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作者:裘山山    更新时间:2015-01-21 15:54:06

45、路啊路

现在,西藏的车越来越好了。我每次来,车都有变化,北京吉普之后,坐过燕京,燕京之后,坐过山鹿,山鹿之后,就是三菱。再后来嘛,什么好车都坐过啦。你在西藏的路上看,飞驰而来飞奔而去的,都是好车,进口车。

但车好,路依然是问题。不是不修,而是修的不如坏的快。,西藏就是西藏。比如拉萨到日喀则的这条路,97年修好,一年不到就出了很多问题。我那次走的时候,通车才几个月,柏油路面还是漆黑的,就已经多处出问题了。有的地方塌方,石头滚在路中间,有的地方泥石流,水冲下来将路截断。在西藏,没有哪条路可以一劳永逸,你得不断维修,不断疏通,不断重新开筑。似乎那里的山水都在告诉你,走西藏的路,永远都需要代价。

(照片:西藏的路)

跑在这样的路上,我也遇到过几次危险,但西藏军区的驾驶员都厉害,跟小李似的,不但有经验,还有胆量。坐他们的车,我一般是放心睡大觉的。

有一回我们去莫洛边防连,路很险,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涧。宽不过2米。西藏的边境公路大都这样。走着走着,遇到一处塌方,塌下来的泥土占了半条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塌方,有些紧张。给我们开车的张老兵笑眯眯的说,没事儿。他小心的贴着山崖,慢慢移了过去。不想移过去就发现,路中间还卧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肯定也是从上山滚下来的。我们四个人,加上张老兵,就下车来推石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石头纹丝不动。倒是我们的心脏动得一塌糊涂。

这样的石头从山上滚下来,谁遇上谁丢命。在西藏的路上跑,不仅仅是翻车才死人,很多人就是站在路上被石头掉下来砸死的。当时天色已暗。等下去毫无结果。打道回府谁也不愿意。张老兵又说,没事儿,你们下车到前边等我,我开过去,要掉也掉我一个。说完还笑了笑。只见他上车,发动,小心的从大石头的左边,即靠深涧的那边,将车一点点开过去,左边车轮几乎是悬空的。让人心紧。我简直喘不过气来,直到车过去了才呼出那口气。后来那块大石头,是我们到达连队后,连里派了一个排的兵下去才搬走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忘不了这个张老兵,瘦瘦小小的。貌不惊人。却是胆大心细,很了不起。

在我记忆里最难走的路,是原先拉萨到林芝的路。途中翻越米拉山,海拔并不是最高,5300吧,但那条路之烂,之险,之难走,一般人很难想象。我走川藏线,觉得也不过如此。当然,准确的说,那也是川藏线。(川藏线是从雅安到昌都,昌都到波密,波密到林芝,林芝到拉萨。)我们一般得早上6点出发,三顿吃干粮,一直不歇气的赶,夜里12点才能到。而且一路那个颠啊,把我这么个大人,都颠得从座位上弹起来,脑袋一次次撞到车顶上。我采访地处林芝的115医院时,那些女军人告诉我,她们的孩子进来探亲,一路颠得直哭。母亲只有尽力搂住孩子,自己去撞车顶。

我两次走那条路,印象都极深,天完全黑透了,仍没有到达。于是一个劲儿问驾驶员,还有多远?驾驶员总是说快了,马上就到。我就直直的盯着车子前方,渴望出现灯光。拐过一个弯,出现灯光了!驾驶员说是个电站;于是又走,再拐过一个弯,又出现灯光了!驾驶员说,是个农场……那个时候,感觉林芝是不是在不断朝后退啊?为什么我们总到了不跟前啊?等到终于到了,下得车来,腿和腰完全是僵硬的,没有知觉,几乎不能走路。

这样一条危险重重的路,却是驻守在林芝的所有部队的官兵,都必须走的路,而且一年要走好几回。更早几年,是新兵进藏必须走的路。每年都有新兵在这条路上伤,或者亡。米拉山因此被很多人称为“死亡之地”。有时我想,单是凭每年要走那样的路,就该给他们立功给他们长工资。因为他们随时面临着牺牲。我知道就在两年前,驻守在林芝某山地旅的一位连长,和他的妻子,115医院的一位护士,一起回家探亲,就在这条路上翻了车,夫妻双双遇难。

