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玛丽娜

作者:蔡振兴    更新时间:2013-08-06 10:11:54

台风过后,菜地上七零八落的,突然,小明从倒下的黄瓜棚里钻出来,泥猴似的往楼上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爸爸,爸爸,看,一只小斑鸠!”说着,他把一只半死不活的小鸟放在台子上,灰不溜秋的,夹些紫酱色斑点,圆圆的头,尖尖的嘴,脚爪像铁钩子似的。它身上粘湿,脚上有泥巴,不能站,趴在桌上,气息奄奄。我一眼看出,这是一只被台风刮出巢的小猫头鹰。妻子听说是猫头鹰,连看也没看,就在厨房里嚷起来:“野猫子叫,祸事就到。猫头鹰是不吉利的东西,快扔了吧!”我说,猫头鹰是捉鼠将军,是国家保护的益鸟,不信,等它长大了准保我家的老鼠被它吃光。妻子不反对了,小明更是欢喜。我找来一个盛节日大蛋糕的纸盒子,絮上破棉花套,把这只浑身发抖站也站不稳的小猫头鹰放进去,再盖上棉花,把盒子放到床底下,对小明说:“活了就养,死了就算。”

傍晚,床下发出“咕啰咕啰”的叫声,小明双腿跪下,一下子拉出蛋糕盒子,小猫头鹰竟站在棉花絮上,浑身的羽毛已干了,蓬松松的,似乎比上午大了一倍,活像一只大麻雀,那一副猫脸显得滑稽而又可爱。它站在中央,精神好多了,也不怯人,只是对小明摆出的米饭、馒头、饼干不感兴趣。我到厨房里切了三块生肉丁,掰开它的尖嘴巴喂了,给它滋补滋补。

用填鸭式喂了一个星期,小猫头鹰精神旺盛起来。全家合计,给它起了一个洋名字——玛丽娜。因为我从蛋门上判断,它是雌性的。玛丽娜逐渐显露出它的本性,白天东躲西躲,鬼鬼祟祟,晚上来了精神,摸黑在室内走动,还跳凳爬台,动作很轻巧。一个月之后竟像一只芦花小母鸡,东走西走,饿了,就到壁角的食盆里去进餐。食盆是一只马口铁罐头盒,小明把捉来的金龟子、蚂蚱、蝼蛄、蜻蜓甚至屎壳郎都放进去,玛丽娜不挑食,吃得津津有味。

玛丽娜胆子很小,即使门开着,它也不敢到阳台上去。妻子说,那是被台风吓怕了。但我想,它有吃有喝,可能是恋窝。真不真,试试再说。一天,我忽然心血来潮,捉住玛丽娜,走向阳台,向空中一拋,它惊恐地“咕啰咕啰”直叫,扑扑棱棱打了一个盘旋,冲上阳台,直接扑进房里。它见我走进去,边叫边往后退,好像在说:“我不愿飞走!我不愿飞走!”有一次,我抓到一只老鼠。我把妻子和小明叫来,像驯兽师一样显显我的能耐,也显显玛丽娜的能耐。我把装老鼠的盒子打开,拖出了钢笔长的老鼠。只见玛丽娜瞪圆眼睛,盯住老鼠,连飞带扑冲过来,本来蛮可以用嘴啄,但它不,伸出双腿,用铁爪钳住老鼠,飞到挂毛巾的架子上,一下子撕去老鼠脑袋,脖子一伸吞了下去。接着是“囫囵吞枣”式地吃老鼠身子,它的嗓子眼毕竟还小,吞咽有些艰难,十分钟之后,那一截老鼠尾巴还留在嘴外。这一晚,玛丽娜一直站在毛巾架上,好像在回味第一次享受到的美味。

玛丽娜越长越大了,毛色光泽,腿脚健壮,像姑娘小伙子一样,“出样”了,圆头圆眼,两耳耸立,钩鼻尖嘴,铁爪鹰身。耳孔皱处能把外界的声音扩大四十倍,难怪它经常扑向碗橱,连蟑螂爬行的声音也能听到。

