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鳄鱼

作者:蔡振兴    更新时间:2013-08-06 10:07:33

我的故乡在皖南山区,这里可说是山好、水好、地好、人好。我家正屋前有场地,后有庭院,院外有两亩竹林,竹林边上就是一条猪婆龙河。这里春听蛙鼓,夏听鸟语,秋听蝉鸣。最令人动心的是猪婆龙——鳄鱼“哄哄”的叫声,听一次就令人终生难忘。

我家就养着一条鳄鱼。

一天,爷爷从田里回来,推开后院门,坐到竹林下一只老树根矮凳上,“波波波”地抽着水烟。这时竹林边的河畔草丛里游出一个怪东西,像截两米长的烂木头,莫名其妙地向爷爷移动,一会儿就爬到爷爷脚跟边。这就是我家的鳄鱼,它身上密布四方形的骨质鳞甲,尾巴强壮有力,四脚粗而短,尖尖的大脑袋上鼓着两只卵圆形的眼睛。嘴巴很大,口裂很深,浑身像铜浇铁铸似的坚固有力。样子凶恶狰狞,人们偶然遇见它,必定吓得拔脚逃跑。

鳄鱼睁着圆眼瞪着爷爷,爷爷只管捧着白铜水烟筒津津有味地吸烟,鳄鱼突然张开大嘴,露出满嘴巴尖牙,那下颌骨上有一颗吓人的獠牙,像竖插着一把尖刀,如果咬一只兔子,准能将其穿个前胸透后背。这样子如拍进电视里,准把人看得汗毛直竖,可我不怕,因为这是鳄鱼在向爷爷讨食,正如哑巴向人讨食一样。爷爷不但不怕,还将脚丫从横里探进鳄鱼嘴,鳄鱼轻轻地合上嘴巴。它不会伤害爷爷,因为爷爷从小把它养大,简直是它的母亲。

我到后院的缸里捉出五只青蛙,每只青蛙脚上缚一条麻线,然后拴在爷爷身边的一支竹根上。鳄鱼看见那五只青蛙在原地蹦跳,突然眼睛一亮,轻轻一张嘴,丢开爷爷的脚,一扭头,爬到竹根那边咬青蛙吃去了。爷爷盯着鳄鱼,看它如何把一只青蛙咬进嘴里,又如何一扭头挣断那根拴脚麻线,他满脸核桃纹里爬满了柔和的笑意。据奶奶说,这条鳄鱼有二十五岁了,它出世时我的小姑还未出世哩。那是一个夏天,爷爷和牛斗子大叔一道为生产队的耕牛割草,捡了不少野物蛋,回家交给奶奶。奶奶把它放在甏里,农家活计忙,时间一长也就忘了。不久,家里“闹鬼”啦,常有隐隐的微弱的“咯咯”声。奶奶迷信,请来东庄的三仙婆,三仙婆神妖魔道地给我家相鬼,说是我家有猪婆龙神入宅。在我们家乡,猪婆龙就是鳄鱼的土名。三仙婆建议,只要觅一只活兔,丢到竹园后面的猪婆龙河里,让鳄鱼抢吃了,猪婆龙神就出宅啦。奶奶照办,可是那吓人的“咯咯”声还是不断。有一天,奶奶突然想起甏里的野物蛋,她捧起甏,轻轻地往地上的柴屑里倒,突然她“哇”地一声尖叫,“啪”一声响,甏摔碎了。原来甏里游出一条四脚蛇一样的怪物。爷爷走过去一看,笑笑说:“胆小鬼,怕啥,这是小猪婆龙。”原来爷爷捡的野物蛋里夹着一个已经孵化成形的鳄鱼卵,夏天闷在甏里,它就自然孵化自动出壳啦,奶奶要用脚去踩,被爷爷捉起来说:“闹鬼闹鬼闹什么鬼呀?小猪婆龙出壳时就这么咯咯叫。老话说,‘猪婆龙进屋,一家受福’,不要作践它,好歹是条命,我养啦!”爷爷把小鳄鱼丢在后院的一口缸里,抓些虫子、蚂蚱、螺蛳、小蚌、小鱼虾喂它。它很好伺候,秋后冷了,只要往缸里放些柴屑稻糠保暖,就可以保它安全冬眠了。

