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巴斯·莫尼牙孜    更新时间:2015-03-06 09:56:33

我心疼的将他抱回屋里,轻轻的把他放在生硬的地板上。他就像没有摔倒过甚至连趔趄也没有过地站着,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两眼如同平日里那样望向四周。

“您是不是头部又摔到地上了?”

我不停地大声叫喊着。但是儿子不回答任何问题,只是静静地站着,好像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似的,正要故意激怒我似的,把我当笨蛋而有意捉弄似的。

“我在问您话哩,龟儿子?!”

可是他仍然不出声,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对任何事物都不在乎,就那样不言不语、一动不动的站着。

我一下子变得火冒三丈起来。我一天的工作下来又饥又累,您真是一刻都不肯让我休息。昨天才装好的健身器材,您怎么会今天就从上面摔了下来。与您一起玩的所有孩子都安然无恙,偏偏就您这个倒霉蛋子出了问题,而且还来了个头先着地,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您的头部摔得还不够多吗?上次出了事故后医生看到您耳朵后面等部位到处是伤疤,都十分惊讶地问我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头上如此多的疤痕。偏偏您这次又被摔了,而且摔着的又是头部……

或许人在愤怒的时候都会失去理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忽然折让住他的两个手,往他的腰部和胯部使劲地摇晃了几下并埋怨起来。

“又一次把头摔伤了,您这样不停地摔,会摔成残废的。您这龟儿子。如此聪明的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安安然然地玩,总是给我不断地捅娄子呢。一个您就……您耳朵被堵塞住了吗,笨蛋,蠢货!……”

我继续捶胸顿足地责备着。没有想到女儿却哭着大声吼叫道:

“够了,够了。呜……疯子!孩子都失去知觉了怎么还不赶快送到医院,在这里责怪个啥?难道想把我弟弟弄死,断气不成。走,我们赶快把他送到医院!”

女儿对我的责怪让我瞬间恢复了理智,我赶紧背起儿子就往医院送去。

“情况很严重,老师。”急救室工作人员、我以前的学生仔细看了CT检查结果后对我说,“头的翼侧这个小骨头折断了,孩子得马上住院安排手术,今晚对这孩子来说是最危险的考验。最不好的结果是:他可能会发生脑瘫,甚至将会导致全身瘫痪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今天晚上您无论如何都不能睡着,要非常用心地观察他的所有症状。这种情况下会有持续高烧、反复恶心的反应。如果发高烧我们会有办法的。如果孩子不呕吐的话,这就说明有上帝在保佑着他,也说明您的命不错……”

