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鹤姗姗

作者:蔡振兴    更新时间:2013-08-06 10:08:36

春三月间,爸爸从草甸子回来,挺神秘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蛋,小心翼翼地放在炕上,对全家人说,这是一个白枕鹤的蛋,我从杂草里捡来的,咱们给孵个雏儿出来。蛋儿是极可爱的,比鸭蛋大一点儿,淡青色,光洁莹润,一头尖尖的。爸爸找来个纸盒子,絮进棉花,窝好鹤蛋,放在炕边最暖和的地方,向我们宣布了家庭法令:谁砸了鹤蛋,揍谁!

不久,一只雪白的雏儿出壳了,软不拉叽毛茸茸的,挺可爱。爸爸是自然保护区的工作人员,自然懂得喂鹤,小鱼、小虾、泥鳅、蚂蚱,鲜活食儿不断顿,小白鹤一个劲儿长。到后来,毛茸茸的乳羽越收越紧,淡黄色变成了纯白色,两支细高脚杆挺美气,两只眼睛望着人,好像它什么事情都懂。爸爸说,小妞儿大了,得起个美气的名字。他一直把这只小雌鹤叫成小妞儿。全家人经过一番争论,决定选用我起的名字——姗姗。一天,自然保护区的领导来看望姗姗,看样子,他们非常喜欢它。那领导对爸爸正儿八经地说:“老林哪,你第一步工作做得很出色,这是野禽驯化的课题,抵去你一半工作量。你要给它以人类的爱,至于姗姗呢?顺其天性,高兴留就留,不高兴留,就让它跟伙伴走好了,不过,这要看你的手段啰!”喂养姗姗本来不过是一种花鸟虫鱼的乐趣,解闷事儿,想不到还是一个科研课题,爸爸真把姗姗当祖宗供奉啦。

“多大的麻烦事啊!”妈妈老皱着眉嘀咕。那炕是我们一家人的天地,然而也是姗姗的摇篮,它吃喝拉撒都在炕上。“噗”一下,一泡屎撒在了炕席上,妈妈边拾掇边埋怨:“我说姗姗哪,咱家老爷子把你宠坏啦!”她用炕帚在姗姗尾巴上拍打一下,姗姗莫名其妙地望望妈妈,又悄悄地躲到炕角里,望着她,好像自知犯了错误似的。妈妈拾掇好炕席刚走,姗姗又跳到炕中间,跳脚、拍翅……

姗姗从小和我们一家人生活,它对谁也不怕。上炕、下炕,跑到庭院里啄母鸡,不肯安生。它吃的“伙食”够精美的,但总是羡慕我们吃饭,当我们一拿起馍,它总是歪着脑袋,眼馋地瞅我们吃。实在忍不住了,就去啄爸爸碗里的东西,因为在它的眼里,爸爸是它的母亲。爸爸总是顺着它,爸爸待它比待我们亲多啦!这使我们暗暗嫉妒。有一次姗姗吃了苦头,爸爸捧起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呼噜呼噜”吃得有滋有味,姗姗竟把嘴伸过来啄面条,烫得它在炕中团团乱转,“吭吭”直叫,最后缩到炕角落,瞪着爸爸,不知是羞惭还是恼恨。从此之后,每当我们吃饭,它只是呆呆地望着,再也不敢到爸爸的碗里去啄食了。

爸爸对姗姗的爱是无比深厚的,每次从野外回来,一进院子的门楼就喊:“姗姗,看老爷子给你带的什么食儿?”姗姗听到叫喊声,就从炕上跳下,又扑又蹦地走到院子里。爸爸总是从袋子里掏出一串用蟋蟀草穿着的蚂蚱,丢到地上,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上镇回来,给他孩子买零食似的。姗姗总是吃得又香又甜。日子长了,它到时会习惯地守在庭院里,听到爸爸的脚步声,就迎上去,用舞蹈般的动作和叫声来欢迎主人。姗姗跳舞的姿势是很美的,脖子伸长前倾,拍动双翅,踢蹬双脚,往前冲三步,往后退三步,还“吭吭”欢叫着,表达着它欢乐的情绪。此时,爸爸总是眯着眼笑,有时说:“姗姗,算啦!算啦!我领情啦!怪疲劳的。”

一过夏天,姗姗嫌我家的活动天地小了,竟独自到村衢街弄里蹓跶,一些高大的东北狗总想找姗姗寻开心,有的是想亲近它,有的是想咬它。它有时也不客气地啄那些狗,吃亏了,它就飞扑到屋顶上。这里是自然保护区,家家懂得爱护野生动物的重要性,而姗姗的地位,恐怕要比我们野狍寨的村长高一等,所以凡是谁家的狗在欺侮姗姗,都要被主人打个半死。时间一久,野狍寨的四五十只狗也懂得对姗姗这位“高等公民”可敬而不可狎。每当姗姗在村街上蹓跶,三五成群的狗们蹲在路旁,望着它。它们不敢有动作,但眼光里流露着不满的神情:“臭美!你算什么东西?”

