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北方邦泰戈尔山下有个博帕尔科洛普尔村,村旁有座独家小木屋,房主人是一个孤老头儿——达姆大叔。达姆日子过得很清苦,靠采点山货打些柴火过日子。他为人厚道善良,是个轻易不杀毛羽生灵的印度教徒。
一天,达姆拿了砍柴刀和绳子,到东山坡下去砍柴。东山坡上有很多大树,山坡脚下有很多灌木、杂草。达姆刚到东山坡脚下,看见一只大灰狼正从一个洞口里拖出一只斑猫,它咬住猫颈皮用力拖,那猫拼命挣扎,还“吱哩、吱哩”地惨叫。一切生灵几乎都痛恨恶狼,达姆自然也不例外,这凶残的“弱肉强食”的一幕,就发生在达姆面前,他岂能容忍。达姆被救援弱小生灵的情感驱动,心中激起一股勇气,举着柴刀向大灰狼走去。大灰狼对人——这种花样百出智慧无穷的两脚兽,充满了恐惧和仇恨。它见达姆举刀向它走来,出于自卫本能,只得丢掉叼着的大斑猫,转身向达姆扑来。达姆是山民,懂得恶兽的本性。那大灰狼奔到他跟前两米处,立即腾空跳起,狼尾巴摇着,两只前脚伸着,嘴巴张开,高低交叉的狼牙闪着白光,哈着粗气,一股腥臭味直向达姆鼻子里钻。达姆没有移动身子躲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一道白光,将砍柴刀猛地插进张开的狼嘴。大灰狼进攻受阻,“噗”一声落地。达姆将砍柴刀把一扭,猛地用力抽回,“咔”一声响,下半个狼嘴巴连着狼舌头被斩断了,掉到地上。失去下半个嘴巴的大灰狼犹如半把剪刀,自然咬伤不了人,但它垂死挣扎,仍往达姆身上扑,把狼血喷在达姆胸前。这是困兽犹斗,达姆放心了,举起砍柴刀,“噼噼啪啪”地把狼头砍得稀烂。
达姆把捆柴的绳子拴在狼脖子上,打算拖回去。狼肉不好吃,但狼皮很值钱,家里正缺少米和盐巴哩。达姆拖着大灰狼,走了几步,突然想起刚才从狼嘴救出来的那只大斑猫,回头张望,不由得吓得两腿发抖。原来那不是什么大斑猫,而是一只虎崽子,如今它爬回洞口,正偎着它的妈妈——一只雌虎的胸前。虎崽子“吱哩吱哩”叫着,似乎仍在诉说刚才被狼咬的委屈。雌虎妮娜像所有的动物母亲一样,它极端地挚爱着自己的独生儿,用粗糙带刺的舌头舔着小老虎颈上被狼咬出的伤口。“跑!”达姆很害怕,从心里发出了逃的呼喊。但是他舍不得这张狼皮,它能换二百斤大米哩。他望望雌老虎,它在小虎颈子上舔几下,然后抬头对达姆盯一会儿;接着又舔小虎的颈子,之后又抬头盯达姆,没有追上来扑杀的意思。“佛祖圣明,天眼如镜,你是看得清楚的,我打杀恶狼,救出虎崽子,我不应该得到被母老虎吃掉的命运,你要保佑我安全脱险啊!”达姆一面默默祷告,一面牵着绳子拖着死狼,在草皮上轻轻滑行。走了约一百米,那雌虎没有追上来的意思,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晨,达姆开门一看,不知谁在门口丢下一只山狸子,足有十斤重,很肥嫩,只是颈子被咬断了。他觉得很奇怪,既然是送美食上门,他也就剥食了。又过了半个月,达姆门口被放上半只小鹿。如此一连收到六次意外的“礼物”,而且有了规律,每半月一次。达姆感到奇怪,难道佛祖关心我这个孤老吗?既然有了这“半月送礼一次”的规律,达姆计算着时日,决定在那“不明礼物”到达的晚上通宵不眠,暗中监视,弄个水落石出。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春夜,山影幢幢,蛙声咯咯,沉郁的泰戈尔山俯视着这个小山村。达姆关紧门,泥壁上的小木窗打开三寸长的一条口子,从这个空隙里盯着月光如水的场院。将近半夜时分,附近夜鸣的秧鸡停止了啼叫,万籁无声。此时,一个黑影出现了,那是一头老虎,嘴里叼着一只山兔,慢慢走来,放到达姆门口外,然后仰起头,望望木屋顶上长出的小草,出了一会儿神,悄悄地走了。达姆吓得出不来气,这使他突然想起那只大灰狼,那只虎崽子,那只雌老虎,难道那些“不明礼物”是这只雌老虎送的吗?是为了报答我对它的“救子之恩”吗?