听了医生的默示我十分害怕。仅仅是看到孩子头上紧紧包扎着的白纱布,就足以令我非常担心。

当天晚上,我走进洗手间呜呜地痛哭了起来。我无数次地检讨着自己的罪过,挥动着拳头不知道是想痛打自己还是想揍其他人。

我真的要千恩万谢上帝的保佑:儿子没有发烧,也没有呕吐。他在病床上没躺多长时间就痊愈出院了。

或许这是命运的严峻考验。

或许这是命运的重要警示。

或许这是我们一家人的福气所致。

只要一提起这件事的话头儿,儿子就用会用一种新颖的方式开始讲述这起这个故事。

我刚到外面,很多孩子就说:“我们到昨天刚安装好的健身器材那里去玩。”说着我们就一同往那里走,我也跟着他们走。那里舒展腰筋、锻炼腿脚、吊拉攀扒、翻腾跟头等设备样样俱全。我们四处玩着,最后我们来到高度连大人们伸展胳膊挂上去都很困难的双杠子下面。听到有人说“谁可以够上它,谁能登到它的上面。”我看到几个大孩子前前后后都很吃力地够着它,可是他们吊了一会儿却都下来了,而与我一般大的孩子却怎么都上不去。这时候大,那些大孩子们就开始使劲嘲笑着我们。所以我心里就想着一定要试着上去。我看到这么高的杠子,就是再跳得高,单凭我的个子绝对没有登上去的可能。可我想要登上去让那些大孩子们好好看看。为此,我就依托着旁边竖立的细细高高的铁立柱往上攀爬,费了好大的劲才爬到双杠上面。在上面朝下看时我一下子头晕起来,心里面特别的害怕。即便如此我也在上面呆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上去的,我可不甘心这么快又下来。在杠子上面我怎么都看不到刚才上来时的立柱,可是想要下去必须得靠它往下滑才可以。这可怎么办呢?……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站在下面的孩子陆陆续续的也发现了我害怕的样子,他们显露出一副瞧不起人的神色。过了一小会儿,我突然下定了决心:放弃了直接从刚才上来的铁柱子上滑下去的办法,我要先从双杠子上把身体吊下来,然后一闪一闪地横着往立柱上摆去。这需要很大的摆动幅度和力气。我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一只手突然从杠子上脱落了,另一只在冰冷的杠子上抓着的手,却始终达不到将身体向立柱子方向摆动的力气。与身体一起晃动的还有刚才从杠子上脱落的另一只手,我也知道自己单靠抓在杠子的这只手想要摆到门柱跟前是绝对不可能的。这种情况下如果硬往下面的硬地面上跳,肯定是会摔伤的。过了一阵子,我突然发现平行着的双杠子还有一根,最后决定利用摆动将身体接近另一根杠子,可以先让另一只手也抓在旁边的杠子,然后利用双手的力量再将腿够到立柱上面。要达到这个目的需要很大的力气,于是我用一只手使出全身的力气晃动身体并将另一只手甩出去。可惜我的运气不够好,爸爸。不仅另一只手没有抓住旁边的杠子,而抓在这边杠子上的手也脱落了。我没有能够抓紧,就像做梦似的掉了下来,而且是头先着地的。然后就感到头部一阵剧烈的疼痛。孩子们唧唧咕咕地说着什么。整个大地都在旋转……之后的事情我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疼的非常厉害,我痛的放声大哭。我知道您在我的身边,我母亲……”

儿子因为这件不愉快的事情着实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从那以后,他在玩耍的时候都显得格外的小心翼翼。像从前那样的攀爬墙头、跟在汽车或者摩托车后面追着跑、不打招呼就到擅自到外面等事情都不干了。还有一种很特别的现象,就是从此以后他在家里看书或者绘画比以前更有兴趣且更专心了,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从素描练习转入了水粉颜料练习上来。

他经常以一副十分满意的神情独自欣赏着自己的绘画作品,就好像一位名画家在绘画的时候敏捷且满怀兴致的玩弄着手里的画笔或棉花棒那般,每当看到儿子这个样子的时候好像我自己也是个画家似的。现在我也懂得了一些绘画的规律、颜色、线条等一些绘画的基本常识。看到儿子在绘画方面的不断进步,我一次又一次的畅想着他美好的未来。

他在学校里各门功课的成绩也令我非常满意,从现在的情况看,他将来一定能够成为有用之材,亦或是可以成为一位维吾尔画家中的博学之士。

“爸爸,我坚决不在这所学校念书了,”一天晚上他刚从学校回到家,就带着哭腔对我说。

“您这是怎么了?”我把他拉到我身边着急切地问道。

“现在的数学课我根本就听不懂。”

“为什么会听不懂呢?”

“因为是用汉语讲课呀。”

“那别的孩子也听不懂吗?”

“连我这样好的汉语水平的学生都听不懂,别的同学怎么可能听懂呀?”他这样说着,突然话匣子打开了,“所有的课都用维吾尔文教的学校没有吗?爸爸!”

“没有。”

“为什么没有?”

“因为现在实行的是双语教学。”

“所说的‘双语’指的是汉语吗?”

“不,指的是维吾尔和汉语两种语言文字。”

“那为什么在我们班里所讲的课全都只用汉语来讲呢?”

“这,这……这……”

“中国的最大的说话算数的人到底是谁,爸爸?”他情绪激动地问道。我对他所提出的问题十分吃惊。但是我又不得不认真地给予回答。

“任何事情都是这个人说了算吗?”他反复地问着这个问题。

“当然。”

“那么,您给他写封信行吗?”