村民们都知道,姗姗是“科研对象”,所以姗姗踱到谁家门前,都会受到很好的接待,欢迎它,给它好吃的。这样,姗姗时时忘记回家吃食儿,它把“家”的概念延伸了,野狍寨就是它的家。更可笑的是那些老人,听信了退休的老教师张博士的玩笑话——鹤是长寿喜鸟,姗姗到谁家,谁家的老人能长寿。这样,姗姗的身上蒙上了迷信的色彩,一些老头老婆儿尽拣好的招待姗姗,姗姗成了我们野狍寨里悠哉游哉的“大福人”。姗姗是不懂得谦虚的。东街张奶奶家备了一桌席面,招待新姑爷,一家人在里间陪新姑爷闲唠叨,姗姗成了“不速之客”,踱进去,跳上凳子,望着桌子,选择自己喜欢的先享用起来。张奶奶老夫妻俩领着闺女姑爷从里间出来,见姗姗吃得“酒醉饭饱”,桌上弄得乱七八糟,一时哭笑不得。张奶奶气得把姗姗追赶到门外:“我的好祖宗,你坏了老娘的大事啦!”姑爷是个开明的小伙子,说:“娘,姗姗来吃是好口彩,您老鹤栖松枝,寿比南山哩。”一家人团团围住,吃着姗姗先享用过的饭食,似乎味道更香啦。

姗姗以野狍寨为家啦,但是一到晚上它必定回我家。爸爸收工的时候,姗姗必定在村口迎接。一天,张博士来了灵感,当姗姗在村口对我爸爸跳“欢迎舞”的时候,他故意一把揪住我爸爸的领子边扭边骂:“好你个小林子,养这个精怪,快成了野狍寨的尊神啦,今天我揍死你。”闹得爸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博士对爸爸丢丢眼神儿,告诉他这是开玩笑,两人半真半假地扭打。姗姗终于看出了门道,它扑过去啄张博士的屁股,还“吭吭”地吼叫,意思非常明白,它在帮助我爸爸,表达它对主人的一片忠心。在场的人看了又好笑又感动。

第二年春节,爸爸在墙上吊了一个鹤棚,既暖和又清洁,还安全。开始,姗姗老钻在炕上,它不愿意独个儿住鹤棚。它喜欢和我们一家人睡炕,为此,不到天黑,就早早地缩在炕角里,老老实实,一动不动,那意思很明白,“我住这儿,鹤棚我死也不去住。”当爸爸捉住它塞进鹤棚的时候,它高声大叫抗议。后来,它不得不自然地习惯了。

三四月间,大批白枕鹤、丹顶鹤从南方栖息地飞到我们自然保护区里觅食、产卵、繁殖,这里的丘坡、林莽、草甸子、水泡子成了鸟的世界。姗姗已不满足于野狍寨这个小小的村落,它竟飞向草甸子,加入了它们家族的队伍。野狍寨人第一天不见姗姗,心里很惆怅,都到我家里来问,爸爸斩钉截铁地说:“姗姗吗?跑不了!”傍晚,一个雪亮的白团在野狍寨上空盘旋,村里人都抬头望着,一些老人们眯着老花眼,高兴地嚷起来:“咱们姗姗回家啰!”姗姗打着盘旋,高声欢叫着,降落到村街上。狗们偎在路边,瞪着这位尊神。姗姗的食肫里鼓鼓的,对一些老婆儿的食物引诱睬也不睬,好像它是一个打了胜仗的英雄。它大摇大摆地走进我家庭院。绕着我爸爸扑翅、跳舞、欢叫、很快活。它已经改掉了住在炕上的习惯,飞到自己的吊棚里,不停地理着羽毛。我站在凳子上伸头去看,姗姗用长嘴巴在我额上啄了一下,快活地叫着,好像是说:“小朋友,我今天玩得真快活。”

一天上午,爸爸要到草甸子里捡科研用的鸟蛋,我拿着镰刀草筐,跟他进草甸。这里人烟稀少,满眼是高低不平的小丘,上面长满了3—5米高的榆林灌木丛,荒地里也长满了高高矮矮的靰鞡草、青蒿草,一直延伸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这里是鸟类的世界,矮树丛做满了鸟窝,喜鹊窝、斑鸠窝、苇蒿窝、渔郎窝都做在树上,野鸡窝、鹌鹑窝都做在草丛里。当中的那片蛤蟆泡子,这岸望不到那岸,泡子清亮的水面上满是游禽,丹顶鹤、白枕鹤、白天鹅、老鹳子、苍鹭、麻鸭、野鸭、斑头雁,有的在水中游,有的在天上飞。“在中国,这地场也许是鸟类最好的天堂!”爸爸拾着鸟蛋说。这时,蛤蟆泡子上空的一个鹤群里突然斜飞出一只,冲我们飞过来。“姗姗!”我快活地大声叫起来。真是姗姗,它在我们头顶上打圈子鸣叫,然后飞下来,绕着爸爸跳,爸爸把它抱起来,用手摸着姗姗的羽毛,然后用力往空中一抛:“姗姗,去找你们的伙伴吧!”姗姗在我们头顶打着旋子,久久不肯离去,我拾起一块土坷垃掷上去,它欢叫着,恋恋不舍地飞到蛤蟆泡子,融入那数不清的鸟类中去了。

