鸬鹚的后代

作者:蔡振兴    更新时间:2013-08-06 10:11:10

鸬鹚像只墨黑的鸭子,会潜水抓鱼,俗称水老鸦。野生的就叫鸬鹚,驯化后能听人的指令抓鱼的叫鱼鹰。野生的鸬鹚会飞,驯化了的鱼鹰则不会飞了。其实,鸬鹚和鱼鹰是一种东西。

阳澄湖畔有个黑老倌,耍了五十年鱼鹰,他有一次在茶馆里吹牛,说他养的鱼鹰抓的鱼,加起来至少可以给南京市民吃一天。如今七十岁了,记住,这个如今是指1968年。那时乱世纷纷,他那只小小舴艋船上的八只鱼鹰,死了三只,被红卫兵扫“四旧”扫死四只,只剩下一只母鹰。

“一只就一只呗!”黑老倌说得轻爽,那被五十年的太阳光晒得黑如焦炭的脸上看不出忧喜。他仍然驾着舴艋船上茶馆,仍然带着母鹰沿河抓鱼,到了荷叶镇,总有三斤四斤的。他喂饱母鹰,把它锁进船头里,然后提鱼上岸,换几个钱,逍遥半天。

那是个不正常的年月。一天,黑老倌的舴艋船穿过状元桥,舱里已有三四斤鱼。母鹰站在船头上,把颈子弯转来,尖嘴巴插进翅膀里,正浓浓地瞌睡。状元桥上走下一个套红袖箍的人,黑老倌认得——两年前的红卫兵,如今的群众专政队员。那家伙的两条腿真有劲,一只脚踩在船上,一只脚踩在岸上,左兜里掏出了尼龙网袋,没收了鱼;右兜里掏出一把剪子,抓起母鹰,“咔嚓”一声,把钢笔那么长的鱼鹰嘴巴剪去一半,微笑着说:“老子今天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改革一下,割资本主义嘴巴吧!”

被剪掉半拉子嘴巴的母鹰傻呆呆地像只黑鸭子,绿豆眼望着黑老倌,好像在问:“剪掉我的嘴巴叫我咋捕鱼呀?”黑老倌回家,抱着母鹰哭了半天。又呆了三天,之后才活泛起来,他找来一块黑铁皮,精工细作地弄了三天,终于给母鹰套上了铁嘴巴,吃食还可以,抓鱼是不行了,黑老倌决心把母鹰养老送终。

春天来了,母鹰情绪不安稳,黑老倌知道它在想“丈夫”。他突然异想天开:何不弄它去与鸬鹚配对?黑老倌把母鹰装进篓子背上,翻过一道野草丛生的小岗子,来到一个水草丰茂的湖泊。“有湖就有鱼,有鱼就有鸬鹚。”黑老倌心里说。湖对岸有几棵高耸云间枝干分杈的大树,树冠顶上有一个黑黑的圆球——是野生鸬鹚的巢。

湖中心“咚”的一声响,水里冲出一只红头鸬鹚,射向空中,犹如北冰洋水下那核潜艇上发射的一枚北极星导弹。它咬到一条斤把重的金丝鲤,那火红的鱼尾巴还在鸬鹚嘴巴外扭动。它在空中盘旋着,“嘎呜——嘎呜——”地欢叫着。

事不宜迟,黑老倌从竹篓子里捉出母鹰,脚上缚了细绳,拴到一棵灌木根上。然后他像条四脚蛇,悄悄地在灌木丛下爬走,在一百米外停下,累得气喘吁吁。母鹰见老主人丢下它爬走了,又鬼头鬼脑的,它惊恐地叫起来。禽通禽言,兽懂兽语,红头鸬鹚发现了这个陌生的同类,盘旋几圈,欣然落下。它大摇大摆地走向母鹰。母鹰瞪圆了绿豆眼,心里涌起悸动,那强健的嘴脚,那潇洒的仪态,好一个威武雄壮的禽国王子啊!它神不守舍地趴了下来,活如一只早上出棚的母鸡。它期待着,也许在这多灾多难的岁月里,它的生命乐章里将会出现一节令它难忘的华彩片段。红头鸬鹚踱过去,在母鹰面前垂下头,把尖嘴巴往地上一插,算是对尊敬的异性的鞠躬礼吧!于是,红头鸬鹚与母鹰开始“打踏”。