中秋节晚上十一点,为了躺在床上赏月,我们不拉窗帘,也不关窗,这时,一只大老鼠从流水管上攀到阳台,然后爬上窗台,摇了几下脑袋,轻轻地跳到靠窗的写字台上,咬嚼起小明未吃完的半块火腿月饼来。我借着月光看得真切,心里暗暗欢喜,这不是给玛丽娜送来的中秋礼品吗?说时迟,那时快,站在屋角面盆架上的玛丽娜猛扑过去。这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我想。然而,自然界的生存竞争远非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玛丽娜伸出一双铁钩般的利爪,死死钳住老鼠。那老鼠“吱吱吱”一阵恐怖的尖叫,之后回过头来,一嘴咬住玛丽娜的腿。玛丽娜忍痛不吱声,但是保不住重心,只得伸展翅膀扑打,于是,月饼滚下来了,铅笔盒跌散在地上,墨水染黑了地板,稀里哗啦一片乱响。小明醒过来了,刚刚入梦的妻子也大呼小叫:“啥事体?啥事体?”我没有回答,“啪”拉亮了电灯。玛丽娜抓住老鼠跌滚在地板上,一家三人屏住呼吸,伸长脖子,瞪着眼睛,看着床跟前的一场搏斗,谁也没有想到要去帮玛丽娜,大家手足无措。玛丽娜为了不被大老鼠掀翻,竟伸出右翅支撑在地板上,这加强了它那双脚的力度。它只是往老鼠嘴里猛啄,一下、二下、三下,……噗噗噗地响。突然,老鼠嘴里喷出很多血,事后我才知道。老鼠口内左颊部位有一根动脉血管。玛丽娜无师自通,这大概是动物的遗传本性吧。大老鼠放完血,不动了。玛丽娜咬住鼠头使劲拧;没有拧下来,就放掉老鼠,蹲在旁边。“那老鼠血肉模糊的,恶心人,快扔了吧!”妻子说。我伸手去提死老鼠,玛丽娜“咕啰咕啰”直叫,那意思是很明白的:“我要吃哩!我要吃哩!”第二天一早起来,玛丽娜还蹲在死老鼠身边,显然,那么大的老鼠它也实在吞不下。我只得把老鼠剁成块,玛丽娜吃得津津有味。

玛丽娜在我们家里生活得很自在,不过它不懂卫生,有时往帐顶上拉屎,妻子屡次抗议,没办法,我就把它关在阳台上。玛丽娜很委屈,老是“咕啰咕啰”叫。晚上,小明在靠窗的写字台上做作业,玛丽娜蹲在外面窗台上,静静地盯着小明。它眼睛真大,那孤零零的样子有些可怜。后来,我在阳台避风处的墙上为玛丽娜钉了一个木箱子,下面有一个抽屉,给它拉屎的。玛丽娜终于习惯了,白天吃完食,老老实实地蹲在木箱里,双脚牢牢抓住鹰架,闭眼打盹儿。

有一个晚上,屋顶的鱼鳞瓦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上去看看,什么东西?”妻子说。我爬上梯子,推开老虎天窗,探出头来,天上月色微明,星光灿烂,但见玛丽娜在瓦面上跌扑滚翻。“嘿,练功消食儿。”我心里说,捏亮手电筒照过去,妈呀,差一点把我吓个半死。玛丽娜正咬住一条黄颔蛇的头在搏斗!那蛇足有两米长,一身的灰黄,它扭身盘尾,企图绞住玛丽娜。玛丽娜毫不怯阵,死死咬住蛇头,蹬腿扑翅,一次又一次地从黄颔蛇那弹簧圈的绞杀阵中挣扎出来。我立时明白过来,这楼房是祖传的砖木结构的老式房子,蝙蝠、老鼠最喜欢栖息在这样的房子里。有了老鼠,必然引来吃老鼠的蛇,黄颔蛇无毒,爱吃老鼠,就寄生在房子里,有些农民还把黄颔蛇奉为保家平安的家神哩。我赶紧关上老虎天窗,振作一下精神,从梯子上爬下来。“什么东西?”妻子问。“没有什么,黄家阿婆的虎狸猫和我家的玛丽娜在闹着玩哩。”我撒了一个谎。如果我说玛丽娜在屋顶上捉蛇,她一定吓得哇哇叫,而玛丽娜就有被驱逐的危险。

