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鳄

作者:蔡振兴    更新时间:2013-08-06 10:10:52

仲夏之夜,鳄鱼墩北面的灌木丛里潜伏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当地捕鳄大王姜老黑的儿子九九,他受爸爸的委托,在这里监视一条独眼鳄的动向。

鳄鱼墩,在长江北侧,地图上找不到。它只是一条树木丛生的小河汊,因鳄鱼在此聚居而得名。近几十年来大量捕杀扬子鳄,这里原来多如蛤蟆的鳄鱼少如凤毛麟角了。鳄鱼是国家级一类保护动物,猎杀者是要追查经济损失和刑事责任的。不知去年何月,鳄鱼墩边的小河里潜进一条独眼大鳄,足有八十斤重,个头儿超过一般扬子鳄的三四倍。这条独眼鳄几乎天天晚上从鳄鱼墩下起水,爬到后坡庄牧场捉鸡吃。后坡庄人叫苦不迭,地方当局为了保护人民的安全,决定猎杀这条从外海闯进来的恶物。捕杀它是很危险的,因而悬赏五百元。如果捉到活的,省城动物园还再加五百元奖金。真是“熊掌好吃熊难捉,野参大补参难找”,一般角色不敢下手。捕鳄大王姜老黑走动了三天,调查、了解、制工具、设计方案,昨天还到省城动物园看了大鳄标本,终于找到了大鳄的致命弱点——颈后凹软皮。姜老黑一回家,将那把祖传的曾划破过四百条扬子鳄肚皮的杀鳄刀,往台子上一插,对家里人说:“我要揭榜,我要捉活的,为民除害,保护珍贵动物!”

姜老黑祖上世代捕鳄,这个四十岁的淮南汉子正值鼎盛之年,铁塔一般的身架,满脸络腮胡子,簸箕大的手掌上被鳄鱼咬去两个手指,额上被扬子鳄咬出一条弯疤,月牙一般放光。自从政府禁杀扬子鳄以来,他技痒难熬,如今政府悬赏捉拿大鳄,尽管很危险,但他每一个细胞里都跳动着兴奋。他找来儿子九九,给他背上鳄皮鼓,递给他一支五节电池手电筒,如此这般交待一番,叫九九到鳄路过的灌木丛里去潜伏。姜老黑支走儿子,就套上他爷爷传下的鳄鱼皮护胸、护臂,拿了全套临时打制的捉鳄家什,摸黑来到鳄鱼墩,潜伏在芦苇丛里,等待着鳄鱼起水。

独眼鳄是恐龙家族孑遗下来的一支子孙,但它远比扬子鳄威武凶猛得多。种群本在南洋,但它喜欢自由,漂过大海,游入长江,潜进港汊。它四处谋生,随遇而安。独眼鳄在杭州湾口有过一次惊险遭遇,一条吨把重的虎鲨向它进攻,它用锯齿牙撕下了虎鲨的一片下巴肉,但它的一只眼睛也被鲨齿咬碎了。它像一个久战沙场退役的老兵,如今也希图安宁了,它白天潜在鳄鱼墩下,晚间上岸觅食,活的倒也自在安定。

姜老黑盯着鳄鱼墩下的河水,一会儿,河水下面像有人在吹气泡泡,漾起了一圈连一圈的涟漪,接着涟漪中心伸出了一个又尖又长又大的脑袋,独眼鳄起水了,它游向河边,爬上鳄鱼墩下的土坡,在暗影中望过去像一截粗大的烂木头。独眼鳄顺着被它踩出来的鳄路,缓缓地向后坡庄牧场爬去。“必须等它觅食返回下水后捉,必须在水中捉,必须封住它的嘴。必须拴牢颈后软凹处……”姜老黑还在默诵着省城动物园鳄鱼馆专家的话。他知道,这条独眼鳄如在陆上,那简直是瘟神,那家伙四脚有力,动作灵活,能纵能扑,尤其是那条尾巴,简直是一条钢鞭,有三百斤的打击力,碰腿腿断,砸腰腰折,击树树倒,但是到了水里,由于受到水的阻力,威力大大减弱了。至于那张满嘴锯齿牙的长嘴巴,由于口裂很大,力臂加长,只要用一只手快速握住它的尖吻,就无法张嘴伤人。

独眼鳄在鳄路上消失了,姜老黑立即跳出芦苇丛,在鳄鱼墩边的一棵水杨柳上拴一条又粗又长的麻绳,绳子另一头拴一只足有面盆口大的活络大铁铐,然后他戴上插满水草的伪装帽,提着大铁铐,悄悄地潜入独眼鳄刚才起水的地方,整个身子浸入水中,河面上只露出一丛碧绿的“水草”。