这样的事很多,我真不忍心多写。在西藏军区每年非正常死亡的统计中,车祸占了很大的比例。为什么?就因为这条路,这些路,这样的路。

我认识的一位成都女作家龚巧明,也是在这条路上遇难的。她下去采访,一车好几个人,车子翻下了尼洋河。她本是个游泳健将,却被淹死了。因为河水是雪水,冰凉刺骨,人下去四肢就会僵掉,哪里还能游泳?80年代初,龚巧明还在四川大学中文系读书时,我就认识她了,那时她写的小说《思念你,桦林》,在大学生中轰动一时。我因为认识她的老师,曾跑去他们班听课。毕业后她申请进藏,写下了长篇散文《白色的火焰》,充满激情和飞扬的文采。

她进藏前我曾去她家看她。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场景:她牵着5岁的女儿送我到路口,像个大姐似的说,山山,你这个样子,风吹都会倒,哪里像个当兵的?要多保重身体啊。我点头答应。没想到,那么健康的她,却先离去了,成为永不熄灭的白色火焰。到今天,我依然怀念她,我知道有很多人都和我一样的怀念。

现在,拉萨到林芝的路总算全线重修了,据说国家投资了几个亿。修好之后好走多了,据说现在5、6个小时就能到。可惜我还没有走过。但我为驻守在林芝的官兵们感到高兴。

另一条到林芝的路,是从山南翻越加查山,到米林,再从米林到林芝。路要绕得多,也很不好走。单是翻加查山,就得上几十个回头弯,下几十个回头弯。我一走上那条路,就会昏昏欲睡,难受得厉害。而且在那条路上,我两次遇险。

第一次是1998年,我和施放去米林。坐的是某山地旅一位副旅长的越野车。车很好,我们顺利的翻越了加查山。那段时间雨雪很多,路被泡成了泥浆,往来的车轮在泥浆里淌出两条深沟来,太阳一晒,成了型,深沟中间有一道小山梁。我这么费力形容,是想让大家明白车在什么样的路上走。但我们还是比较顺利的翻越了加查山。下山后,我们的车继续在两条深沟里前行,山下太阳晒的少,路更烂,这时前面来了辆大货车,驾驶员让路,就把右边的轮子开到了“小山梁”上,大货车慢悠悠的,开到与我们差一米的时候,熄火了。司机下来修车。我们的驾驶员不想等,就从他的左边慢慢移过去,等移到与大货车平行时,我们车子已经歪斜得无法再开了,再开肯定翻车。但也正不过来,就只好这么歪着。我当时坐在左边,就从车窗往外看,下面是雅鲁藏布江,但路与江之间,还有一段坡,估计翻了的话不会直接掉江里,死不了,但受伤是肯定的,因为那段缓坡上全是嶙峋的石头。这么分析了一下,我就没不怕了,安心的等,大约半小时后,大货车修好了,开走了,我们的车正身,重新上路。

第二次是2000年,我们一帮作家画家翻越加查山。坐的是大客车,车况不好,也没有越野车那么矫健。慢腾腾的往山上爬,爬过二十几个回头弯,用了近两个小时。汽车受不了了,水箱干裂,突然起火。当时还没有到达山顶呢。黑烟滚滚,大家赶紧跳下车来。惊魂未定时,天边忽然出现了彩虹,就好像要安慰我们似的,呈现在我们眼前,那么美丽,那么精彩。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危险,忘记了是在高海拔的山上,欢呼雀跃,又是拍照又是合影,车修好了后,还不想上去。

我跑了那么多次西藏,那是唯一一次看到彩虹。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真是很正确。

(照片:在彩虹下欢呼)

在我看来,跑日喀则的路要相对好走些。那段路的大部分是中尼公路,柏油路面。90年代才修建的。当然,后来不断的坏。我后来再去,已坏得不像样了。很多路段被垮下来的山石埋掉一半,剩下的一半也经常被更多的泥石流堵塞。1998年,我们西藏笔会从日喀则回拉萨时,在那里遭遇了泥石流,全车人险些被葬进雅鲁藏布江。

当时我们一大一小两辆车。停在路边吃饭,也就是一人一碗面,是用高压锅下的面条,有鸡蛋。饭后小车先走了,我因为结帐耽误了大概5分钟。然后上路,去追前面的小车。就在尼木县路段,左边是山,右边是雅鲁藏布江。车正开着,司机小何忽然看见我们前面的一辆地方吉普车正在快速后退,他赶紧刹车。我们感觉出事了,也往后退,退了大约百十米才停住。前方正腾起黄色的烟尘,大塌方!我们走过去看,泥石流埋掉了整个路面。我们笔会的小车刚过去一会儿,我们若紧跟其后,是不因为结帐耽误那一小会儿,就进去了,就埋进泥石流里了,或者被泥石流推下路面,葬身雅鲁藏布江了。

一车人站在那儿发呆。最后我说,我们调头回去找解放军吧。

有人缓过劲儿来,跟我开玩笑说,你不就是解放军吗?

