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三闷急了的时候,就一件件地把那些衣服拿出来摩挲着看:有红的、有粉的、有蓝的也有绿的;样式有对门儿、也有偏襟儿,还有钻头的、后绑的。从小到大一摞摞地堆放得齐整。
那些大大小小的衣服相同的地方,就是上面都有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补丁。一件件地拿出来摆在炕上,瘦三就仿佛看到一个个欢蹦乱跳的小玉向他奔跑而来。这个时候他每拿起一件衣裳,就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小玉:他拿起一件最小的,小玉会在他身上撒一泡尿还哇哇地哭;又拿起一件后,小玉就又爬上他的肩头去看戏,小玉在他的肩上笑嘻嘻地看,高兴的时候还乱喊,他只能低着头静静地听;再拿起一件,小玉就又笑吟吟地一蹿蹦到他的怀里;一会儿,小玉鼓板手一般飞快舞动的拳头,敲得他酸酸的好舒服……
“爹吔——”瘦三一惊醒了,摸了摸眼竟坑着泪!擦了一把后,定睛一看,真是小玉!闺女和女婿一起来了!
“爹吔,咋啦?咋哭了?想俺啦?哎呦呦——跷腿出门儿一碗饭喝不了就到闺女家了。行!爹心里不好受,闺女不走了!”小玉还是一副响当当的腔调儿。
瘦三说:“哭啥吔——梦了个梦儿!”
小玉不知道,都说闺女娘连心肠,闺女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她不知道爹永远把闺女藏在骨头里,谁要动一下,比要了爹的命还难受。因为藏得太深了,所以就都不知道。更何况在瘦三排骨一般的胸膛里,拴系在一起的,是爹和娘加在一起的对闺女的挂恋!要是没有那样的经历,就不能深深地体会到那是怎样的一个沉重。
瘦三从炕上跳下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闺女想吃点儿啥,叫爹赶紧给做。小玉头一仰又一低:“爹!那边儿说了,叫你一齐儿过去吃饭。”瘦三连摇头带摆手一万个不同意:“不不不,他老林家的手艺再高,俺也不待吃,咱家的锅里串烟串惯了,要过两天不吃那串烟饭,还真想得慌嘞!”瘦三改口把林先生叫成了老林,说完就嘿嘿地笑不停。
小玉给带回来了那口笨铁锅,给爹说是“那边儿”专门儿去湡水城转了一天给买的。瘦三往手里一掂,沉沉重重的颇有些分量,左翻右看了好一会儿后,欢喜得不得了:“实实守守的好东西儿吔,真不是个赖东西儿!圣人的书教出来的人,做啥事儿也有板有眼,不弄虚不做假。俺知道,这锅挺贵,嗯!——老林跟这锅一样,沉甸甸的受用。”
秀山回去就把瘦三的话给林先生说了,出人意料的是,林先生并没有露出太多的喜欢,他或许又想起了他那个伤心的过往,一声不吭地坐了好大一会儿后,静静地对秀山说:“人说,媳妇儿强不强先看丈母娘,你碰上个好亲戚不容易,也是你的福气。那些不通泰的新媳妇儿娶过来,少说十年以里接的还是娘家的地气儿,心气儿、秉性要改,也是十年以后的事儿,碰上个不对付的,三年不到头儿,文章就得从头儿做。唉!——人一辈子,有几件大事儿,都不由人——少看爹娘中看妻,老看子女死看坟。少年无爹娘,一生多凄凉;中年妻不贤,至死泪涟涟;老年子不孝,阎王也不要;死后草掩坟,没有后辈人。以后待承人家好点儿……”
林先生还在说,秀山娘就插过来嘴:“俺说当家的,你说的那些个事儿,圣人的书上都没写,给人家唱戏,还得看看啥事儿该唱啥呢,孩子刚到好时候儿,正一步步升呢!往后,光说高兴话儿,光想高兴事儿!”
秀山娘一副笑眯眯的憨,像一尊宠辱不惊的佛儿。似乎这尊佛儿说什么就是什么,时间不长,秀山就转正了,吃上了商品粮,林家又出了一个真真正正拿工资的人。
在大坡地,一个家有一个挣工资的人,就足以令人惊羡不已了,林先生的家一下子出了两个,好像那东升的太阳,格外把林家的大门给照了一个明晃晃。
第二年麦子长到一拃高,小玉一连几天做了同样的一个梦:一对雪白雪白的鸽子,扑棱棱地飞入她的怀,撵也不走打也不走,时间不长就生了女儿,生了女儿之后就再也不梦了。
林先生文雅,给孙女儿起个大名叫梦鸽。过了两年,小玉又梦到鸽子入怀,又生了一个女儿,林先生给取个名字叫白鸽。
梦鸽和白鸽隔两岁,乍一看脸庞,几乎像一对儿俏生生的双胞胎,白鸽一岁多开始歪歪扭扭地学走路的时候,秀山娘一手拉着一个到街上,姐妹俩就像一个枝头上绽放开来的两朵花。林先生心情也舒畅,近一年来也扔了拐棍儿。
林先生家的好日子似乎就在花开花落之间。梦鸽和白鸽刚能齐排排小步跑的时候,秀山从县里回了家,主要原因是他死活不唱现代戏,他说唱那些戏,连台步儿也不会走了,调调儿也拿不准了,里里外外看着别扭,扭曲了传统文化的灵魂。最后他被当做牛鬼蛇神给清理了回来。
秀山回来后剧团派人来了家两趟,说现代戏和古装戏就像羊肉和猪肉,吃惯了哪个都香;戏的表演形式就像花,粉的、红的、蓝的、黄的,只要尽情绽放哪个都好看。检讨一下错误回去吧。
秀山说,是花是花,俺也是花,是朵向阳花,俺就在太行山上绽放了。——当时有句歌词是“社员是朵向阳花”,秀山的意思是俺就在家当社员了。
林先生很着急,秀山娘就又怕,尽管这次秀山好像成了牛头,她真害怕林先生再变成“瓦缸儿”套上去,小玉说了几回也不太管用,她就把瘦三叫了来。
瘦三给秀山坐了大半天后说:“待见啥就做啥吧,有钱儿难买愿意,强拧的瓜儿也不甜,只要俩人儿好,就好。”秀山娘就紧接:“是吔,是吔!种地有啥,千里做官还不是为了吃穿?啥活儿也得有人做,啥事儿也得有人干,俺看王炳中就算个人物儿,这犁、耧、耙、耩,哪样儿都拿得起来了。”
秀山娘总是说实话,王炳中如今确实样样农活都拿得起来了,成了生产队里货真价实的挣十分儿工的劳力。
三年多以前,王炳中在队里每天还是挣八分儿工,当时他家的四口人三个劳动力,廷妮儿挣八分儿,他也挣八分儿,会来年龄小,挣七分儿。
凡地里的农活,不知是他真不会做,还是不能做、不愿做,队里几乎所有的青壮劳力都每天挣十分儿。有人就说他,总是跟妇女做一样的活儿挣一样的工分儿,时间久了不算回事。王炳中总是说,人过三十不学艺,俺三十多快四十了才开始学种地,能分清楚谷子跟莠子,也就四两面的烧饼——打足了。
要再有人劝说的时候他就说:“咋,俺家的工分儿又不少,分的粮食也够吃,还想过成地主?原先辛辛苦苦攒了那些年,还不是省着省着窟窿儿等着?到头儿,还不是砍草毗喂瞎驴?①”也是,因为王炳中家没有吃闲饭的,队里到年终结算,工分儿按家庭人均计算差不多数他多,分到手的粮食自然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