第二天天刚亮,妻子到阳台上晒衣服,突然像被毛毛虫刺着似的一声尖叫,我跑过去,她抖着嘴,说不出话,只是伸手指着瓦沿口。我抬头一看,啊!半条黄颔蛇像带子似的从瓦沿口垂下来,那不是被玛丽娜咬死的吗?它是向主人报功,还是对其他蛇类的一种警告?真是一个谜,而玛丽娜却在木箱子里打盹,这机灵鬼!我说,这是下面过路孩子恶作剧,随手抓起黄颔蛇,远远地甩到田野里,妻子没怀疑。我终于保护了玛丽娜的居住权。

玛丽娜逐步扩大它的生活领域,从家里到阳台,从阳台到屋顶,从屋顶到邻居的宅院。一天,黄家阿婆上门说,玛丽娜昨晚蹲在她院子的一棵枣树上,她亲眼看它扑下来,从柴火堆边逮住一只老鼠。我到阳台上检查木箱子,真的,它从嘴里吐出了好几个带毛带骨的团,那是消化完的老鼠的残渣。我恐慌起来,蟠龙镇上有不少火枪、气枪,闹不好,玛丽娜会被人家打死的。于是我在玛丽娜的脚上缚上一条红丝线,就像小明的红领巾一样,这是标志。同时我在蟠龙镇的街上贴出这样的民间布告:我家养只猫头鹰,

脚上红线缚一根,

它是灭鼠夜游神。

保护益鸟都有责,

争取年年好收成。

蟠龙镇西街蔬菜专业户蔡老九谨启布告一贴出,看的人很多,新闻刺激性蛮大,我很高兴,这可以说是玛丽娜的一张护身符。

谁知,初冬的一个夜晚,四周发出一片“咕啰啰啰,咕啰啰啰”的猫头鹰鸣叫声,第二天,玛丽娜不见了,一连五天,小明一早起来总要到木箱子里望,但是未见玛丽娜的影子,他眼泪汪汪地,非常惋惜,连妻子也若有所失。我说,猫头鹰是野货,四海为家,山林为屋,如今它复归大自然,这也是正道。话很慷慨,其实,玛丽娜被同伴引走,我实在是舍不得的。

这一个冬天,我们时常叨念玛丽娜。

第二年开春,黄莺鸣树,燕子穿柳,蜂飞蝶舞,蛙鼓声声。那天我起完春菜回家,见妻子和小明坐在楼下门槛上,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悄悄地说:“玛丽娜回来啦,蹲在小明写字台上,怕它飞走,我们退出来了!”我心头一热,差一点掉出泪来,我一连声地说:“你们做得对,你们做得对,玛丽娜对我们很信任。”我撂下竹筐,走上楼,悄悄推开门,真的,玛丽娜胖了,紫酱色的羽毛上撒着几个花白点子,圆头圆脑,蹲在那里,像一只三四斤重的猫。它见到我,渐渐地支起身子,我一眼瞥见它脚上的红丝线,啊!真是我的玛丽娜。它向我点了一下头,发出“咕啰啰啰”的叫声,接着又点头鸣叫,好像在行鞠躬礼。这是友好的招呼,我明白。我悄悄地走了过去,用手轻轻地摸着它柔软的羽毛,它接受了我的爱抚。妻子和小明也进来了,他们又欢喜又惊讶。其实,这有什么惊讶呢?你给它爱,它也爱你,要不然,过了一冬,它怎么还会想到老主人呢。接着,我把玛丽娜捧到阳台的木箱子里,这就是告诉它:这老房子的居住权还是你的。我回到房间,找来木条子,封死了房门,并说:“阳台是玛丽娜的天下,谁也不要去干扰。”

一个月之后,又一只猫头鹰飞到木箱里,我把妻子和小明叫到窗前,指点给他们看,并说:“我家的玛丽娜长大了,要找对象了,这只新来的猫头鹰是我家的新姑爷,不能惊动它们。”这下,我妻子也喜欢猫头鹰了。

玛丽娜和它的“新姑爷”双双飞出飞进,衔草叼毛,建筑产卵的窝场。一个月之后,木箱下的抽屉里传出轻微细弱的“咕啰”声,小猫头鹰出壳了。我趁玛丽娜它们外出觅食的机会,在木箱子旁边再挂上一只木箱子,像当今人为子女造楼房一样,我也得为小猫头鹰造一个窝场。不久,每天都可以看到两只小猫头鹰站在木箱子的沿口上,等候它们父母来喂食。

直到今天为止,玛丽娜一家四口还栖息在我家的阳台上。我们感到不便,但是心里很高兴,这大概是人类和自然界其他生灵之间的一种和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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