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部队驻在黄河边的蚩尤镇上。我是军需仓库的汽车司机班长,管着六辆“黄河”,十一个驾驶兵,为部队运这运那。
一天,我去县城拉了一车大米,天晚了,人又累,懒得卸货,就把车子开进临时搭的凉棚里。
第二天一早,我和副手丁小虎想去倒车卸货。赶到凉棚,我俩傻了眼,满地撒满大米,三十只米包被咬得都是窟窿,没有一袋是囫囵的。小虎瞅我,我瞅小虎,真是张飞捉老鼠,大眼瞪小眼。我攀上车厢,吓得我心直跳——刷一下像捅了马蜂窝,五十多只老鼠从车厢底下跳出来,吱吱叫,蹦蹦跳跳,向四周辐散逃跑。我和小虎眼明手快,各抢一把竹扫帚,拼命追逐拍打。突然,车厢里的米袋顶上“吱——”地一声尖叫,回头一看,好家伙,一只大如波斯豚兔的灰老鼠在上面蹦跳,尾巴比筷子还粗,至少有一斤半重。我俩回过身来,挥着竹扫帚扑过去,“啪”一记,心急的小虎连扫帚摔打过去,“笃”一声,那只老鼠竟冲着小虎跳过来,准确地落在小虎的头顶上,他吓得摇头摆手哇哇叫。大老鼠落地逃走了,小老鼠早没了影儿。小虎惶惶地像掉了魂,我气得直跺脚。
不久,那只大老鼠竟独自打进我们宿舍,翻箱倒柜,爬桌拱碗,食品狼藉,索索作响,夜不成寐。早上起来一看,桌上的面包只剩下碎屑,香皂上啃满鼠牙印,蚊帐顶上撒满赤豆似的老鼠屎。小虎望着蚊帐上被老鼠咬得碗口大的洞直发愣,那些趁机溜进来的蚊虫吸饱了血,竟重如樱桃,飞都飞不起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实施“坚壁清野”,上床之前,凡是可吃之物,都锁进各自的床头柜。一天出车回来,小虎发现地上聚着一群蚂蚁,正在啃食一条二三两重的香肠,立即招呼我。我一看直跺脚,猛然想起我床头柜里用油纸包着的十条香肠,旋风般地奔回宿舍,打开床头柜一看,十条香肠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堆咬碎的油纸。小虎的一包花生也只剩下空壳。那么大的一根香肠只有大老鼠才能搬得动,于是我们封它为“鼠王”。
我们再也不能小看鼠王了。我在床头柜底板上铺一块铁皮,封死了鼠王打“地道战”的路,并且轮流值班。上半夜是我,熄了灯,躺在蚊帐里瞪着眼,夜正静,能隐约听到黄河滩上浪潮的溅声。北京夏令时二十四点整,墙上椽子垛口里哗啦一声响,顺着墙壁一阵沙沙声,一直蜿蜒到我的床头柜为止——鼠王来了,我紧张而又喜悦。床头柜底板上“咚”地一声金属音,显然,鼠王用头顶着老洞,一公分厚的铁皮,任你钢铁牙也不行,我想。旋即,床头柜中部发出一阵沙沙声——鼠王用那尖锐的门齿在重新啃洞。约摸半个小时,“突”一声响,鼠王跳进了被它咬开的洞。“啪”一声,小虎拉亮了电灯,其实他没有睡。我腾地跳下床,抓一把擦汽车的回丝,塞住了洞。鼠王发觉了洞口被封,急得在里面团团乱转,笃笃乱撞。它困兽犹斗,一口咬住回丝往里拖,“嗤”一声,一团回丝被拖了进去,我急得直跺脚,鼠王的尖嘴巴已伸到洞口,威严而长的老鼠胡子清晰可见,眼见它要越洞逃跑。我不敢用手堵,怕咬了;其实可用脚板抵住,但我急中不生智,慌了。小虎精明,团起一条毛巾堆住洞口,我找来木板,把洞钉死。
两人守到天亮,我把战士们召集到宿舍,绘声绘色地介绍了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请君入瓮”式的捕鼠战斗,要求每个战士找来家什,砸死鼠王。床头柜搬到屋中央,战士们手持拖把柄、竹扫帚、木棒、铁棍,二十四只眼睛织成一张网,牢牢地罩住床头柜。他们群情激昂,同仇敌忾,催促我快掏钥匙打开柜门。我望着司机班全体战士组成的圆圈阵,怀着“瓮中捉鳖”的把握,打开了柜门。情景是令人吃惊的,鼠王大如小黄鼠狼,仰面躺倒,四脚朝天,比筷子要粗的尾巴放平,双眼紧闭,看上去像死尸似的冰硬,大概吓死啦。