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三叉路口响起了“笃笃笃”有节奏的声响。听那熟练的刀法,准是位好厨师。这是从一家铺子里传出来的剁肉声。
王家铺子是一家夫妻店。当家的姓王,名成法。六十开外了,瘦小个儿,小而圆的眼睛像流星似的活泼,尤其是那张脸,见人总带七分笑,笑得教人心里怪舒服的。这王成法老头从小承袭了祖先的衣钵,在城东街面上经营个小饭馆。也不知是从他的哪一代袓宗开始,因为在勺子上有几下子,城里人给了个“王勺子”的雅号。到他手里,他当然也就成了“王勺子”。不过说实在的,这王勺子确实也不赖,炒、烩、炖、炸件件精熟,炒瓢儿勺子抓在手里就像魔术师变戏法似的得心应手。不过,旧社会兵抢匪诈,千捐万税,本来就是小本生意,到解放前几年,王家铺子也就只剩一口气了。正巧,城里有跟王勺子家相仿的饺子铺的青年当家人“金饺子”得暴病没了,留下个寡妇和幼子无依无靠;于是,王勺子拣了个便宜,两家铺子一并,“金饺子”婆姨成了王勺子婆姨了。不久,解放了,后来又成立国营食堂,于是王勺子夫妇就成了国家职工。可惜,只怪王勺子并不争气。过去自家开铺子,羊毛出在羊身上,每天凡操瓢耍勺之隙,爱沏个砖茶,撮上一把红糖,一可解暑抵寒,二可冲冲油腻。到了国营食堂后,王勺子却改不了这个习性,而且,有时贪心一起,就把用作调料的食糖随手抓进自己茶缸子里去了。“四清”运动一铺开,王勺子立即成了“四不清”。工作组给他算了一笔账:一天抓二两食糖,一个月便是六斤,一年就是七十二斤,从五七年入国营食堂算到六四年,乖乖,那数字吓坏了人?于是,王勺子不但挨斗赔款,而且连同老婆孩子一起下放到农村务农去了。
去年,国家下达文件,允许社队乃至社员个人开设服务性店铺,以繁荣市场,提高社队和社员收入。消息一传开,队里的人知道王勺子的底里,鼓捣着让王勺子办食堂,一来给队里捞点积累,二来也多少可以压减队里那些吃“混日子饭”的多余弱劳力。王勺子也在肚里打算盘:自己的那件事虽然已经平反了,可跑了上百趟县商业局,复职复薪的希望十分渺茫。老夫老妻腰酸背痛地在农业社死撑,一天还挣不到一个工,队上近几年分配又低,早就穷得前胸贴在后脊梁了。既然现今国家允许,大伙又鼓捣着让闹,那就干!不说比农业社干活轻松自由些,论收入总比生产队多挣它几个子儿吧。于是,通过与队上谈判,达成了一个协议:每月上交生产队五十元积累,到年底摊成工分算钱粮;队里负责盖铺子。原来,队里准备给他在城里盖房子,他不。说是现今城里铺子开得太多了,抢生意不上算,还是盖到村后的三叉路口好。因为这地方前不挨城,后不着店,又是三个公社去县城的必经之地,来往车马络绎不断。生产队依了他的话,在三叉路口破土动工,不几天,两间土坯房就盖了起来,就等王勺子去开张营业。可这王勺子自有道理,非要等到今天才开门,说是取个“吉利”。昨天,老两口忙了一天收拾房子和一应用具,又请本队当过阴阳先生的余老头写了副对联贴在门口。老头子老脑筋,可又怕人家笑话,拟了副不洋不土不古的玩意儿——上联是:“主动热情顾客盈门”;下联是:“买卖公平生意兴隆”;横楣里却贴了四个大字:“开门大吉”。为了“开门大吉”,招待顾客,王勺子又专门把自产的小麦磨了拉来店里,还宰了自家的一只绵羯羊……
当然,这都是陈话,现在言归正传。
话说,王勺子夫妻俩把一切料理齐整,日头已微微偏南了。老头子端了杯红糖浓砖茶,一边翘着腿喝着,一边朝大路瞪着。一会儿,果然从路旁走来一个人。可是仔细一瞧,是本队的马占彪。
“嗬!王勺子,今天正式开张啦?”马队长笑眯眯一脚踏进铺门后,背着手,上下四处故意打量了一番,喝彩道:“到底是老行家!瞧,收拾得像一回事了。”
“队长过奖了。”王勺子笑容可掏地跟在队长身后,一边递烟,一边向老婆使眼色。一会儿,老伴捧了杯浓茶端了上来。队长忙笑着说:
“不用了不用了,我还去大队呢。正好路过,见开张了,顺便进来看看。”
“喏,这就见外了!”王勺子可不是傻瓜,料定队长今天是来“沾喜”的。不过,从心里说,他是应该酬答酬答队长的,假如他要说个“不”字,这王家铺子能开出门来?所以,王勺子连忙将脑袋一摆,做了个听不入耳的姿势,然后堆着笑殷勤地说:“本来嘛,取个吉利,理该邀队长喝几杯,可这几天忙不过来。今天队长既然看得起我王勺子,特地登门拜访,来!喝几杯。”说着,一转身,早已进了里间伙房。
“哎呀,我真有事哩,别张罗了!”