达姆的猜测是对的。
当到达东山坡打柴的达姆看见大灰狼咬着虎崽子的时候,雌虎妮娜刚巧觅食归来,它从另一个林道上瞥见大灰狼咬它儿子的惊险场面。几乎与此同时,达姆扑向大灰狼,而雌虎妮娜救子心切,也扑过来,叼起虎崽子奔回洞口。当达姆将砍柴刀直插狼嘴巴的时候,这是生死存亡的一瞬间,他根本不知道那只在他看来是“大斑猫”的虎崽,是如何被虎妈妈救走的。然而雌虎妮娜看得比达姆清楚得多,那只大尾巴灰狼,要吃的是它的儿子;而那只两脚兽——达姆,要杀的则是大灰狼。杀了大灰狼等于救了它的儿子,妮娜懂。
老虎最仇恨最害怕的是它眼光里的两脚兽——人。诡计多端的人类使老虎氏族吃尽苦头。一般虎穴被人发现,老虎立即迁徙、搬家,尤其是有小虎居住的洞穴,虎妈妈特别警惕这一点。然而这次却例外,妮娜没有搬家。而且它对今天发生的一幕耿耿于怀。天一黑,虎崽子吮饱了虎奶,发出“呼噜噜”的鼾声。妮娜衔来三棵树枝,架在洞口,算是保护孩子的屏障。然后,它跑到上午达姆杀狼的草地上,仔细嗅着狼气味,循着狼血滴洒的踪迹,它走到了达姆的小木屋。妮娜一歪尾巴,蹲下身子,审视着这座小木屋,一切静悄悄,只有那张高吊在竹竿上的狼皮,像一面破旗悬在夜空中。妮娜知道,这小木屋里住着救它儿子的两脚兽——达姆,而这只大灰狼,完蛋了。妮娜此时心里在想什么,人类无法妄加猜测。法国动物学家布丰说:“动物没有思想的光芒,但是有丰富的情感。”恩怨观念是一种情感行为。妮娜觉得对这个“救子恩人”需要报答些什么,于是,这座小木屋门前经常发生“不明礼物”的怪事。
如此再三,后来变成了规律。“不明礼物”有时一月一次,有时两月一次。老虎生活受大自然季节影响,它不能像人一样执行永恒的契约。但是,即使半年有一次“不明礼物”送来,在达姆看来,雌虎妮娜对他仍不忘恩情。达姆先是惊奇,后来木然,听之任之,他老了,由佛祖安排归宿吧。不过,达姆有一点很认真,就是对雌虎妮娜送礼的事守口如瓶。老虎是国家保护动物,邦政府有严格的护虎法律,尽管如此,偷猎老虎的亡命之徒还在作案。村里的吉米就宣扬过:“打死一虎,享用半世。”村里人对达姆与雌虎妮娜一家的关系一点儿也不知道。
达姆逐渐老迈了,生活越来越清苦。他想,佛祖是神仙,可以不吃饭,而他是凡人,必得食人间烟火,于是偶尔到东山坡下的小湖泊里去钓鱼。一天,他端坐湖畔垂钓,突然觉得脖子后面有针刺痛,并有一股腥臭味冲来。他回头一看,吓得心脏停跳十秒钟。原来雌虎妮娜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走过来,静静地蹲在他的身后,尖硬的虎须刺着他的脖子,显然,它想与达姆——救子恩人亲热一番。达姆吓得半死,那上钩的鱼儿在水中“咚咚”响,他不敢跑,更不敢提钓杆。达姆很清楚,现在的任何一个动作,均能引起野兽的误会,后果不堪设想。一会儿,又有一只青年虎慢慢走过来,该是达姆从狼嘴里救下的妮娜的儿子吧?它旁若无人地在湖畔遛了一会儿,然后挨着妮娜,坐在达姆的身后。上钩的鱼儿牵着钓丝,在湖中蹦跳,达姆像呆子,木然端坐,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一会儿,两只老虎悄悄地走了。当达姆悄悄地溜出东山坡林地之后,才松了一口气祷告:“谢谢佛祖保佑!”