姜老黑以渔猎者的耐性,守候着独眼鳄的到来。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从灌木丛的缝缝隙隙筛进来,星星斑斑地印在九九身上。他从灌木丛隙里盯着前面十米的鳄路,这条宽约一尺的鳄路横亘着,它是由独眼鳄的爪子踩成的,一头连着鳄鱼墩,一头通向后坡庄。一会儿,隐约传来一阵重物拖地的沙沙声,独眼鳄来了,它爬得轻松、从容,鳄路两侧的蛇、蜥蜴、刺猬、黄鼬早吓得逃之夭夭。一截乌黑的“烂木头”从鳄路上移过来,移过来,在月光的映照下,独眼鳄的样子怪吓人,脑袋很大很长,尖而扁平,一只独眼朝天睁着,大嘴足有一尺长,要是张开嘴巴,足以吞得下一只中等的狗。它浑身裹着骨板,上面铺满着乌黑的鳞片,就像生铁浇铸的一把大铁锉,麻麻沙沙、疙疙瘩瘩,显得粗夯、坚硬、牢固。那条粗壮硕长的尾巴重重地拖在地上,像四轮卡车拖着一枚火箭。四条结实的腿支撑着身子,尖利的趾爪一步一个脚印地扣在地上,地皮发出窸窣的碎裂声。这条两栖类中凶猛的恶魔,仍然保持着一亿年前它们叔祖——恐龙的威仪,有恃无恐,昂首阔步,大摇大摆地顺着它踩出的一条鳄路,向它的觅食点——后坡庄鸡场爬去。后坡庄鸡场的鸡老倌知道姜老黑今夜要收拾独眼鳄,早把一只公鸡拴住,放在鸡棚篱笆门外,让这个瘟神早吃早归。一会儿,唇吻上滴着鸡血的独眼鳄顺着原路返回,爬过灌木丛三十米之后,九九跳上鳄路,敲起了鳄皮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这是一种奇妙的性灵感应,独眼鳄听到自己的族类的皮上发出响声,吓得加快了脚步,向鳄鱼墩方向爬去。九九抄直道,跑到了鳄鱼墩。

“爸爸,独眼鳄快要爬过来了!”

“快爬上水杨柳,快!”潜在水中、躲在水草伪装帽下的姜老黑急促地说,“独眼鳄一下水,你就冲着它打灯光,不要多说话!”

九九像猴子似的嗖嗖爬上水杨柳桠杈,隐在一片浓叶背后。姜老黑在水中清点了随身三大件——一个套鳄鱼嘴的藤圈,一根堵鳄鱼嘴的枣木棍,一只大铁铐。他在运筹着捕捉动作的顺序,姜老黑知道面临的对手是如何的凶猛,一爪能扒出你的肠子,一尾巴能扫断你的脊梁;他也清醒地意识到,紧要关头只要一步出差,他的鲜血将要染红鳄鱼墩下的这条小河。

独眼鳄慌慌张张地爬到鳄鱼墩,它狰狞凶恶,但是它又被九九的鳄皮鼓声吓得心惊肉跳,一心想快些爬入水中躲避,但是它落入了姜老黑的“八卦阵图”。“噗”的一声水花响,独眼鳄的前趾爬进水里,溅起的水花甚至落到姜老黑伪装帽的水草上。显然,独眼鳄还没有发现潜伏在它旁边的种种阴谋。“刷”一道明亮的手电筒光从水杨柳树枝叶里射下来,灯光的焦距很集中,圆圆地罩住了独眼鳄。它头盖骨上的那只朝天独眼惊恐地睁着,立即警觉地竖起那条铁柱一般的尾巴,像根旗杆,准备扫向任何来犯者。“水草”很快向独眼鳄靠拢,姜老黑清醒地知道,如果出手慢一秒,那条尾巴扫到他脑瓜子上,他就别想再在世界上呼吸了。他早在水下踩稳步子,身子一个鲤鱼挺,挂满水草的箬帽猛地从水中拱起来,下面露出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乘独眼鳄惊愣的一瞬间,姜老黑举手叉开面盆口大的活络铁铐,冲着独眼鳄颈后的软凹部位猛扑上去,伏上鳄身,双手探入水中,大铁铐“格”地一声钝响,锁住了鳄颈。独眼鳄旋身挥扫尾巴,“啪”的一声响,横扫过姜老黑的脑瓜,挂着水草的伪装帽被击落河中。他一个后仰翻潜水,头一出水就举起藤圈,想套住鳄鱼嘴,但是来不及了。独眼鳄把尾巴插进河泥,支起树桩般的身子,伸出两只前脚,趾爪呈扇形张开,上下腭大幅度裂开,雪白而又尖利的锯齿牙镶满了嘴圈,活像中生代白垩纪的恐龙扑食猎物,冲着姜老黑咬将过来。眼明手快的姜老黑一扔藤圈,从腰里抽出一根枣木棍,举起来一托,被独眼鳄一口咬住,它猛地一嚼,尖利的牙齿楔进了枣木棍,咬又咬不断,吐又吐不掉。于是在河里狂怒地翻腾,鳄鱼墩下响起了一片吓人的水浪声。

姜老黑爬上岸,浑身精湿。他把九九喊下来,要他把独眼鳄拉上岸。独眼鳄已经丧失了全部进攻能力,它无法吐掉楔进牙齿的枣木棍,它也不敢继续挣扎了,因为大铁铐勒着的颈后软凹,刺骨地痛。它只得像条拴着鼻子的小牛上了岸,趴在那里瞪着朝天的独眼,不知是哀求还是怨怒?

三天后报上发了新闻,省城动物园展出了独眼鳄——恐龙家系的遗族,一个辉煌强悍的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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