“写哪一方面的内容?”

“就说能不能用自己的母语教所有的孩子。”

“我不能写。”

“连您也无足轻重吗?我还以为您是一位相当大的作家。原来也是位没有用的作家呀。您这是害怕呀,您并不是一位好样的作家。”他带着哭腔继续说道:“那我以后可怎么办呀,用汉语讲的那些课,我怎么也听不明白。考试也不及格,也不能举手提问,如果老师向我母亲告状,我母亲给您讲了,您会每天都骂我的……

他这样尖锐的问题以及对学校的厌恶和失望情绪,直到今天都让我心里受着折磨。但是他不去学校读书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在我做了许多耐心的启发、教育和解释后,他又去了学校。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一天天地说话少了,不喜欢动了,我感到他就像一位老头子似的悲戚忧伤,除了看书之外对任何事情都心灰意冷,沉浸在懊悔和深深的忧虑中。

“我听母亲说,您要把我丢下去乌鲁木齐,这是真的吗?”

一天晚上睡觉前,儿子突然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我怕会影响他的学习,关于我工作调动的事情对他一直是保密的。

“没有把您丢下的事情,是我工作要调到乌鲁木齐。”

“归根结底一句话中。这下我身边说贴心话的人没有了。给我讲故事的人没有了……是这样吧,爸爸?”

听了他的话,我突然感到自己想哭。我自己躲避着并用简短的话回答道:

“我会经常回来的。”

我说着这话,并且眼睛的余光看望他憋闷、忧伤的眼睛。

“您到那个地方还是教书吗?”

“不,在那里当专业作家。”

他沉默了一阵子。我也悄无声息地躺着。儿子好像睡着了似的想着心思,突然他又开口说道:

“爸爸,我可能去不了日本了。”

“孩子,这是为什么?”

“连课程学起来都这么费劲,即使绘画技术再好终归也考不上大学。上不了大学,我也不可能成为像岸本齐史那样有名的画家。日本的那位大哥哥怎么也不会与不是名画家的人见面的。”

“您的功课会慢慢地理解的。您一定会与岸本齐史见上面的。”

尽管我嘴里这么回答着,但是看到儿子那沮丧和消沉的样子,我的心极度焦虑和不安。

我还能说什么,除了几句安慰的话后劝他早点儿睡。而我早就没有了睡意。

之后过了几天。晚饭后我们坐在一起边看电视边聊天。儿子按照平的习惯拿出铅笔和白纸不知在画着什么。情绪看上去很不好的样子。我也没有问他,担心与他说话会转移他的注意力。

约莫过了15-20分钟,他将一张纸递到我的面前。

“爸爸,您看看它,它像谁?”

我把纸拿到手上一看,便失声地叫了起来。他用如此短的时间就用素描的方式画出了一副我的肖像。

“哎呀,这是我呀。简真与我一模一样呀。哎呀,亲爱的儿子,哎呀,甜美的儿子,哎呀,我的画家儿子。您真是好样的。送您到绘画班学习,为此花出去的钱真是太值了!”

我把他搂在怀里亲吻。抚摸着他的头。反反复复地夸赞着。我想让三旁四友和同事们都见识一下我儿子的杰作,于是赶快用手机拍照发了出去。

“您去了乌鲁木齐。如果我想您的时候就看看这张素描。”

“我也一样,想您的时候就看看您给我画的这副画,儿子。”

儿子和我的话都是如此的简短,其实此时此刻再说其它的话都显得多余。

“您爸爸要外地去,您送行不送行?”我去乌鲁木齐前,妻子望着儿子问道。

“可以不会送的。”

满脸不高兴的儿子,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撑着下颌这样回答说。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我走的那天他没有出来。

我坐在送我到飞机场的车子上,不由得回头朝我们家的窗户上看去。这一看不要紧,我心里难受得哭了:儿子站立在窗台上望着我乘坐的车子,用手擦着眼泪。

小阿巴斯像是在向大阿巴斯忍痛哭诉着什么。

我立即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苦辣和不爽的东西堵塞着,眼眶里泪水禁不住直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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