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坡地的大西沟里有大片的红土,一瓣一瓣的红瓣瓣儿土,水浸过之后和出的泥又细又粘,是烧制陶器的好材料。这年冬季,那几个烧瓦罐瓦盆儿的又来了,还是住在土堰上那个挖好的窑洞里,他们把捏好的盆盆罐罐的泥胎晾干后,垒个火窑用柴烧,烧到一定火候,那些百姓人家离不了的用具就制成了。
烧窑用的柴都是买来的,买柴的价钱每斤八厘。为了挣个零用钱,去队里出工之后小玉就刨柴,攒到一定数量以后就卖到大西沟去。到腊月,小玉共卖了二十多块钱。
因为过年,小玉用那些钱共买了三块儿布,一块儿花布,一块儿蓝布,一块儿劳动布。
她给瘦三量尺寸时瘦三心疼得要命:“闺女哟,爹穿上这身儿衣裳咋睡觉吔,太贵了,太贵了,俺得去给退了。”
小玉头一扬,脸上挤出的两个小坑儿有些抖:“是呃——爹!闺女给买的衣裳都不穿,不怕俺过年心里头难受?”
其实瘦三心里更难受:“闺女哎,俺闺女刨了一冬天柴才买了一件儿,爹就穿了一身儿,心里头过不去吔!”
小玉头一低,继续量尺寸:“是哎——谁爹穿谁闺女一身儿衣裳不应该!——死都报不了的恩吔。”
小玉给瘦三量完,指着那块蓝布说:“爹哎——还有件事儿——就是——那块儿布,爹看——”瘦三一脸的皱纹一挤,眼睛挤成一条细缝:“俺闺女,啥时候儿都有计划,你想咋就咋!”
小玉就叫了丑妮,又叫了常在一起玩耍的几个闺女,看丝弦儿的时候就挤挤撞撞地往后台钻。小玉远远地看见秀山,张了张嘴做了个形状,扭过身子在脊梁后边伸出手比画了两下儿后,就招呼几个一起挤进来的闺女又往外挤。
挤出来后丑妮就埋怨:“咋了个是吔,叫俺都去看人家打脸子的是你,叫俺赶紧往外跑的又是你,敢是悄悄儿拿了人家啥东西儿怕逮住手?”
小玉不吭声,脸上的两个小坑儿又深又圆,像盛满蜜的两个马蜂窝。丑妮就四下瞅,当她看见怔怔地还在向这边张望的秀山时,就狠劲地拧了一把小玉的瘦腰:“小鬼妮儿,俺说跑得恁快,敢是偷了人家的东西儿!”小玉头一歪,瞟一眼丑妮:“是呃?——净瞎说,你个臭嘴。”丑妮又使劲一拧:“还嘴硬,有人可丢了魂儿了——就藏在你那俩小坑儿里。”
自从秀山开始唱戏,林先生身上就没有好受过,开始的时候只是三焦火大,耳鸣耳聋、口鼻生疮、咽喉肿痛之类。秀山娘整日求神拜佛一般小心照料着,林先生渐渐地好了许多之后,不想又填了胸痛胸闷的毛病,发作的时候浑身冒汗嘴唇青紫,吃了一段时间的药才好了一些,发病的时候没有先前那么难受而且间隔的时间也长了。
秀山娘拧在眉头间的那个核桃般的疙瘩刚刚消散,林先生的鼻头和两腮就一天天泛红,红了一些日子后就暴出一片蜘蛛网一般的红血丝,脊背也有些弯,方方正正的四方步有点儿颤还有些乱。他感到自己的魂灵从牛头垴上翻了个跟斗就摔到了大西沟,不仅薄如蝉翼而且零乱不堪。
林先生把魂灵的碎片一块块地拼接起来,是在秀山到邢州汇演之后。大坡地的丝弦剧团代表湡水县到邢州演了新排练的《白毛女》,邢州的领导说,湡水的演出唱响了太行山的激越和悲壮,新旧社会两重天的戏今后要天天唱、人人唱、大唱特唱。主管文化的县领导给武小魁说,县里也要成立剧团,到时候要抽秀山去。林先生难过的心虽仍不太熨帖,总算也有些舒畅。
剧团从邢州回来之后,先到大坡地演了两场。头天晚上,秀山早早地吃了饭就走了,林先生仍旧坐在那把吱呀乱叫的木椅子上,半卷着一本发黄的《周易》在看。秀山娘戴着老花镜在绱鞋,炕头上放着一盏墨汁瓶改装的煤油灯。每过一会儿,她就拿针锥去挑一下灯芯子,林先生就说:“又不过节不过年,灯头儿挑恁大做啥!”