我大概吓傻了,早忘了自己是解放军。我们全体回到尼木兵站,是兵站的官兵和正在兵站住宿的西藏军区汽车团的官兵,帮了我们,他们留我们住,给我们做饭吃,把仅有的蔬菜都炒给我们吃了。我们住了两天,路也没通,后来,西藏军区派车在塌方的另一头接我们,我们把行李丢下,交给司机小何,互相搀扶着,徒步涉过泥石流,上车回拉萨。

事后我最恨自己的是,竟忘了拍照片,尼木兵站没有拍,泥石流没有拍,帮助我们的汽车团官兵也没有拍。真是后悔不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现在想来,我几次跑西藏,靠的真是运气。路不好,车也不好,莽大胆,虽然几次遇险,最终都有惊无险,或者说,都逢凶化吉了。

如今西藏的路已经大大改观,但依然危险重重。

曾经任西藏军区政委的H将军给我讲过他的一次遇险。他在西藏工作时,经常下边防。有一回下边防,好好的跑着,前面出现一条河,河上有桥,就上桥。那座桥比河面高很多,故要先上坡才过桥。驾驶员一踩油门就冲上去。H将军说,他不知怎么了,忽然喊了声“慢点儿!”驾驶员就点了一下刹车,降了个挡。就在那一刻,驾驶员发现桥是断的,猛踩刹车,车前轮已经悬空,他们的车就像翘翘板一样,挂在桥头的断裂处。而他就坐在前面。还好他不是大胖子。

他给我讲的时候,正坐在车上,于是现场讲解,绘声绘色。

我说,我知道你还遇过一次危险,在德姆拉山。H将军说,那多了去了,在西藏跑,危险随时都存在。

我知道在德姆拉雪山那次,路断了,雪很大。他们的车在山上堵了一整天,冻得不行。后来他是坐在抢修道路的推土机下山的。

我想,只有在西藏,将军才会坐推土机下边防。

说了这么多,再回到我们跑的这条路上。这条路这些年坏得太厉害,所以只好封闭起来全线重修。不过,在我写到此处时,已经完工了,通车了,现在从拉萨到日喀则,4个小时就行了。

我们沿冈底斯山脉和雅鲁藏布江西行。满眼褐色山脉,几乎无树。偶有羊群和牛群,低头啃着不见绿色的草皮。途中翻越了那座我们曾在山顶上苦等发动机的雪古拉山,精确海拔为5334米。有些冷。不过一路顺利,很快就下山了。下山后,藏民房逐渐增多,气温渐渐升高,绿色的树木开始出现。接近日喀则了。

在大竹卡乡,我们停下来,等后面的车。

我下车照相,Y摄像,然后Y问,这里是什么地方?C大校回答,大竹卡。是个乡。

我没往心里去。一个路过的地方,一个没什么特别的之处的地方。

我是在很久之后,才牢牢记住这个地名的。当时我只注意到路边的杨树,很年轻,树干不过我胳膊那么粗,但已经活了,叶子在阳光下绿油油的发亮,一看身体就很好。我喜欢树,特别喜欢杨树,这和我的童年有关。我就以杨树叶为近景,雪山为远景,照了张照片。照完后我发现,路基下面,还有一片小树,不知什么树种,看不清,细细的树干,显然是今年春天刚种下的。于是我又对着小树苗照了一张。跟Y说,下次来的时候,我再照一张,做个对比。

(照片:大竹卡的阳光和杨树)

之所以说这些,是后来,当我听到一个和大竹卡有关的故事时,为自己在那里留下了照片而庆幸。

46、40年前的爱情

我一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这个故事。

无论从哪里开始讲,都有一种痛在心里搅动。

44年前,即1961年,有一个叫马景然的高中女生,考入了解放军西安炮校,成为一名女兵。她很开心,不仅仅是穿上了军装,还因为她的恋人也和她一起考入了炮校。或者反过来说,她是跟她恋人一起参军的。恋人叫任致逊,其父母和她的父母是好朋友,都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干部。两家交好,他们从小认识,顺理成章的恋爱了。

