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持续地旱着,进了八月,挂在谷杆上的半截谷穗便日见干枯起来,由于缺少水分,近一半的谷子从中间折断,横七竖八地在地里歪着。有良被打后,满仓家土坯小屋里三大缸的漤柿子,慢慢地变作一摊稀水直到发臭,整个院子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怪味儿,成群的苍蝇“轰——轰”地飞来飞去。老四有余虽奇迹般地缓了过来,但落下了一脸的麻坑,有良也终于睁开了眼,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眼睛直呆呆地哭笑了几天后,便再也不多言多语——有良傻了。
饥荒渐渐地蔓延开来,有人开始早早地将能吃的树叶往家里藏,未完全秀出穗的谷草连牲口也不爱吃。恐慌中的人们把地里的庄稼当做杂草收拾干净,把一块块的土地耪了、耙了、犁了、耢了,田野里光秃秃的萧瑟一片。
过了霜降,西山的野枫和柿叶由黄变红,再由红变干,地里的土坷垃下结上一层白花花的冰凌碴,一个个庄稼主儿彻底地绝望了。
林满仓在家躺了近一个月,他家里再也不见了秀眉大眼光亮可人的有良,大坡地村多了一个四处奔颠半疯半痴的“傻二小”。赵老拐为了再要些酬谢,又去过满仓家几次,最后一次满仓的女人已躺在炕上不爱说话了。满仓娘在太阳底下低着头抱着有余,有余一脸的麻坑里沾满了眼泪鼻涕。
一连几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满仓总是到大北沟往西的鬼沟子口附近,一个人捶胸顿足地大哭一场,在这个绝无人影死一般静寂的旷野中,把一腔无尽的愤懑和痛楚哭与天,哭与地,哭与蜿蜒的大山和幽深的沟谷。半生的苍凉与苦痛皮鞭一样抽打着他,飞来的横祸烙铁一般烧灼着他,他死的心都有。
“老天爷呀,老佛爷呀,俺林满仓连只兔子也没杀过呀,人前大屁也不敢放一个呀,别人烧香磕头,俺也没往供桌儿上屙呀……”他一个人往鬼沟子里走,一个人在鬼台子上转,他想碰上个鬼神什么的问个明白,阴间是不是也一样的不公道?——可是,除了那呼呼的风和扬起的尘,他什么也看不到。
有良在全家人的心目中,远胜过高挂在天空的那一轮圆月,皎洁而明亮,辉煌而灿烂。在满仓家想望里,他就像那绿茵如毡的满地谷苗儿,充满着生机,孕育着希望,承载着收获。有谁能够想到,这一切在转瞬之间却被“傻二小”所取代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噩梦,将林家的精神之塔轰击得支离破碎了。
赵老拐在北圪台儿上对人说:“这有田,有良,有山,有余,齐节节四个大小子!这一眨眼,就变成了大有田、傻二小,三大头,四麻子,这时光时光,就是一会儿一个光景,想起来吓得俺光想尿吔——”
太阳快到西山顶的时候,林满仓才起来做中午的饭,他把泡好的干萝卜叶剁碎了扔在锅里,正要把仅存的半勺小米往锅里放的时候,林先生来了,手里提着一小捆萝卜缨。
林先生把手里的东西放到炕头上,满仓的女人睁了睁眼算是打了招呼。林先生撩了撩长袍,把有点儿发麻的腿放到另一条腿上,说:“这人,不怕倒了运,就怕泄了劲,人这一辈子,谁也不能光走上坡儿,也不能光走下坡儿,咋也不能老牛卧墒沟——打倒不如自倒吧,这还有一家子嘞,见天儿吃呢,总不能喝风活吧,恁东家给俺说叫你快回去——该做啥做啥,一大堆的孩儿,鸟儿一样,一个个张着嘴儿等着喂呢。”正说着,老拐来了,问林先生要不要儿子,有心思先看看去。
林先生跟了老拐往回走,过尚官道的时候遇见两只狗,林先生平时最怕狗,不想一只也没有叫。一只趴在石阶上,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另一只瘦骨嶙峋的只剩了一副骨架,脊背向高处隆,肚皮紧贴着地,见有人来,夹了尾巴就地一躺不吭不动了。
林先生跟了老拐看了看孩子,一块脏兮兮的蓝粗布小棉被包裹着,一边露出一块黑黝黝的套子,孩子约三四个月大,虽不胖,倒也精神十足。抱回家去后,林太太心花怒放的样子像又做了一回新娘,一个劲地亲孩子的小脸蛋儿。
当老拐说要五斗小米的时候,林太太手一抖,差点儿把孩子掉到地上,她茫然的两只眼四下巡视着,像刚挨了结结实实一鞭子的羔羊。
老拐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拐棍儿往地下一戳,说:“三斗,三斗!行不行,痛快点儿!”林太太巴瞪着眼望着林先生,难以名状的表情又像是突然得了什么急症。“两斗!两斗!再不要俺就抱走了!”
林太太缩着脖子,眼皮一眨不眨地斜觑了林先生好一会儿,脑袋忽然抽筋儿一般地抖了两抖后,战战兢兢地说:“当——家——的,俺说,这年头儿,那——这,大人要保不住,这孩子,他靠着墙也长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