战士们垂下了举起的家什,小虎用小竹棍捅捅鼠王。刚一碰就像触了电,鼠王一个轱辘转翻身,猛蹿出来,撞上我的胸膛,滚落地下,又蹦起来,跳上小虎的肩膀,当成踏板,猛一纵身,腾地跳上陡壁,顺墙爬进椽子垛口——拜拜啦。整个过程绝不超过三秒钟,战士们始而僵呆,继而如梦方醒:“打!打!”随着手中家什的乱挥,室内爆发出一阵喊打声。“打个屁!”我一声怒吼,嘈杂声戛然而止,我一屁股跌坐在床沿上,把自己的愚蠢转嫁到战士们头上,他们灰溜溜地走了。啊!鼠王!十恶不赦的鼠王!你用假死欺骗了我。我好恨啊,竹篮打水一场空。
随后的半个月里再也不见鼠王,但我像一个政变成功者,始终不忘记亡命国外的君主,怕它卷土重来。我去请教号称博士的张军医,张军医果真名不虚传,说得一套连一套的。他告诉我,根据瑞典老鼠专家的研究,老鼠种群是在“阶级社会”里生活的。强种群直接占领最佳食物源中心,中等种群只能在外围生活,不敢超越鼠王用尿迹标示的疆界限,如果逼近食物源,就要被强种群赶走。至于那些老弱病残的和弱小的老鼠小家庭,只能随遇而安,过着饥寒交迫的流浪生活。蚩尤镇上多少老鼠种群,但惟有鼠王的种群敢于包围你们这个有吃有喝的后勤军需仓库,这证明鼠王在这一带鼠类中的智慧、力量、地位。半个月来没有别的老鼠敢来,证明鼠王还不肯放弃这地盘。“那怎么办呢?”我问。张军医告诉我,老鼠对人的警觉性虽比狗要高得多,但它也有“记吃不记打”的习性。你用香饵引诱,它还会铤而走险的。
从此之后,我们不但把面包、香肠、饼干、花生公然放在桌上,而小虎竟把油条、麻花之类故意丢在司机班营区里。一个月之后,老鼠又活跃起来,不久,我们宿舍里的蛋糕、面包出现了残缺——鼠王回来啦!我们反而很高兴,为了让鼠王形成一条固定的食路,我们假装不知,任其所为,让其享尽口福。
我判断时机成熟了,决定行动。一天晚上,我们开始执行拟定的计划——在小虎的床头柜里放一只搪瓷汤盆,汤盆里放上七块华夫饼干、一根麻花、一个天津鸭梨,再在堆得高高的食物上面平放四只乒乓球,危如垒卵,一碰就掉,全部奥妙就在于此。柜门半开,熄了灯,我和小虎躲在蚊帐里,像潜伏哨似的注视着一切响动。半夜里,一阵沙沙声顺壁而下,鼠王来了,它径直跳上办公桌,因为每晚它习惯到此取食。但今夜不放东西,而香味则从小虎的床头柜里飘散出来。两分钟之后,小虎床头柜里“骨碌碌”滚出了乒乓球,这是鼠王扒食的信号,小虎伸出早已准备好的竹竿,“啪”一下关住了柜门,我拉亮了电灯。鼠王发现情况有变,立即在床头柜里蹦跳冲撞,并发出“吱吱”的恐惧的叫声。小虎给柜门加上锁,两人把床头柜抬到隔壁。隔壁是一个十六平方米的小仓库——这小仓库密封性特好,水泥地坪、水泥墙壁、水泥顶棚,加上两寸厚的松木门,严丝合缝,即使关一只跳蚤,也休想跳出去。我们接受了第一次失败的教训。
第二天一早,全班战士集中在小仓库里,门关紧,小虎打开床头柜的门,这下鼠王不敢像上次那样装死了,而是行“壁虎功”,它紧贴在抽屉底下的凹槽里。小虎用筷子一戳,鼠王跳了出来。啊,黄河大老鼠,果然健壮非凡。战士们站得像铁柱,不动弹,不声张。鼠王绕着圈子满室跑,然后爬壁、上顶、掉下,再跑。它再三反复着,任其来回折腾。它知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也累了,就缩在墙角里,浑身痉挛颤抖,“吱吱”惨叫,似乎在说:“完啦!这下子完啦!”为了捕捉鼠王,准备工作是极为细密的,副班长用竹扫帚压住鼠王,小虎戴上涂塑手套按住鼠王的头,我用铁丝牢牢地缠住鼠王的两只后腿,又拴住比筷子还粗的尾巴,三条铁丝绞紧,总成一条铁丝绳。
