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酋长

作者:蔡振兴    更新时间:2013-08-06 10:09:34

骄阳照耀着澳洲大草原。

在一个草丘的南坡上,聚集着一个有五十只袋鼠的袋鼠部落。其中的袋鼠酋长身高二米三,腿肌松软,嘴巴合不严密,有一丝涎水向下滴着,它老了。老袋鼠望着它统治的臣民,似乎在想着什么。

突然,一只威武雄壮的公袋鼠跳到酋长面前,它支起两条肌肉发达的后腿,粗壮的尾巴结实地顶在地上,形成一个三足鼎立的支架。两只前脚蜷起来,作出竞走的姿势,它们相距一米半左右,它的两眼瞪着老袋鼠——部落酋长。老袋鼠突然一惊,神情紧张,也把全身的姿势调整到同对方一样。真是惟妙惟肖的拟人化,活像一场即将开斗的拳击竞赛。

这是袋鼠王国里世代沿袭的武力夺权的正规方式,不搞阴谋诡计,如此明火执仗,结果是败者为寇,胜者为王。夺权的公袋鼠先发制敌,伸出右前脚猛一拳向老袋鼠的脑壳打去。老袋鼠久战沙场,头只一偏,公袋鼠打了一个空拳,由于用力过猛,尾巴一弹,差一点失去重心。而老袋鼠顺手一拳反击过去,击中公袋鼠的头顶,公袋鼠摇摇晃晃,眼冒金星,然而又稳住身子。双方虎视眈眈,都在蓄力聚势,观察对方的弱点,而且“呼呼”、“吱吱”地各自哼着,显然内中含着威胁对方的语言。袋鼠王国的决斗看来是有套路有规则的,决不像狼斗一样,只晓得撕颈咬肚胡乱混战的。老袋鼠虽然年迈,看来它还不肯从袋鼠部落酋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它喘息稍定,突然举起右拳,快速地冲对方脸上虚晃一拳,左拳乘虚抓过去,一下子拉掉公袋鼠一大把胸毛。公袋鼠反应敏捷,举起右拳向老袋鼠的脸上狠狠砸去,“啪”一声,老袋鼠的一只左眼竟被打暴出来。老袋鼠狂怒,尾巴翘起,撤掉了三足鼎立的有力的支架,猛扑过去,作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搏,一嘴巴咬住了公袋鼠的后颈,尖利的牙齿“嗞嗞”地直往肉里插,当快要咬断那致命的颈动脉血管时,年轻的公袋鼠下了“生死存亡,在此一举;成龙成蛇,在此一秒”的决心,把粗壮的尾巴压得骨节吱吱响,举起鼓足了劲的右后腿,冲着老袋鼠的腹部猛踢一脚。“啪”的一声响,“吱咦”一声惨叫,老袋鼠像一袋谷子,重重地倒了下去,身子弯成龙虾模样,尾巴像触了电似的直抖。

四十八只袋鼠早已停止嬉戏吃草,自动围成一个圆圈观战。这个袋鼠部落,有一半是老袋鼠的血亲子孙,有一半是归顺过来的“散兵游勇”。在这场庄严而又残酷的武力夺权斗争中,这些袋鼠神情木然,不怒、不喜、不动,面对血肉横飞的角斗,犹如观看两只青蛙蹦跳一般悠闲。它们不关心谁胜谁败,谁生谁死,它们只等待诞生一个强有力的头儿,犹如一个国家的人民,必须要有元首一样。然而它们内心里蓄积着情感,这情感决不肯去给败者奏哀乐,而是随时献给一位能打倒一切的袋鼠部落的酋长。

年轻的公袋鼠不理会后颈上流的血,也不去搔那胸前被撕去的毛,仍然尾巴抵地三足鼎立,前脚握拳,一副随时迎击来犯者的样子。它警惕地盯着倒在地上像龙虾一般的老袋鼠,此时,如果老袋鼠做一个想爬起来的动作,公袋鼠必然会像疯狗一般扑过去,把对方撕成碎块。其实,这只原先很显赫的老袋鼠酋长,就是公袋鼠的嫡亲爷爷,现在,为了争夺王位,不存在氏族亲情,犹如人类的权力斗争,决不存在着道德障碍一样。老袋鼠受到的是致命的一击,现在,它半睁着仅剩的一只眼,明显地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它不怒不怨,因为这是袋鼠王国正常的生活方式。十年前,它也是用这一套办法登上酋长宝座的。它心跳减慢,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一小时后,将有老鹰来为它举行天葬;两小时后,将有成千上万的蚂蚁来为它举行地葬……