他们到部队的第二年,赶上西藏部队招收外语干部,就从他们学校挑选了100名学员,进藏学外语,任致逊被选上了,马景然得知后也坚决要求去。领导考虑到他们的特殊情况,就特批她加入了进藏队伍。这样,马景然成了那支队伍里唯一的女兵。

他们从西安出发,坐火车到兰州。在兰州,他们与从北京选来的另100名高中生汇合了,200名年轻的学员从兰州出发到格尔木,从格尔木进拉萨。即从青藏线进入高原。那条路我走过,一翻过昆仑山口,海拔就高居不下了,全在四千以上。又荒凉,又寒冷,直到拉萨海拔才稍微低一些。我太知道那个难受的滋味儿了。我坐的还是好车,车上还吃的喝的齐全,都难受得不行,到一个点就赶紧吸氧。可当年马景然他们,坐的是大卡车,吃的是干粮,喝的是凉水。那个时候兵站还没有房子,露宿是常事,吃的也很差,还有高原反应,还有寒冷,还有数不清的困难。可马景然一直和所有的男学员一起往前走,和那200个男学员一起住帐篷,吃干粮,栉风沐雪。每天晚上,她都睡在男学员大帐篷的角落里。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解决那些生理上的困难的,没人知道她是怎么适应那个雄性的队伍的,甚至没人听见她说过一句难过的话,伤心的话,或者一声叹息。一切的一切,她都默默的承受着。

到拉萨后,正赶上中印边境自卫还击作战打响,学习的事自然推后,他们全部投入了工作,有的直接去了作战部队,有的去了机关医院。他俩则和一批同学一起,被分配到了俘虏营,做俘虏的教育管理工作。马景然是俘虏营里唯一的女干部。

仗打完了,他们开始学习,前往建立在西藏扎木的西藏军区步兵学校。扎木那个地方我去过,在藏东南,海拔相对较低,树木葱郁,氧气也不缺。在那里建学校,肯定很适宜学员们读书。学校开设了英语,印地语,尼泊尔语等专业。教员都是从各个大学和外交部请来的老师专家,马景然是学校里仅有的女学员。住宿仍很困难。当时一个区队一个大房子,房子里两排大通铺。男生一个挨一个。在大房子门口,有两个小储藏室,一边住区队长,一边就住马景然。

整个学校除了她,就还有两个教员的家属是女人了。连个女教员都没有。我不知道马景然是否寂寞,是否孤独?虽然她和任致逊在一个学校,毕竟,是集体生活,他们不可能卿卿我我,花前月下。连单独在一起的机会都很少。我努力想象着马景然在那里的生活,还是很难想象出。我只知道她很内向,话不多。还知道,她和任致逊都学习印地语,成绩优秀。噢,还知道马景然中等个儿,长得秀丽文静,任致逊则高大英俊,一个帅小伙。

马景然和任致逊一起,在扎木度过了三年时光。尽管有种种不便和困难,但对马景然来说,那三年是她最安宁最幸福的三年:守在爱人的身边,潜心读书。

1967年他们毕业了,因为成绩优秀,两人都留校当了教员。我相信这其中也有领导的一片心意,想让他们在一起。于是他们打算马上结婚。从61年进藏,他们已经等了6年了,实在该结婚了。

可就在这时,1967年10月,西藏边境的局势再次紧张,亚东方向发生了炮战,两人将婚期再次推后,前往部队参战。任致逊直接去了亚东前线指挥所,马景然在军区联络部工作。他们分手的时候,再次约定,等这次战事结束,就一定结婚。

可是——我怎么也逃不开这个可是,我多想永远都不说这个可是——任致逊到亚东没多久,就壮烈牺牲了:一发炮弹直落他所在的指挥所,他被击中腰部,当场牺牲。与他一起工作的另两个同学,一个也牺牲了,还有一个重伤。