一场庄严的禽国婚姻。

“嘎呜——嘎呜——嘎呜——”红头鸬鹚大叫三声,是兴奋!是激动!它急急地绕着母鹰转了三圈,然后用嘴壳猛啄母鹰的拴脚绳,它要啄断那人类强加给母鹰的桎梏,它要带它到大自然里去。然而它根本不知道母鹰已经丧失了飞翔能力,而且母鹰的主人决不会让它勾引成功。

黑老倌透过灌木丛的缝隙,目睹了全过程。他猛地站起来,急步冲过去,把母鹰塞进鱼篓。红头鸬鹚在头顶上空盘旋,鸣叫,它在诅咒这个黑老头儿。

黑老倌回家守了一个月,母鹰产下一枚碧绿的蛋。他访了两天,高价买了只抱窝的母鸡,把鱼鹰蛋夹在其他鸡蛋里,鱼目混珠,塞到母鸡暖得烫手的腹下。黑老倌耐心地等待,他深信,那绿色的蛋里孕含着一种奇妙的生命灵机,孕含着只有他独个儿知道的遗传的机密。

黑老倌陶醉在一种闪光的憧憬里。不久,绿蛋啄破,一只墨黑的小鱼鹰破壳而出,而且那头上,有蚕豆那么大的一撮红羽,真正的红头鸬鹚的后代。他乐得差一点儿晕过去。第二天,它混在鸡弟弟鸡妹妹群中,嘶嘶地叫,傻里傻气地跑。第三天,它跳进了放在地上的脸盆里玩水。老母鸡望着这个怪模怪样的儿子,“咯咯”地叫着走了。

一晃半年,小鸬鹚出落得和它爸爸一样,一表“鹰”才。一身墨羽紧密而油亮,尖爪钩嘴,眼睛闪烁着绿宝石似的光,头顶上一块手表般圆的红毛,正宗嫡传的红头鸬鹚的子孙。一天,母鹰和它的儿子——小鸬鹚站在舴艋船上,黑老倌带它们下江河。小鸬鹚也有了名字,叫宝宝。

舴艋船驶进荒野里的一条河浜。看水色,鱼情厚实。该放鹰了,黑老倌喊出怪腔怪调的口令:

“嗬啰嗬啰——嗨!”

“嗨”字喊得特别响亮。黑老倌把腰弓得像只蝲蛄虾,嘴里喊着,长竹篙不停地“噼啪噼啪”地抽打水面。母鹰激动了,跳进水中,没了影儿,水面上就冒起一长溜一长溜水泡泡儿,那是母鹰在水下追逐鱼儿的轨迹。一分钟后,母鹰起水了,可怜见地,它衔住一条钢笔那么长的柳叶鱼,只能如此,它的嘴巴不好使,看到大鱼、恶物绕道走了。宝宝也跳了下去,潜水捉鱼原是它们家族的祖传本性。宝宝出手不凡,起水时叼起一块瓦片似的东西。“傻瓜崽子!”黑老倌老眼昏花,看不清它叼的是什么玩意儿,就骂了一声。舴艋船靠上去,黑老倌吓了一跳,万万没有想到,宝宝叼着的竟是一只三四斤重的青壳鳖。宝宝浑身有的是一股充满野性的劲,它牢牢地用尖嘴钳住后鳖裙,挺着颈子高高举起,犹如战士举着一面辉煌的旗帜。那鳖在挣扎,四脚舞动,那蛇一样的头左右反扣,企图咬宝宝的嘴。母鹰不敢上前协助,它知道鳖的厉害,它也知道自己嘴巴的缺损。它像一个无能的母亲,然而它关心儿子,它绕着宝宝打圈子,“嘎呜——嘎呜——”地叫着。黑老倌完全听懂母鹰鸣叫的意思:“儿子你挺住!儿子,你挺住!”黑老倌抄起尼龙丝大网兜,套下去连鹰带鳖一起拖上船。青壳鳖丢进活水舱,宝宝又下了水。