公袋鼠见老袋鼠闭上了疲惫的眼睛,恐有诈,它不敢上前验明是否死亡,而是飞起右腿猛踹一脚,这一脚重达180公斤,足可在福特汽车上踢出一个洞,老袋鼠翻了两个滚儿,确实死了。年轻的公袋鼠一蹦三尺高,接着又是跳又是叫,宣示着它武力夺权的胜利。一直沉默着的四十八只袋鼠突然兴奋起来,把公袋鼠围在核心里,又跳又叫,祝贺袋鼠部落一个新酋长的诞生。这决不是兽国的势利,而是生存斗争教给它们的:一个袋鼠部落如果有一位大力士般的酋长,不但群鼠心理上有安全感,而且能够斗败强敌,占领到有鲜美牧草的草场。

年轻的袋鼠酋长雄赳赳地走在头里,袋鼠们紧随其后。酋长的整个神态向它的臣民表明:它要率领这个部落,去向弱群示威,去向强群逞强,去占领澳洲大陆上最好的草场。

然而,袋鼠酋长不能如愿以偿。

袋鼠部队刚刚开拔一百米,草丘阴坡上渐渐地升起一个锅盖般的大草团,草团里的两只眼睛射出了一股智慧的光芒。草团伪装着一个人——澳大利亚昆士兰州佛尼明市硬壳虫马戏团的驯兽家亚克斯。亚克斯和他的助手已经跟踪三天,自然,他们巧妙地拍下了袋鼠王国武力夺权的精彩照片,但这不是目的。亚克斯知道袋鼠有拳击的能力,而且个子高,能直立,又有粗尾巴支地,很有舞台形象。如果驯化袋鼠与人展开拳击对抗赛,其舞台效果将不亚于当年轰动世界的美国海京伯马戏团的人虎大战。于是他组织了这次跟踪活动,捕捉目标就是这只刚刚登上酋长宝座的雄袋鼠。

用草伪装着的小汽车翻过草岗子,向袋鼠群冲去。袋鼠见到汽车,向四面狂逃。袋鼠酋长非常恐慌,它也想跟着群鼠逃走,又抹不开脸,如此狼狈,今后有什么威信来统治这个部落?它旋转身子,把愤怒投向冲散它部落的汽车,一个腾跳八米远,它要踢烂这辆可恶的汽车。“啪啪啪”三响,三支麻醉针射进它的胸肌,袋鼠酋长倒了下去。

袋鼠酋长醒来时像做了一场梦,它看到的尽是粗粗的铁条子,它被关在铁笼里。没有人,也没有食物,更没有声音。它呆呆地沉思,那倒毙的老酋长,那刚接手的袋鼠部落,那澳洲广阔的大草原。它愤怒地冲、撞、踢、叫,但世界像死了似的,没有谁睬它。三天后,袋鼠酋长已丧失了身上的精力和锐气,对于往昔的一切美好的怀念也消磨精光,三种感觉像三条毒蛇绞缠它:饿!渴!累!来一点草该多好啊!来一点水该多好啊!这个威武雄壮的袋鼠部落的酋长,现在只剩下可怜的求生欲望了。

亚克斯自然不会忘记这只花了很大代价捉来的袋鼠。他是有意把袋鼠晾在一边的,这是他驯化野兽的杀手锏。第四天早上,衣服内穿着牛皮保护套的亚克斯,壮着胆子打开铁笼门。袋鼠酋长勉强支起身子,做出迎战姿态。亚克斯猛一拳打过去,虚弱的袋鼠摇晃一下,颓然倒地,但又爬起来,站住。亚克斯又一拳打过去,袋鼠倒下,想站站不起来,只得用四肢爬到铁笼子角落里,惊恐地盯着这个厉害的两脚兽。其实不是亚克斯厉害而是它饿得虚弱了。亚克斯不哼不哈,走出这个二十平方米的铁笼子,锁上铁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第五天,亚克斯倒背着手,把一束鲜嫩的青草藏在背后,慢慢踱到铁笼子跟前,袋鼠赶忙缩到笼子的一角,显然,亚克斯已在它心里建立了威慑影响。亚克斯把一束嫩草丢进铁笼子,袋鼠两眼射出一股贪婪的光,他旋身走了。