二十五年过去了,我家的鳄鱼已经到了壮年时期。从我懂事开始,从爷爷奶奶嘴里听到许多关于猪婆龙的有趣的事情。猪婆龙三岁时已长得有些模样,而且也认人了。只要爷爷到缸边,它就支起后腿爬到缸壁上,伸着头,张着嘴讨食吃,爷爷总是不让它失望,把一只青蛙或癞蛤蟆塞到它嘴里。后来它长大了,缸里转不开身子,爷爷就把它捉出来,放养在院子里。院子角里挖一个水潭,保证它有水喝。鳄鱼很爱喝水,这是它不肯远离长江的原因。此外,只要经常捉些青蛙、癞蛤蟆散放在院子里,饿了它自会去抢食。天冷了,院子角里堆一个稻柴垛,它就自动钻进去冬眠。

我家的猪婆龙是一条雌鳄鱼,长到八岁上,它要找对象了。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竹园后面的猪婆龙河里游来一条野生鳄,发出“哄——呼——”的叫声,乡亲们说这是雄鳄叫雌鳄的声音。我家一直不吭一声的猪婆龙听到这种叫声之后,也竟叫起来:“呼——哄——”,一样的响亮,只是倒了一下声序。爷爷披衣起床,只见猪婆龙用粗大的尾巴插在地上,支起身子,前脚趴在院门上,用脑袋叩着院门,发出“得得”的敲门声。它要出去。爷爷蹲下身子,摸摸猪婆龙粗糙的头,然后发了一会愣,叹了一口气,终于打开了院门。猪婆龙头也不回地爬进黑黝黝的竹林。第二天,爷爷发现猪婆龙在竹园里休息。身上水淋淋的。爷爷像对人说话似的对猪婆龙说:“你的祖宗野惯了,我也把你野放算啦!”从此之后,猪婆龙再也没有爬进院子,它在竹园下的河滩上建造起自己的洞穴。那里有一块木板搭的水阁桥,是我家提水、洗菜、淘米用的。鳄鱼洞离开水阁桥约四米远,所以常常与奶奶照面。

在奶奶的记忆里,也有关于猪婆龙生动的一幕。大概在猪婆龙十岁那年,奶奶提着一只煺光毛的老母鸡到河畔水阁桥上去洗。一会儿,河中冒出一个鳄鱼头,两侧鼓着两只眼睛,大大方方地游过来。这是我家的猪婆龙,奶奶认得,因为爷爷在它的头顶上涂了一块鸡蛋般大的红漆。猪婆龙游到水阁桥边,吓人地张开大嘴,奶奶只得把鸡肫肝等内脏填到它嘴里。大概鸡内脏的味道特别鲜美,猪婆龙吃得不过瘾,竟爬到水阁桥的木板上,横着身子,翘起脑袋,尾巴拖在水里一挥一挥,嘴巴一开一合,很有一点儿“留下买路钱”的蛮横架势。洗好了老母鸡的奶奶再也舍不得割鸡肉喂它,可不伺候好它,给它闪一尾巴,非掉到河里喝个水葫芦不可,于是奶奶喊救命。爷爷跑过来一看,望着猪婆龙撒赖撒泼的怪样子,笑得胡子直抖。他从奶奶手里接过母鸡,拧下了鸡头鸡颈,塞到猪婆龙嘴里,再在它脑壳上打一巴掌。它便乖乖地爬入水中。

等到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猪婆龙已经有了非常丰富的生存斗争经验,那些留在我记忆里的镜头是多么有趣啊。那年暑假里,一天我正在做作业,爷爷从后竹园里跑进来,神秘地对我说:“大兴儿,快,去看猪婆龙的乖性。”爷爷把我拉到竹园河滩边上的一棵老桑树后面,河里漂着一段两米长的“烂木头”,一端有鸡蛋般大的一点红漆,一眼看去就是我家的鳄鱼。这时,一只山雀子正站在“烂木头”的中段,一边欢快地叫着,一边啄水理羽毛。猪婆龙渐渐地压下尾巴,那后半截身子也渐渐地浸没在水中。山雀子的脚终于浸到水了,就向“烂木头”有红点子的那一端移过去。猪婆龙是非常谨慎小心的,它一秒一秒地挨时间,一点一滴地往下沉身子,最后只露出一个头。那山雀子真是麻痹大意,它一直以为脚下站着的是一段漂着的烂木头,哪里知道,这段“烂木头”的心里正在研究着消灭它的计策。山雀子终于站到这段“烂木头”的露出水面的最后一小部分——鳄鱼嘴唇上。“吧嗒”一声响,猪婆龙猛张大嘴,山雀子既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也来不及叫一声,便跌进猪婆龙嘴里。河面上留下一个水漩,寂静无声。