“这不,全是现成的,我一阵就闹好了。”王勺子扬着手中勺子说。果然,没五分钟,一盘羊肉土豆丝,一盘葱拌羊肝已摆上了桌面。队长心里嘀咕:论理,这也是应该的。于是,只说了声“麻烦了”,筷子头已伸进了盘里。一会,王勺子婆姨又端上了几个菜来。
王勺子一边斟酒,一边把小眼睛瞪得溜圆:“这有啥麻烦?来,我敬你一杯,感谢马队长为咱这铺子操透了心。”
马队长接过来一饮而尽,也敬了王勺子一杯,说是祝王勺子生意兴旺。接着,俩人你一杯我一盅地喝着谝着,很是投机。
当然,王勺子也不是个糊涂虫。正经八百地打出了招牌,为啥?还不是为了做点生意。所以,他喝管喝,吃管吃,两只眼睛却不时瞟着大路上。没多久,只见从大路上走来一溜十来个人。他说声“少陪”,两条腿跨出了门槛,一面还回头对正在伙房里忙活的老伴说:“把炒瓢搭上。”没等他看清来人,队长已冲出门喊了起来:“张主任,牛书记,我在这儿呢!”
大队书记牛伯义听见喊,领头向王家铺子走来,一边说:“好哇!派人到处找你,你倒躲在这儿!哦,还喝得脸红脖子粗的!”
马队长搔搔头皮嘻皮笑脸地说:“哪里,王勺子今天开张营业,我来看看,结果——他说啥也要拉住我……”
牛书记立即很有气魄地将手一挥:“嗯,好么,你要大胆解放思想,支持社员发家致富,一利集体,二利社员……”牛书记不愧是当书记的,出口成章,一口气夸了个痛快。
王勺子在一旁听了,笑得嘴像开口石榴似的,连忙把烟递了过去:“快进屋歇歇,牛书记,哦,张主任也来了,请屋里坐。我说,今天你们怎么拐到这儿来啦?哈哈,该是我王勺子来运啦,主任书记都来捧我的场了。”
牛书记随手接过递上来的香烟,自己用打火机点了,并不理会王勺子的奉承话,只对马队长说:“公社张主任来看看咱们队春播情况。开会等你汇报哩,可你——,这阵准备来你们队上眊眊,然后上八、九队。”
此刻,王勺子早已溜进里间伙房,招呼老婆赶快沏茶端上去。女人家到底肚量小,见那么多人,该赔多少茶叶、红糖咧!所以,一边泡茶,一边却把个嘴噘得能挂油瓶似的,王勺子见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说,长头发,短见识,你瞧都来的什么人?全是公社大队的干部,你不溜着点能成!同时,捋起袖子,亲自动手沏茶端杯。忽然听得王队长问:“牛书记,都没吃中午饭吧?”
王勺子一听心里一哆嗦,却又听得牛书记答道:“没呢。八队准备了。看完你们五队,顺路走去,就到八队吃中午饭。”王勺子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马队长却说:“嗨!早呢,我说,干脆在这里用了饭一路看过去。咱们王勺子原就是全县有名的厨师,你们不知道?”
“唔!”牛书记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这一“唔”非同小可,把个王勺子吓了一大跳。心想难道真个要不走了?老子刚刚开张哩,连一个生意都还没做上,你们这十来个人一折腾那还了得!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把子“芝麻绿豆官”下队吃饭是从来不掏自己腰包的。可是,转眼一想:来也来了,难道赶他们不成?这一伙人全是乡里显眼耀众的,有些人想请还不一定请到哩。千错万错,马屁不错。我看你们也没个脸来啃咱两根老骨头,不过,漂亮话咱还得提出去,难保今后不求他们。因此,忙装出一副殷勤的样子走出门去说:“什么什么?今天难得到了我这儿,又是铺子第一天开门,多少也赏我王勺子个脸哩。张主任,牛书记,大伙都坐定喝茶,一会儿就拾掇好了,尝尝我王勺子的手艺。”
听王勺子这么一说,大伙都你瞧瞧我,我望望你。还是牛书记有水平,顺水儿推舟地说了几句既能顺大伙心意又能教主人今后抓不上把柄的话:“那,那就领了老王的心吧。不吃,他就要怪我们摆臭架子啰。不过,吃罢饭还有三个队要看,所以——大伙控制点,最多喝个三四成。”
王勺子心里喊:“真是丧门星高照哩,还要喝!”可嘴里却道:“不行!今天到我王勺子铺里来,不喝八成不过岗!哈哈哈……!”
婆姨在一旁听了傻愣住了:“这老头子怕是疯了!”见他急急忙忙进来,拉了下他的衣襟,低声说:“这帮子人走哪吃哪哩,今儿个难道……?”王勺子一甩手,跺了下脚,把张脸憋的通红。他能说个啥哩?自打巴掌自受用么。可是又不能在老婆面前认了输,便把两只小眼睛瞪了个圆,低声骂道:“你懂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