上级将这一噩耗告诉马景然时,怎么也不忍心说任致逊已经牺牲,只说负了重伤,正在抢救。马景然焦急万分,恨不能立即飞到任致逊的身边去。6年了,他们等了6年了。无论如何艰苦,无论如何困难,他们都一直在一起。这回仅仅分开几天,他就出了意外!她真后悔没跟他一起去,她想如果她在他身边,也许他就不会出意外了……他要不在了,她怎么活?她不如随他而去……他们约好了战后就结婚的啊。

部队马上派了辆车,送马景然去亚东。车是个老式的苏联嘎斯车,那个时候哪有什么像样的车啊。一个干事陪着她,急急的上了路。走的,就是我们今天这条道,从拉萨出发,过羊八井,再翻越雪古拉山,然后下山,然后就到了这个叫大竹卡的地方。

就在这个地方,这个叫大竹卡的地方,他们的车翻了!马景然因为一路悲伤哭泣,完全没注意到车子发生意外,她坐在后面,却一头栽到前面,额头撞在铁支架上,血流如注,当场牺牲。

她真的就随他而去了,那么急,那么不由分说。好像任致逊在那边喊她一样,她连“嗳”一声都顾不上,就奔了过去。

我听到这里时,惊得目瞪口呆。心痛,心疼,不已。

唯一能够安慰的是,马景然到死,也不知道任致逊已经牺牲,而任致逊牺牲时,也不知道马景然离开了人世。在他们彼此的心里,他们都活着。他们只是不约而同的一起走了,共赴黄泉,去那里活,去那里相爱。也许在他们很少很少的情话中,有那么一句:至死不分离。如果还有一句,是永不失约。

马景然和任致逊,牺牲后双双被追认为烈士,一起安葬在了日喀则的烈士陵园。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他们知道他们在一起了吗?

在马景然的200个男同学里,有一个,就是我认识的王将军,是他将这个故事讲给我听的。他讲的时候很激动,一再说,这才是真正的爱情,这才是我们西藏军人的爱情。

我也很激动,心被一把刀搅着,因疼痛而无言。

王将军曾在日喀则军分区当了5年的政委,每一年,他都要去为他们二人扫墓。每次扫墓,他都会生出一个强烈的心愿:如果能把两人的灵丘合葬在一起该多好。他们那么相爱,那么想在一起,生不能如愿,死后也该让他们如愿啊。可是由于种种原因,王将军说,他的心愿一直没能实现。他只是将二人的陵墓进行了修缮。

王将军的心愿也成了我的心愿。我把这个惨烈的爱情故事,讲给了C大校听,同时还把王将军的心愿一起讲告诉了他。我说,真的,如果能将他们二人合葬,该多好。不但可以安慰他们的在天之灵,还可以让这个爱情故事永远传下去。

C大校沉吟片刻,说,我来试试看。

他又把这个故事,讲给现任日喀则司令的X大校听。X大校也被感动了,说,我来办。

我满怀期待的等着。可以说,我是为自己在期待,期待自己被这个爱情故事灼伤的心,能够得到抚慰。我还想,下次去日喀则,一定要去烈士陵园,一定要去祭扫他们的陵墓。

一周后,我等到了回复。出乎我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我将日喀则民政局的信抄录在这里:

日喀则地区烈士陵园现葬有1967年10月在亚东炮战中牺牲的革命烈士任致逊和其在同一部队服役的女友马景然(在大竹卡翻车事故中牺牲)的两位灵丘。根据其战友意愿,现要求将两人灵丘合葬在一起。经我局了解,合葬一事既不符合国家规定,同时又将违背当地的民族风俗。故不适宜掘墓合葬。

特此证明

                            日喀则地区民政局

                        2005年7月22日

(照片:两位烈士的墓碑)

除了两封回复的信,还有两张照片,即两位烈士的陵墓的照片。看得出陵墓的确修缮过,但也看得出,两座陵墓不在一起。也许当时安葬的时候,人们不知道他们是恋人?或许知道,但不允许在烈士陵园体现儿女私情?

无论怎样,民政局的同志是对的。我把结果告诉了王将军,他也这样说。仔细想想,我们提出的要求的确不妥。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差不多半个世纪了。而且那是烈士陵园,不是其他墓地。怎么可能再掘墓合葬?我们只从感情出发了,没考虑周到。

当然,我们也没错。

爱不会错。他们相爱。我们爱他们爱情。他们的爱情在饱经了岁月风沙、饱经了人世沧桑后,在44年后的今天,依然鲜活。

我知道他们至今仍彼此相爱着。

你肯定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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