在往后的岁月里,妮娜仍然为达姆衔送“礼物”,但已毫无定规,这反映老虎的生存也很艰难。
三年后的一个晚上,门“嘭”的一声响,达姆不敢去开。一会儿,土墙上的木窗框给撞开了,“啪”一声掉在地上。没有窗框阻拦的壁洞里探进一个老虎头,达姆不禁大吃一惊,但他逐渐镇定了情绪,因为这是妮娜。妮娜望着达姆,从那双虎眼里流露出只有达姆才看得出的表情语言:“对不起,我弄不到‘礼物’了,打扰您老了!”达姆不敢开门放它进来,就这么对峙着。妮娜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像故意做出滑稽的怪相,但没有吓人的虎啸声。达姆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山民,他看出这是妮娜的讨食动作。再仔细一瞧,妮娜的一颗犬齿换了,另一颗犬齿断了半截。老虎失去犬齿犹如螃蟹失去螯,它已经失去了与狮豹拼搏的能力。悲哀从达姆心中涌起:我老了,妮娜也老了,我们的末日不远了。达姆从鸡埘里捉出一只鸡,用绳缚住鸡脚,塞进了妮娜的嘴巴。妮娜一口噙住,轻轻把脑袋从墙洞里退出来,悄然地走了。
过了一个月,在一个雷鸣电闪之夜,达姆听到门被抓挠的声音,接着传来低沉的哼哼声。他搬掉上次被妮娜撞落的窗框架,从壁洞里探出头来看,门口有黑糊糊的一团,是妮娜。妮娜哼哼着,抓挠着,还用爪子拍着门,它要进屋。达姆心里涌起一股怜悯,一只失去犬齿的老年雌虎,它已失去虎啸山林之勇,而在可怜地寻求庇护。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浑身精湿的妮娜冲进来,没有抖掉身上水滴的潇洒动作,东倒西歪,冲着灶后的柴火堆,侧着身子卧了下来。
达姆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把油灯移到妮娜的头部。妮娜浑身泥水,那身曾使它威震山林的豪华漂亮的虎皮大氅,如今已看不出金黄的底色,黑色的条纹,几乎浑浊得像一头小水牛。被雨水打湿的老虎毛贴在皮上,妮娜已失了膘,瘦骨嶙峋,肚子微微起伏着。达姆捉来一只鸡,放到妮娜跟前。它对食物没有兴趣了,嘴巴不是去碰鸡,而是去碰达姆的手,然后伸出舌头,在达姆的手背上舔了几下。之后,它用呆滞的目光望着达姆,如一个垂死的人,它已处在弥留之际了。
雷雨渐渐停止了,门外又跑进一只色彩斑斓的老虎。达姆跪在妮娜跟前,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这是一只被他从大灰狼嘴巴里救下来的虎崽子,是妮娜的儿子,显然,它是循着气味来找它母亲的。老虎属母系社会,雄老虎不管家务,独来独往,虎崽子只认妈妈。虎崽子即便长得与虎妈妈一般威武,不到“成婚”的年龄,它们仍与虎妈妈伴居。却说那老虎旁若无人地走到妮娜面前,嗅嗅它的嘴巴,望了望跪着不动的达姆,就把那只鸡当场吃了,舔舔嘴巴,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然后向门外走去,消失在暗夜中。妮娜的儿子事实上没有童年的记忆,当年达姆如何把它从大灰狼嘴里救出来的情景,早已消失在九霄云外。
下半夜,妮娜死了。一只雌老虎竟寻到达姆屋里作为生命归宿之地,这使达姆感动得热泪长流。他嚷着,哭着,笑着、说着:“佛祖明鉴,这是我达姆善良之心对生灵百兽的感召啊!”他“哞尼耶咦”地为死去的雌虎妮娜念了归魂经。
达姆心里萌生出一个搬家的念头。他拿起捆柴绳,拴住妮娜的脖子,把死老虎拖到场院边上。然后回到屋里,将重要的细软打了一个包袱,背在身上。他走到妮娜跟前,动情地说:“你死了,我老了,我与你的情缘了了。你儿子不明此中原因,恐要伤害我。我用语言无法向它道明,我用手势无法向它说清。后会有期,天堂里再见吧!”
达姆向泰戈尔山行了三个礼,告别了博帕尔科洛普尔村。他带走了一个使这个村庄至今未解的谜。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吉米发现了死老虎,欣喜若狂,开膛剥皮,准备发一笔财。适逢妮娜的儿子赶回来,后果极为凄惨,吉米的颈子先被老虎咬断,然后被吃得只剩下半个身子。它还不解恨,走进了达姆的房子,去寻找那个与母亲有关系的瘦老头儿。小木屋里仍弥漫着它妈妈的气味和达姆的气味,但是那个人却逃走了。它撞翻了门,拱倒了墙,然后丢下母亲的尸体和只有半个身子的吉米,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此,妮娜的儿子离开了东山坡。它成年了,它跑到泰戈尔山的那一边,去编织自己一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