正说着,她就叫针扎了手,把指头含在嘴里吮了吮后,从眼镜框外偷偷地扫一眼林先生,又把灯芯往起挑了挑。林先生说:“把灯放到墙上的板儿上去,高灯下明。”秀山娘就把灯放到了钉在北墙上的小横板上。
外面漆黑的夜色像戏台子上拉严实了的布幔,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后谷场上喧天的锣鼓夹着弦子的悠扬,一阵紧似一阵地往耳朵里送,高八度的“二本腔”时而怒涛翻滚风生幽谷,时而小桥流水鸟语花香,荡气回肠的感受像一条长流不息的河。
秀山娘接连着又叫针扎了好几下手,五个手指头挨个儿吮咂了一遍后,又从镜框外面扫了一眼林先生。林先生把手指头往书中间一伸就合上了,两条腿一跷就搭在火台上,他在等媳妇儿说话。
女人先送过来一个善意的笑,又来回攥了攥扎了好几个针眼子的那只手,说:“当家的,俺说——你这回可说差了,高灯下明可不一定。星宿儿高,月亮儿低,星宿儿就没有月亮儿明。灯放得不低,俺这手都快扎烂了,俺再挑挑吧!”
林先生往椅背上靠了靠,说:“灯头儿不小了,焦头儿都铰了两回了,这又该铰了,散不了戏,那根灯捻儿(灯芯)就铰了了。唉!——人在曹营心在汉,甭挑灯了,灯再明,那锣鼓弦子音儿也还一样大。”
秀山娘拿脚踹一下林先生的腿:“死老头儿!谁又没有想看戏!”林先生伸个懒腰后,噗地一声吹熄了灯盏,在黑暗中摸索住媳妇儿的手,紧紧地一拉,就往后谷场走:“天底下有不爱看戏的人,可没有不爱看儿子的娘。”
散戏的锣快敲响的时候,两口子就从黑影里急急忙忙往回走,秀山娘仿佛年轻了好几岁,确信前后无人的时候,她竟也情不自禁地哼唱了起来,要不是林先生紧攥着她的手,说不定真还要比画两下子。
林先生点上灯后她就给抻好了炕,帮林先生脱了鞋、洗了脚、吃了药又躺下了,她就把草片儿往炕沿上的火台上一撂,斜着身子坐上去,胳膊肘拄着炕沿边,笑盈盈的眉眼就送到了林先生跟前:“俺说,当家的——听你又听对了,今儿黑夜儿要不去,谁知道咱秀山真唱得恁好!俺就说,当家的早就把小黑枣儿给接成大柿子了。”
秀山回来后,他娘坐着的草片儿又放到了火台的另一边,换了个胳膊肘还是拄在炕沿上,脸对着脸还在给林先生叨叨咕咕地说着。
看着儿子方方正正挺挺拔拔的身材,秀山娘荡在脸上的喜悦就比海还深。她拿手拍拍林先生的被子:“俺说,当家的——看咱秀山,唱啥像啥,演谁像谁。当家的,你认的字儿多,见的事儿多,给咱秀山评点评点?”
林先生把头往被窝儿里一缩,瓮声瓮气地说:“二本腔倒是拖上去了,喷口儿太硬,归韵儿太短,就像去他姥姥家,下了三道岭就不走了,离磨盘沟还远呢,还不到家;那帽翅儿前后颤得倒挺欢,就是没抡圆,离炉火纯青还得几年。‘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去吧,恁娘给你热着饭呢!”
尽管林先生说秀山离炉火垂青还差几年,但仅仅过了几天时间,秀山就真的到了县剧团。过了一个月后,秀山攥着二十元钱给了他娘,他花了两元留下了两元。说这是第一个月工资,还是试用期,以后转正了就挣得多了。说完就一身骄傲地去外边找人闲玩去了。
秀山娘攥着那二十元钱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往林先生身边的桌子上一放,说:“当家的,给!恁小子给你挣回来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