地责问:“是呀,国家给咱钱没人来办,还不是干瞪眼?人家给咱架电线,是让咱们增产,要不,你年底向队里要粮,哪来?比方你哩,给别人流汗流血地干,不给点好吃的,你愿意?碰鬼了才使力哩!……”
王勺子见队长把“要粮”这把杀手锏打了出来,软下来了,只得赔笑说:“我懂啦,我懂啦,这就准备哩。”
队长立即转怒为喜,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开通人咧。完了,吃的粮、油、酒、菜,记上账,年底拨队里账上。我再跟记工员说一声,今天给你老俩口记半天工分,这总行啦吧?哦,哈哈,我请他们去,等会儿你老哥也要劝他们两个师傅喝几杯,一块儿乐乐,啊?”说着,队长一阵风似地去了。
老伴见丈夫呆呆地站着,白了他一眼:“愣啥哩,你大方慷慨!明天,你一个人招呼,我回队上劳动去。照这么个下去,我看呀,咱得拆房子卖衣衫贴!”
“你又……你呀,也不想想,咱们的命根子掌在人家手里呢。不这样,年底不给你粮,你干瞪着!快,把火通开。我就不相信他们天天来难为咱们……”
老伴说:“也不见得。金生家媳妇买了台扎衣服机子,还不是今天这个书记来让她扎一件,明天那个亲戚来托她做一身,结果,赔了钱,放了农业社的工分不挣,亏的又在卖机子不干了!”
王勺子听了甚有感触,心里不禁忐忑不安,但,他不认输,又瞪了老伴一眼:“你把我也搁在门缝里瞧了!我说你呀——长头发,短见识!”
……好不容易,待酒场散了摊子,已是明月当空了。老伴忙着洗锅涮碗,擦桌扫地;王勺子就着灯火算账,越算,心里越觉冰凉。门开了,进来的是个花须白发的老人。老汉名叫余儒民,幼年进过私塾,至今还能背出“人之初”和“吾日三省吾身”来;后来学看地,习阴阳,闯过三关六码头,结交三教九流。因此,这老汉对世事颇有独特的见解,对周围事物也颇有心思研究推敲。他现在已年过古稀,闲居在家。王家铺子门口那副对联便是他的手笔。
“老弟,开门大吉啊,啊——哈哈!”老人先是停在门口,“是块宝地哩!瞧,第一天开张营业,门槛都快踏破了,哈哈哈!”
王勺子心想,“你存心开我玩笑哩!”苦笑着说:“凑合,凑合。老哥,你请坐。”
这余老汉早已从王勺子的神色中看出了心里的苦恼,却故意说:“我没事坐在家门口,只见主任书记往你铺子里钻。老弟,你这店一开,上层路线都挂上啦,哈哈!”
“什么上层路线!”王勺子耐不住了,“全是些嘴抹石灰的——白吃。”
“怎么!我见报上天天登着什么《准则》哩,堵后门哩,这火候上谁敢?弄不好要丢乌纱帽受处分哩!”老余头继续激着。
王勺子激怒了,便把一天的经过说了个明明白白。老伴听见了,放下手中活计走出伙房,手指头戳到丈夫额角上:“你还瞒我!你却打肿脸充胖子,还说我长头发短见识……我说了,明天回队上干活去,这铺子你要开就一个人撑下去!”女人家气得一边呜呜地哭,一边不干不净地骂个不休。余老头差点用手捂住了耳朵,心里说:“秽言污语!不堪入耳!”好不容易把女人的嘴掩住了,便对王勺子开心见肠地说:“我说老弟,现在做人并不比解放前好做哩。中央的政策,我全从报上看了,好!不过,前些年养成坏毛病了,一时改不了。上面想整顿哩,可是,人太多了,总不能全轰下台,还是要杀一儆百么。可是,这就好了,上面想让咱农民富起来,人家像蝗虫似地吃你,你这棵秧苗子想长起来?没事!……”接着,老汉列举了一系列事例说明。
王勺子默默地听着。虽然其中有些名词似懂非懂,却也听出个大概意思。他气馁了,早先那股子想发家致富的雄心壮志一下像灯火似地暗淡下来了。
“也罢。我还得抓紧跑复职的事。跳出了这个泥潭子,他们能再来啃我这老骨头!”他喃喃地说。接着把晌午遇上“王白吃”和陈同志的事说了一遍,颇沾沾自喜。余老头一听,皱起了花眉毛:“你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王白吃’那号人你还不知道?跟旧社会的‘拆白党’一个样!哦,那个陈同志什么的,是不是穿了件蓝的卡中山服,高个子丧调门?……哎呀,那是陈家湾陈万富的儿子,跟‘王白吃’一路货!听说不知咋的,在县上商业局里弄了个临时工,专门管什么糖萝卜订购,是个跑腿的,上午还在咱队上跟队长唠叨哩。”
王勺子心中的希望之火彻底灭了。他拍了下自己的脑瓜,无声地流下了几滴泪珠。
一个星期后,三叉路口再也听不到王勺子的剁肉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