宝宝像一条微型潜水艇,左冲右突。水面上不时有鱼儿起跳,那是鱼儿们恐惧的反应。“咚”的一阵水花响,水花飞溅处金光一闪,又一闪,接着宝宝露出头,一闪又没入水中。“宝宝咬到一条大金丝鲤!”黑老倌激动了,赶忙把船靠上去。这条大金丝鲤少说有二十斤重,宝宝具有鸬鹚家族强悍的品质,它用钢铁般的钩嘴一下咬穿鲤鱼的下颌,而且死不松嘴。大金丝鲤拼命挣扎,翻肚子,露背脊,挥尾巴,摇脑袋,忽上忽下,时沉时浮,不时散出圆大的鱗片,像一枚枚金币,在水面上泛出光芒。母鹰冲过去协助,它咬鲤鱼尾巴,但是对方一个鲤鱼打挺,“咚”的一声响,母鹰被甩到三米之外。黑老倌心里清楚,如不及时结束这场搏斗,宝宝会窒息而死。他抛出一个小型兜天罩网,把宝宝和大金丝鲤一股儿裹住,搬到船上。宝宝真狠哪,它的尖钩嘴竟刺穿一寸厚的鲤鱼下颌,只得由黑老倌帮它拔出了嘴巴。

母鹰和宝宝站在船舷上,它们累了。黑老倌抱住宝宝,欢喜得哭了。

宝宝为黑老倌挣了不少钱,然而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天,黑老倌在牛车浜木桥头撞上了公社兴无灭资队,看样子,他们早守在那里了。照例是靠船,检查,训话。真是冤家路窄,还是那个原先的群众专政队员,他响驴狗叫,说:“我们宁吃社会主义的草,不吃资本主义的苗。现在农业学大寨,走共同富裕的路,你倒好,还在搞资本主义呀!真是屡教不改!”他抓起母鹰,拔掉它嘴上的铁嘴壳,随手丢到河里。又从袋里摸出锃亮的剪刀,想剪断宝宝的嘴壳。黑老倌失魂落魄,听天由命。谁知宝宝像通了仙气,竟扑棱棱冲天飞起来。啊,它是鸬鹚的后代,它原本就会飞翔。那家伙望着天空,啐了一口:“呸!精怪,这东西会飞,下次我得带猎枪!”

兴无灭资队一走,黑老倌老泪纵横。他抬头盯着漠漠云天,宝宝早飞得不见踪影。“唉!”黑老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飞了好,去找你老子吧!这个乱哄哄的地面是养不住你的。”

黑老倌回家倒头就睡,他像丢了魂。

第二天一早,老伴去开门,响起一声惊叫:“啊,宝宝回来啦!”黑老倌顾不上穿鞋,赤脚扑出门。宝宝站着,两只绿宝石似的小眼珠子盯着黑老倌,好像在说:“这有什么惊奇,我离不开你啊!”黑老倌一把抱起宝宝,老泪像断线珍珠,掉在宝宝那头顶的红羽上。他喂饱了宝宝,对老伴说:“这只鸬鹚是宝贝,是有灵性的神魔精怪。我想把它送到茅山女儿家去,那里山沟沟多,天高皇帝远,让它去避避乱世,躲躲风头,总有显身手的那一天。”老伴赞成。

第二天天麻麻亮,人们看见黑老倌背着一个竹篓子,向三里路外的金塘车站踽踽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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