爷爷笑着告诉我,鳄鱼骗食的法儿多着哩,它经常装做烂木头浮在水上,那些青蛙啦、乌龟啦、鳖啦、水老鼠啦、水蛇啦,都要爬上去休息休息,但是每次休息的结果,总是成了鳄鱼的美餐。爷爷还说,最精彩的要算鳄鱼打兔子,鳄鱼在河边发现哪个地方常有野兔来喝水、吃草,它就用头顶一簇水草,悄悄地守在那儿,几天几夜不挪窝。当兔子来到河边喝水时,鳄鱼扬起尾巴一下子将兔子扇到河中,然后叼住压入水中,待兔子闷死之后再慢慢享受。兽会跳、鸟会飞、鱼会游,只有鳄鱼动作蠢笨,不搞阴谋诡计它就会绝种。

猪婆龙十八岁那年的一次“结婚”,我至今难以忘怀。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猪婆龙河里传来了猪婆龙“呼——哄——”的叫声。很响,东庄人也能听见。爷爷说,猪婆龙“叫丈夫”了,你常看着点儿。那天早晨,我到水阁桥上淘米,河面上浮着两个并列在一起的鳄鱼头,见到我,双双沉了下去,水面上泛起很多气泡。我报告爷爷,爷爷说:“你今后注意着,猪婆龙会在附近河滩上筑产卵巢的。”有一天中午,热得老桑树上的蝉儿“嘶嘶”直叫,我听到竹园边的河滩地上有“噼噼啪啪”的扭打声,跑过去一看,只见猪婆龙挥着粗壮的大尾巴,杂草差不多全被打断在地上。之后,猪婆龙嘴拱脚扒,啃出浴桶口大的一个浅泥潭,然后忙着衔泥衔草垒卵巢。一个星期后,草丛中耸立着一个一米高的圆泥墩,像个小岗亭。爷爷告诉我,那是鳄鱼的卵巢,里面有青草,鳄鱼把卵产在青草上,再用泥草盖顶,这样,青草在底下发酵发热,上面由太阳晒,小鳄鱼就孵化出来啦。你千万别去多看,猪婆龙就守在附近草丛里,这段时间它的性格特别暴躁,谁要侵犯它的后代,它就用尾巴打你个半死。

在临近鳄鱼卵孵化出壳的那几天,爷爷用铁丝编了一个锅盖般大一米来高的笼筒子,偷偷地罩在鳄卵巢上。他说:“猪婆龙被人们杀得差不多了,我家猪婆龙传下的子孙一游出来就没有什么好下场,这回我要捉几条小鳄鱼,上芜湖去换几个钱花花。”一天,鳄巢里传出“咯咯”的叫声,这是小鳄鱼出壳后的呼叫。猪婆龙听到声音,犹如母亲听到自己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激动得赶忙从旁边的草丛里爬出来。它绕着鳄巢打了三个圈子,然后停下,用尾巴支地,支起前脚,脚爪扣着铁丝编的笼筒子,翻到鳄巢顶上,用脚扒,用嘴啃,泥草纷纷掉下来,鳄巢顶揭开了,三条刚出壳的小鳄鱼爬上鳄巢边沿,它们肚下的脐带上拖着卵壳,睁着绿豆小眼,恰如一支钢笔那么长,煞是稚拙可爱。小鳄鱼从巢沿上跌下来,被拦在铁丝笼筒子里,团团乱转。小鳄鱼三天内先后出壳完毕,共二十一条。爷爷从牧场里讨来一只花鸭子,把猪婆龙引开,之后从铁丝笼筒子里捉走十八条小鳄鱼,留下三条给猪婆龙。

猪婆龙吃罢鸭子,又急急地爬到鳄巢旁边。它发现自己的儿女丢了不少,表现出一种焦躁与愤怒,把尖嘴插进泥里,往上一抬。铁丝笼筒子离地半尺,三条小鳄鱼爬了出来,真是母子恩爱的天性啊!三条小鳄鱼急急地爬到猪婆龙背上,猪婆龙小心翼翼地爬着,生怕小鳄鱼要掉下来。不久,爷爷从芜湖回来,说小鳄鱼卖给了一家动物园,还说这办法好,比野放后被人杀死要强。