夏天的一个傍晚,狗蛋他们拉我到野狍寨东边,说:“快去看,姗姗有对象啦!”真的,姗姗和另一只白枕鹤在一块玉米地中间的土丘上,两口儿挨着在啄嘴巴。“啊哈,姗姗在亲嘴哩。”狗蛋他们笑着说。一会儿,姗姗和它的伙伴飞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圈子,那只白枕鹤朝蛤蟆泡子方向飞去,而姗姗照老例,回到我家庭院的吊棚里。

秋天来了,大雁、天鹅、丹顶鹤、燕子一群又一群地离开蛤蟆泡子,领着它们在这里生育的一群群儿女向南方飞去。它们已经感受到西伯利亚寒流将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它们迫不及待地向南飞到越冬地去。草甸子、蛤蟆泡子逐渐冷落起来,然而还有少数鸟群没有飞走。一天,爸爸一早看鹤棚,摸着姗姗,挺动感情地说:“姗姗,看来是留不住你啦!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由你去吧!”姗姗照例又飞到蛤蟆泡子打野食儿。从夏天开始,我们没有喂它家食。

爸爸担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姗姗没有回家。等到第二个晚上,姗姗还是没有回来。我和爸爸到蛤蟆泡子去寻找,虽然那里还有不少鸟群,但是姗姗没有飞过来。“姗姗私奔了。”爸爸回家对妈妈哀哀地说。他拿起那册足有一寸厚的《白枕鹤姗姗驯养记录》,走到街上,张奶奶拦住爸爸问:“姗姗真的走了吗?”爸爸苦笑着说:“你闺女不是出嫁了吗?姗姗也应当有一个老公!”我跟爸爸跑到自然保护区办公室,他把那册《白枕鹤姗姗驯养记录》交给那个头头,简单地报告了情况,几个工作人员很有兴趣地翻着那本记录。那头头倒是尽说好话:“老林,你这个工作做得很好,你为我们搞到了可贵的第一手资料。鸟类本能的爱情战胜了对人的依恋,这是大自然中生命个体的本性!你没有错!姗姗也没有错!我估计,它明年会回来看望你这个‘老父亲’的。”说得爸爸眼泪汪汪的。

姗姗一走,野狍寨好像少了一样最精彩的东西,大家心里空落落的。人们闲谈中总是怀念着姗姗,然而人们的希望没有泯灭。张奶奶肯定地说:“姗姗明年开春一准会来,不信?瞧着吧!”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上,整个野狍寨轰动了。那天一早,爸爸起床到庭院里,姗姗竟从鹤棚里扑出来,它没有跳“欢迎舞”,只是依在爸爸脚边,有气无力地叫,食肫空得像个撒了气的气球。我们一家人都很快爬起来,我在野狍寨的村街里满世界跑满世界喊:“姗姗回来啦!姗姗回来啦!……”我家庭院像落下一个外星人,全野狍寨的人来瞧姗姗。我挤进人缝,爸爸像发了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搂着显得特别温存的姗姗,眼泪直往外涌,一点一滴地掉在姗姗身上,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喊:“姗姗哪!姗姗哪!”一个大男子弄得这副模样,我心里也酸酸的,那些老人们用衣袖直抹眼泪,连我妈妈也眼圈红红的。

姗姗显然受了难,瘦了一圈,昨夜不知它是怎么进棚的。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准是那小子抛了它!”有的说:“准是鹤群里容不下这个新媳妇,给撵的!”但是更多的看法是,姗姗随着“新郎”跟鹤群南迁,它丢不下老林,千思百虑,独个儿离群,千辛万苦地摸到它“老爷子”家的。自然保护区的头头也闻讯赶来了,颇为感动地发表了他的新理论:“鸟类本能的爱情战胜了对人的依恋,这是一个定理!鸟类对仁慈的主人的依恋终于战胜了爱情的诱惑,这也是一个定理!”他还啰嗦了很多。

爸爸精心调养姗姗,为了战胜严寒,又恢复了让它蹲炕的权利,它很快健壮起来。但是人人心里有一个疑团:明年秋天,姗姗还会飞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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