亚克斯对袋鼠实行的是“先兵后礼”的驯兽方法,先使对方恐惧,然后逐渐施之以爱。一天一天的过去,袋鼠不但敢吃亚克斯带来的青草、食物、水,而且敢接受他的搔痒、冲洗和抚爱。一个月之后,袋鼠出笼了,亚克斯搀着比他高出两个头的袋鼠,手挽着手,在草坪上散步,那形象是很滑稽的。亚克斯按照计划,训练袋鼠站立走路,挽手同行,不久证明,袋鼠已放弃了酋长的尊严和兽的野性,它成了亚克斯忠实的臣仆。接着正式训练舞台节目,自然很费神思,光教它戴上拳击手套就足足花去一个星期。之后,练习站立对打,又练习盘旋对打,最后教袋鼠练习踢蹬踹脚,有一次竟把亚克斯踢出三米多远,幸好,他的胸腹部有不锈钢制的护壳。这是一个难度高又是最精彩的动作。亚克斯对它再三奖励,奖品是每踢一脚就赏给它一只半斤重的蜥蜴,它在荤食中最喜欢吃这种小爬虫。

半年后,训练袋鼠成功,并给它起了一个艺名:奥赛罗。

一天,硬壳虫马戏团终于大胆地贴出大海报——袋鼠拳击家奥赛罗和著名驯兽家亚克斯举行举世无双的拳击比赛。真是举城轰动,盛况空前,比平时提高了三倍价格的门票抢购一空。

开戏了,亚克斯挽着高高大大的袋鼠奥赛罗出台。奥赛罗穿着红马夹,两只前肢上套着乌黑的牛皮拳击手套,到台前站定,微微鞠躬,然后向右转,人和袋鼠面对面,相距一米半,亚克斯首先动手,一拳向对方的脸部打去,奥赛罗头一偏,让过去,顺手还了一拳,打在亚克斯的胸部,“扑”的一声响,台下笑起来。双方站立不动,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拳,动作平淡。这样打了十几下,亚克斯开始移步转圈,大有偷袭奥赛罗背部的意思,那袋鼠也拖着大尾巴跟着顺时针转圈子。双方虎视眈眈,都在寻找对方的弱点,这次袋鼠主动,扬起前肢,举起茶盘大的拳击手套,一下拍打在亚克斯的头上。亚克斯一阵乱拳,雨点般地落在对方的前胸和腹部。奥赛罗乱了阵脚,无法招架,狼狈不堪。这是亚克斯有意设计的,拳击密度比平时增加一倍,目的是逼对方发火,真的,那袋鼠火了,蹦起一脚,踢中亚克斯的腹部,人摔出去有三米远,台下一片寂静,在澳大利亚,人人都知道,被袋鼠踢一脚将是什么味道。其实不用担忧,亚克斯的牛皮护套内还有不锈钢护壳哩。为了取得演出效果,亚克斯故装被踢伤了,撑臂拱臀,装腔作势地好像爬不起来。那袋鼠伫立着,举着拳,凝视着踢倒在地上的亚克斯,那神态表明,你要再爬起来非踢死你不行。一个戴着尖顶帽穿着斑马衣的小丑出场了,左手提着一只拴着麻线的蜥蜴,在袋鼠面前一扬,表示对它的赞赏,右手指着趴在地上的亚克斯,喊着“一——二——三——……”亚克斯挣扎着爬起来,冲着袋鼠又是一阵乱拳,结果又被袋鼠踢出去,趴在地上不动了。小丑充当拳击裁判,又有韵有调地数数:“一——二——三……”一直数到十,亚克斯没有动弹的意思。小丑用手指在亚克斯的鼻子上试了一下呼吸,站起来,歪头、伸舌、耸肩、摊手,宣布亚克斯已经被踢死了。小丑走到袋鼠跟前,翘翘大拇指,把拴着蜥蜴的麻线圈套到它的脖子上,犹如授予奖章,表示对它的奖励。装死的亚克斯霍地爬起来,挽着袋鼠谢幕,四只拳击手套高高举起。

观众疯狂了,跺脚、拍手、吹哨,不住声地喊:“奥赛罗!奥赛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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