后来,国务院颁布了保护野生动物条例,明文规定我们家乡的猪婆龙——鼎鼎大名的扬子鳄属于国家一类保护动物。联合国又宣布,中国的扬子鳄列为珍稀物种、濒危物种、禁运物种。猪婆龙的福音来了,省政府划定了扬子鳄保护区,我们家乡就在保护区中心。而扬子鳄研究中心、扬子鳄繁殖场就在我家北边不到一里地的鳄鱼墩上。那些个丑陋的猪婆龙,被人咒骂打杀的猪婆龙一夜之间变成了皇子皇孙。它们被人从各处河汊草滩里网捕活捉,送到繁殖场里过皇帝一般的生活。

一天,研究中心的章头头来我家对爷爷说,扬子鳄是恐龙的兄弟,扬子鳄是龙的祖宗,扬子鳄是活化石,扬子鳄是……意思是我家的扬子鳄也得捉到繁殖场去。爷爷心里有气,他舍不得,然而他不说不,只是说:“由你们便吧,不过我不愿动手帮你们捉。”“为什么?”章头头惊奇地问。爷爷回答:“不为什么,我从小养大它,二十五年了,像我的儿子,我要捉它送给你们,它会恨我的。”章头头显出感动的样子,拍拍爷爷的肩膀,答应补助一点儿钱。

第二天,研究中心来了人和车子,我用活食把猪婆龙引出竹园。来人突然用一副活络铐子一下子锁住了猪婆龙的腰。人们说扬子鳄是铜头铁尾豆腐腰,一点不假,猪婆龙一面倒着爬,用尾巴狠抽地面。一面发出火车起动的“呼——呼呼——”的响声,这种粗野的怒吼声表示着它的愤怒和抗议,同时也在吓唬对方。然而锁住腰的扬子鳄是不敢有激烈动作的,来人都是受过训练的扬子鳄专家,一下子把它拖上车子。“哇——”传来一声惨叫,像婴儿打针时的哭声一般响亮,这是扬子鳄极度恐惧时才有的叫声。有人立即用藤圈套住它的嘴。我偶然发现院里丝瓜棚上伸出一颗苍老的头颅,那是爷爷,他正躲在那里悄悄地为猪婆龙送行,他的眼眶里似乎有泪珠在滚动。

猪婆龙运走后的几天里,爷爷像看望外甥似的提着猪婆龙爱吃的活食,到研究中心去看望过两次。半个月之后的一天,章头头慌慌张张地来说,猪婆龙咬断铁栅栏逃跑了。他领着人用仪器探了一下我家水阁桥边的那个鳄鱼洞,结果没有影儿。爷爷惶惶然地,沿着猪婆龙河边走,边“哦——猪婆龙!哦——猪婆龙!”地唤,要在往常,爷爷只要这么一唤,我家的鳄鱼必定慢慢地爬过来,可这次完了,爷爷找了三天,也不见猪婆龙。猪婆龙哪儿去了呢?大家心里酸酸的。尤其是爷爷,像丢了魂儿,脸上的核桃纹骤然深了许多。

又过了半个月。一天早上,我听到爷爷在房间里希呼希呼地哭。我一惊,轻轻地推开了房门,不由使我大吃一惊,只见爷爷端端地坐在床沿上,猪婆龙——我家的鳄鱼,正横着身子,趴在爷爷的两条大腿上。爷爷用左手摸着鳄鱼的尾巴,右手摩挲着粗糙的鳄鱼头,鳄鱼一动不动,显出舒服的样子,温驯地接受着老主人的爱抚。爷爷的老泪“吧嗒吧嗒”地掉在鳄鱼背上。奶奶进来了,爸爸妈妈也进来了。爷爷索性竖起猪婆龙,像抱孩子似的抱着猪婆龙,猪婆龙把粗糙的腮帮贴着爷爷的后颈,显然,它非常愿意人们这样抱着它。

在奶奶追问下,爷爷破涕为笑,把经过告诉了我们。那天早上爷爷起床,脚一撂下床,踩着个硬东西。一看,是个鳄鱼头,再一看,鳄鱼头上有红漆的标记,这不是我家的猪婆龙吗?猪婆龙的整个身子藏在床底下,已经窝出一个泥漕。说明它那夜逃跑后就爬到这老窝场,趁我们不注意。悄悄蹓爬进来。它在床下已躲了半个月啦。我飞步找来章头头。章头头和几个科研人员望着爷爷抱着猪婆龙的一副憨相,感动得又是拍手,又是拍照,又是叹息。章头头当即宣布:猪婆龙仍归爷爷喂养,爷爷每月可以到扬子鳄研究中心支工资……

爷爷又要下田了,他拍拍猪婆龙的头,猪婆龙慢慢地向竹林边爬去,它要进洞了。它有个习惯,吃饱了就进洞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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