突然接到一个特急军需运输任务,只得把鼠王拴在床脚上。第二天一早,全班出车回来,仓库文书对我说,司机班宿舍里昨夜老鼠叫了一夜。我打开宿舍门,惊得直发愣,“呼”一下,上百只老鼠四散逃奔,真是满目疮痍,桌面、蚊帐、枕套、衣服、香烟、书籍都被啃咬得一塌糊涂。“这是鼠王的臣民们来报复的。”小虎振振有词地说。“不,这是‘破狱劫法场’的,看!”我招呼小虎蹲下来看,鼠王趴在地上,瞪着眼睛不动,而拴脚拴尾的三根铁丝上咬满了数不清的牙齿痕,尾巴上的那根铁丝差不多快断裂了,显然,这是鼠王的臣民们咬的,它们企图营救这位足智多谋的“国君”。我叫小虎在宿舍门前的场地上打一个地桩,我在鼠尾上又缠了一条铁丝,然后把鼠王牵出去拴在地桩上示众,警告鼠子鼠孙们停止作恶。
半夜子时,正是老鼠精神最兴奋的时间,突然,门外场地上响起了沙沙声、吱吱声。我把小虎喊起来,两人躲在宿舍的玻璃后,迎着停车场上射来的路灯光,但见满世界老鼠,密密麻麻、大大小小、川流不息地绕着鼠王转,有的在翻筋斗,有的在蹦跳。有的衔来谷穗,有的衔来馒头皮,供在鼠王面前。有的在舔鼠王的毛,有两只足有半斤重的老鼠,竟偎在鼠王两侧。小虎说要从后窗跳出去,到仓库管理处去要火焰喷射器,消灭这些老鼠。不知出于何种动机,我竟坚决制止。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鼠们在展示着它们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真是古今奇观啊。小鼠们用节目来娱乐鼠王,中鼠们用食物来孝敬鼠王,大鼠们用爱来温暖鼠王,鼠王两侧的两只大鼠也许就是鼠王的后妃哩。然而气氛毕竟是凄凉的,鼠王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它没有吱声,大概它知道自己是一个即将处斩的囚犯。我强迫小虎睡觉。然而我竟失眠了,鼠王在它的王国里竟有如此荣宠,触发了我思维中的很多灵机,作为鼠类王国中的头头,它竟占领了蚩尤镇上的最佳食物区,差不多全靠它的勇武和胆略。当我们第一次用竹扫帚拍打它的臣民时,它竟冒险展示自己,吸引“火力”,转移目标,从而保护了它的种群。二三两重的一根香肠,它独个儿能吃得了吗?显然,它顾惜着自己王国里的臣民,包括那桌上的大面包,不也是被鼠王衔出去的吗?鼠国臣民对鼠王陛下是如此崇拜,昨天倾巢出动来报复,来营救;而今晚又出来慰问……
翌日清晨,战士们围着满身露水的鼠王瞧乐子。鼠王沉默地趴着,虽然那辐射状的鼠胡子仍不失鼠中王者的威严,然而它面对臣民们昨夜敬献的食物,显得无动于衷。它的两眼里透露出恐惧而阴毒的光——一种十恶不赦的死囚的眼光。它败于人类的智慧,但它不服。我忽发奇想——将它放归大自然?“小虎,把鼠王丢到三里以外,放逐算了。”我说得很认真,还几乎有些祈求味道。“白痴!你还准备再买香肠给它吃吗?”小虎白了我一眼,给鼠王身上浇上汽油,然后牵着铁丝,由战士们押送,兴高采烈地到后面一个土岗上去,把鼠王悬吊在一棵小树的枝桠上,执行了中世纪式的野蛮刑罚——火刑。我的神经竟脆弱起来,不忍心去看。战士们嘻嘻哈哈地回来了,只听小虎说:“痛快!痛快!烧得吱吱地叫!滋滋地响,让它吊在那里吧!老鹰会来给它天葬的。”
战士们忙着他们自己的事情,而我竟怅然若失。隔了一天,我鬼使神差地踱到土岗子上。鼠王的尸体不见了,枝桠上悬着一根三股绞的铁丝,被烟熏得黑黑的。走近细看,不由一震,那铁丝上竟咬满细细的鼠牙印,而断头处竟像被锉刀锉过一般地白亮——显然,鼠王的全尸是被它的臣民搬走了,因为张军医对我说过一个数据,鼠牙截面的压强是每平方厘米十二吨,那么老鼠们只要轮流啃咬,是能够咬断铁丝的。鼠王葬在何方,这是一个谜。但我确信,如果鼠国臣民们办得到的话,它们一定会给自己的陛下弄一口水晶棺的。
在我到复员离开蚩尤镇的整整两年时间里,司机班附近再也没有发现一只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