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满仓和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天刚亮就来到王炳中家里担水扫院。自从家里出了那场变故后,他几乎每天都要回家陪伴他的女人。女人看见有良就哭,整日整日的吃不下东西,半碗小米粥喝下去就撑胀得难受,老葱皮一般黄绿的脸,干谷杆一般枯瘦的身子,晃晃悠悠的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样子。
满仓还是找那个人兽并用的先生王老水给女人看了几次,吃了几服草药,也不见点滴的起色,后来,或许是老水嫌弃满仓连几个小钱都舍不得花,亦或许是为了掩饰他的黔驴之技,瞥了一眼惊恐万状的满仓后看着天说:“这个,叫俺说,嗯?那是气攻心,痰雍盛,将养着,心里通泰了就好了。就是这么一个意思,这《黄帝内经》,这《伤寒杂病论》,这开——天——辟——地!——嗯,也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天色微明的时候,林满仓照例把王炳中家缸里的水担满,扫净了院子,给牲口添了草料,抽去鸡窝口的砖头,放开养着的二十多只鸡,正要坐下来歇会儿,忽然看见脚下飞来十几只山坡上也不多见的三四寸长的蝗虫,有的还在呼啦啦地煽动着翅膀。
他先是一惊,普通蚂蚱大多是土灰或发黄的颜色,个头儿小,拼尽全力也蹦跶不了多远,蝗虫则是通体草绿带黄,个头儿大,当地人叫“青头蚂蚱”或“蹬脚儿山”,黄豆瓣大小的牙齿咀嚼力强而且食量惊人,硕大有力的双翅能作长距离飞行。
满仓正在纳闷儿,就随手拿起扫帚拍打,不想越打越多,房上、树上、地上满院都是,有几只还爬到满仓身上,院中的鸡“咯——咯——咯——咯嗒——咯嗒”地叫着扑棱棱乱飞,有几只鸡吓得躲进窝里边乱叫。听到天上呼隆隆的一声响时,他抬头一看,两棵枣树的枝枝杈杈上全都爬满了蝗虫!林满仓大叫一声:“老天爷呀——不好了,闹蝗灾了——”他大叫着在两个院子里转了几圈,又回头大叫着出了大门。
大街上到处都是嘀嘀咚咚乱跑着的人群。满仓来到大西沟,听到天空中忽喇喇的一片响,像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抬头一看,飞着的蝗虫像一团烟雾从天地边滚了过来,忽喇喇地落到一块玉米地里,咔嚓咔嚓的咀嚼声连成一片,只一袋烟的工夫儿,一棵棵的玉米苗就变成一根根光秃秃的小棍子。
那些蝗虫仿佛在听从着一个号令,小苗吃光后,忽喇喇地又飞向地边的两棵榆树,不长的工夫儿,两棵榆树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条。吃完榆树上的叶子后,轰地一声又飞起来的蝗虫像猛然卷起的一团黑云,“黑云”怪叫着在天空中转了一阵子后,呼拉拉地就卷向不远处的一株柿树,紧接着一团又一团的“黑云”都向柿树卷去,惊恐无比的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看上几眼,“咔吧吧——咔吧吧”的一声声脆响传过之后,那株柿树横七竖八的枝杈就一条条地折断了。
林满仓双腿哆嗦着几乎要疯狂:“来人呀——来人呀,这老天爷不叫人活了,快来人呀……”
他急急惶惶地往回走,近面碰见拿着扫帚的魏老大,老大说:“毁了!毁了!从哪儿一下子冒出来这些个东西,这满天满地都是,一点儿都不怕人,这边儿一扫帚下去死一片,哪边儿该咋还咋,还没扬起扫帚,又来了一群,吃不净不走!俺那黄豆苗儿——连个橛儿也没剩吔——”
几乎家家户户都赶制了宽大的蚂蚱拍子,到处是拍打驱赶蝗虫的人群,每个庙里都有磕头烧香的人,敲脸盆敲洋桶吓唬驱赶的;赶到一起放火烧的;轰到沟里填土埋的……充满惊恐和愤怒的人群用尽了能用的手段,地里的禾苗却在一日日地减少。
逃荒的人一日日地增多,一群群地向外涌去又一群群地向里涌来。小住几日的,马不停蹄的,向东的,向西的……南来北往的人群清一色的衣衫褴褛,清一色的面黄肌瘦。饥饿和活命主宰着一切,连四处流浪的野狗都渐渐地恢复了狼性,把一个个暴弃于荒野的尸骸啃得只剩一具骷髅,成群结队的狼大白天在村子周围乱转悠,在人们的眼皮下竟敢将骨瘦如柴的猪羊叼了去,时不时地传来狼群袭人的恐怖事件。
比狼群更可怕的是来自东边的日伪军,他们一步步加紧了摊征摊派,看见能吃和能用的就直接下手去抢,四周的村庄几乎每天都有被枪杀刀劈的百姓,比野兽更疯狂的日伪军,以血腥的屠杀镇压着愤怒的人群。
从山里开来的八路军和鬼子打了几个大仗之后,鬼子们才全都蜷曲在交通壕东边的据点里不敢轻易动弹了,杨老歪的队伍也叫八路军收拾了二百来人枪后,自己炸断了上下山的石崖也悄无声息了。
灾荒带来的饥饿继续啮咬着骨瘦如柴的人们,能吃的树叶都被捋了个净光,山崖上苦涩的胡枝子也被带皮捋了去,光光的枝条风干为一堆堆硬柴。绿色的叶子被吃光后,人们开始在碾子上辗轧能吃下去的一切东西,不太苦涩的树皮开始被一棵棵地剥光,就连石碾街被人们平时奉若神明的大槐树,树冠上的叶子也被人偷偷地捋了大半个,到后来,凡是能被捣成粉末状的东西,都被人碾碎捣烂吞到了肚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