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的烧锅酒坊后来改成了他们生产队的马棚。当天晚上公社就派了人来,专门儿解决王炳中和锁住的事。问题最后的焦点集中到白锁住怎样判定,那泡尿是娘儿们尿而不是王炳中的尿。
白天,白锁住确实清清楚楚地蹲在地堰上,看着五爱在那里撒了一泡尿,撒完后她还一颠一颠地甩了甩屁股。他本想再看点儿别的,但五爱提裤子的动作飞快。会场上老老少少的一大片人,打死他也不敢说。
公社的人正要走,赵老拐一瘸一拐地走了来,他推开挤攘攘的人群,举着拐棍儿比画了一圈儿,示意大家都安静。老拐说:“哎——哎,恁都要再说俺就不说了,这事儿以后可就成了咱三队的千古奇冤了。哎——没人儿说了俺就说,以后可都记住了,这疑难杂病儿找医生,疑难杂事儿找老拐。咱队里的这个事儿,俺后晌专门儿跑到地里头看唻,那就是一泡娘儿们尿,差了管换!”
大家忽然开始屏声静气地听。“这娘儿们尿出来是一个河蚌瓢儿形,一大片的一边儿有个深坑儿,像个漩涡儿,那是放水的时候那股水儿冲的;这爷儿们尿出来是个蝌蚪儿形,一个圆片还带着个哩哩啦啦的小尾巴,那是快尿完的时候哩啦过来的……”
赵起升开始也在一边坐着,听老拐一说,脸一红,走了。
廷妮儿虽然还不能参加劳动,对佛的笃信却与日俱增,她几乎每天都要到静峦寺去走一趟。她听说炳中的事后就劝,少说几句吧,也不看看外面有多乱,到处都是穿着绿军装带着红袖章的人,乱纷纷的时候儿,该安安生生的才是。炳中就说白锁住一家人还就不行,连那个驴骡儿都在他屁股上拍了一铁锨,这事儿不能清。
廷妮儿烧上香拜了一会儿佛,然后给炳中说:“兄弟呦,姐姐也就是个三天两后晌的人了,你也看不了姐姐几天了,有件事儿不给你说,又怕你吃亏,兄弟你可记好了,这上边儿出坏人了,还要乱几天呢,木虎坏太行,可要记清了。”王炳中本想问一问什么是“木虎坏太行”,廷妮儿说完,就说累了,躺到炕上就眯了起来。
尽管赵老拐拿河蚌、蝌蚪儿给判定了一泡似乎不无道理的娘儿们尿,但一泡屎尿的事说出去还真不好听,大会上又批斗了一次王炳中后,那件事似乎也该烟消云散了,但白锁住却始终忘不了裤裆里的痛,更容忍不了一个地主竟敢打队长。
白锁住终于抓住了机会。那天,王炳中正在大北沟的北堰上犁地,犁完了要耢的时候已将近中午时分,庄稼主儿都知道犁地不沉耢地沉,再加上耢地时牲口已做了半天活,俩牲口拉两步就歇一歇,喊两声就再走走,走两步就再停停,即使打上两鞭也懒洋洋地走不了多远。
王炳中也是连饿带累,就大骂牲口:“杂种!杂种!还没有当上个干部儿就想发懒?恁俩杂种也想脱了产?”
当时公社里挣工资的干部叫脱产干部;挣补贴又分生产队口粮,忙时也下地劳动的干部叫半脱产。
王炳中一喊,时刻监督着他的白锁住正在大北沟的堰边下蹲着,刚好听见。锁住不无得意地拍着身后的屁三说:“今儿咱可啥也听见了,也听清了,还有证明人,王炳中你再说说,攻击国家干部认账不认账?”
王炳中啪啪地甩了两下鞭子:“认账,去公社告吧,俺还说唻,上边木虎坏太行,下边锁住坏三队,看谁能掐了俺舌头!”
白锁住还果真告了,开始的时候王炳中不以为然,他刚被叫到公社的时候还说调皮话:“咦?怪了,俺说的时候儿,四外瞅了又瞅,一个人也没有,是耢地的那俩驴汇报了俺?稀罕了,俺三队出了俩驴精?”他还在拐着弯儿骂锁住和屁三。当他被两个穿着绿军装的民兵给看起来后,一问,才傻了眼。
廷妮儿知道后想了许多,她把马改转叫到了家里。说:“改转,这长时候儿也不来看俺了,谁惹了你?”改转就说了她拿铁锨拍炳中的事。廷妮儿一笑:“那有啥,他也打了恁男人,两清了。”改转抖抖地看一眼那个菩萨一般慈眉善目的“神仙”,使劲儿点点头:“嗯!嗯!嗯!俺知道了。”廷妮儿又说:“俺求你一件事儿,能办不能?”改转赶紧说,你还求俺?俺能做啥,连锁住俺都管不住。廷妮儿就说了“木虎坏太行”的事是她自己说的,叫改转跟锁住都给当个证见去。
改转虽然缺心眼儿,那样大的事却很知道厉害,连连摇头:“那不能,那种事儿可是坐司法科(监狱)的事儿。要说是你,咱大坡地可就少了一个‘神仙’,俺再有个啥事儿问谁去!”廷妮儿一听,就皱起了眉头,改转一看菩萨“神仙”恼了,浑身就哆嗦。廷妮儿说:“你要办不成,真是罪过,俺的业报已酬偿完了,无非是早走一步的事儿,罪过,罪过,阿弥陀佛!”没想到,最后改转顺颠颠地应了下来。
回去后,她给锁住先说了廷妮儿在地震那年磕头的事儿,还有廷妮儿说第二次地震的事儿,还有以后不再地震的事儿——廷妮儿真的是个活神仙!最后他跟锁住说:“你要不听俺的话,你也没有啥稀罕,‘木虎’的事儿就是廷妮儿说的,要不跟俺去公社说说,一天也不在恁家睡,俺就跟了廷妮儿修仙去了——俺就是个驴骡儿,看踢死踢不死你。”
锁住还真听了,马改转很高兴,她不知道白锁住的意思是,先打翻廷妮儿岂不更好——王炳中到死都不能舒心。
公社先派了人到了廷妮儿家,廷妮儿承认了之后,来的人就叫她到公社去,廷妮儿说:“身上不舒服,吃些药随后准到。”公社的人看廷妮儿病歪歪的样子也跑不了,就先走了。
王炳中回到家后已静悄悄地没有了一个人,公社抓廷妮儿的人时间不长又到了家,到了家之后更不见廷妮儿的踪影。桌子上放着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女人坐在一片云上,眼中流着泪,云彩下面一个满脸胡茬子男人,拉着一个扎小辫子的闺女。那张画儿的旁边有一个高粱箭子穿的箅子,上面放着几把细生生的杂面条儿。公社的人拿走了那张画儿。
王炳中到处找,公社的人也到处找,谁也没有找到她。后来有人说在静峦寺见过廷妮儿,去了一群戴红袖章的就找到了静心师父,问廷妮儿到底去了哪里,静心说:“阿弥陀佛,她此生的业报已酬偿完毕,她去了该去的地方儿了。”那些人就把寺里乱砸了一通走了。
当天晚上,静心师父就圆寂了,据说就埋在静峦寺最后边山坡边的菜园里,只是连个坟堆也看不见。
人们种麦以后发现,静峦寺后院的山坡上开满了洁白的山菊花,白得像雪。
① 砍草毗喂瞎驴:瞎驴不能做活,意思说给个没有用的畜生白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