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作者:裘山山    更新时间:2015-01-21 15:53:45

43、严酷的冷

我因为曾在冬天进过西藏,也曾在冬天去过那曲,所以逢上有人跟我说哪里哪里冷时,我会说,那能有西藏冷吗?

似乎有那么一点资格说冷了。

西藏的冷让我刻骨铭心。那个时候我住在政治部边防军人接待战,很简陋的一个招待所。每天太阳一落山,我就赶紧灌上热水袋进被窝,再在另外床上的被子全抱过来,底下垫两层,上面盖两床。也没电视可看,就那么窝着看书,手还是冻,戴上手套看。早上太阳不出来不敢起床。看到太阳亮晃晃的在窗户那儿了,就起床,拿个小凳子跟着太阳跑,太阳晒这个墙角,我就坐这个墙角儿,太阳移到树下了,我就移到树下。十点以后,才开始正常活动。

看照片上,我那时可谓全副武装,羽绒衣,毛裤加牛仔裤,大头毛皮鞋,围巾手套,有时还加上大衣。但依然是冷。从没缓和过。洗了一次衣服,两手就红肿了。记得有天晚上。我从一个护士家采访出来回招待所,走了没两步,就冻得胃痉挛了,疼得直不起腰来,只好弯腰去敲一个刚刚认识的女医生的门,让她给我找点儿药吃。她让我吃了颠茄,又给我下了碗热面条,我这才缓过来。

说到吃,我记忆最深刻的是,那天医院欢送老兵,菜摆好了之后,领导讲话,老兵讲话,其实也就十来分钟,菜全部凉了,上面白花花的一层,是凝固的猪油。我因为胃疼,一口也没敢吃。

医生送我回招待所,路过一个水管,我听见流水声,一看是水笼头没关紧。就习惯的走过去关掉,医生又赶紧去把它打开,跟我解释说,不能关,关了明天早上就拧不开了,冻住了。

我去通信总站采访那些女兵,女兵告诉我,她们洗了头,必须马上擦得很干很干,不然头发上就会结冰茬子。我去医院采访女护士,护士说,她们给病人打针,必须随时保持针管和针剂的温度,否则还没注射就冻住了。女兵们值夜班,穿上棉衣再穿上大衣,再在腿上盖一件大衣。就只露个脑袋了。

可能有人会说,西藏的年平均气温,不会比东北低多少,为什么会冷成这样?其实原因非常简单,在西藏,没有取暖的条件。屋里屋外一样冷,女兵们值夜班的机房,女护士值夜班的护士站,还有招待所,食堂,办公室,哪儿哪儿都没有暖气,木柴,煤炭,电,气,一切可以取暖的能源都短缺。仅靠一点牛粪,怎能温暖那么辽阔的雪域大地?

这几年条件好些了,而且,由于全球气候转暖,冰川萎缩,雪线升高,对地球来说不是好事,但就西藏而言,冬天要好过一些了。总算没那么冷了。

但藏北依然很冷很冷。四季无夏,冷透全年。不知是不是因为它的海拔太高?藏北的平均海拔是4500米。年平均温度为零下5度,最冷的时候达到过零下48度。即使在8月,白天太阳晒得够戗,等太阳一落山,风就跟刀子似的,直刺肌肤,刺得我生疼,过“肤”不忘。

那曲军分区的所有房子都是双重玻璃的,就是夏天,屋里也得烧牛粪取暖。我陪朱苏进和张波去那曲那次,被安排在一个套间,我住里面,他俩住外间。早上起来我觉得非常冷,哪像8月,就像成都的冬天。一看屋里的炉子,牛粪快没了,火要熄了,就赶紧出去找牛粪重新烧旺炉子。牛粪真是好,烧起来又暖和,又不会发生煤气中毒。真是牧民们的宝。正因为是牧民们的宝,所以西藏部队的纪律里有一条,就是不准拣牛粪(只能找老百姓买)。

虽然冷,虽然海拔高,我在那曲除了喘气重些,其他一切正常,睡眠也很好。真是很怀念那个时候。

20多年后,我的写作同行吴斌役,调到那曲分区任副政委。也算是“老西藏”了,进藏时已经45岁。春节期间他打电话过来拜年,我就问他,很冷吧?他说还好,这几天气温升上来了,没那么冷了。我说升上来是多少啊?他说,零下20度吧。我吓一跳,问,那前两天呢?他说前两天是零下30多度。我说房间里呢?他说房间里不冷,我一天都开着电暖器,可以保持在零度。

在成都有人叫唤冷的时候,我经常说这个段子。

藏北的冷,应该用上“严酷”这个词。

由于太冷,海拔太高,其生存环境对人的生命有着极大威胁。那曲军分区每年都有因病而去世的干部,光是近5年内,就有两位女军官病故,死的时候都不到40岁。在位的其他干部,也都有不同程度的高原病。

仅仅是冷倒罢了,当地人都习惯了,连我们的官兵也习惯了。怕的是灾,雪灾。那就不是冷的问题了,是寒,是冻,是僵,是对生命的杀戮掠夺。

全国人民都知道,1998年长江中下游地区发生了特大洪水,但很少有人知道,就在那年年初,那曲发生了特大雪灾——持续4个月的69场大雪,将那曲地区11个县的38万平方公里土地盖得严严实实,26万藏族牧民和554万头牲畜陷入绝境。

当时前往藏北采访的我们军区新华社记者刘永华告诉我,西藏部队当即派出3千名官兵,几百台车辆前往灾区救灾。大雪封山塞路,一百台性能优良的火炮牵引车和推土机开道,救援物资的卡车紧随其后,一直深入到海拔5000多米的藏琼玛地区,其间翻过5座雪山3条冰河,历经千难万险。……

(照片:大雪中的车队)

那一年我在《西南军事文学》当编辑,曾编发了一篇反映某山地旅奔赴藏北救灾的报告文学。因为我认识带队的刘廷华政委,所以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从照片上看到,车队在雪原上前行,根本看不到路,路都是官兵们在一米多厚的雪原上用双手铲出来的。他们边走边开道,跟当年的18军一样,历经15天,打通了100多公里的冰雪通道,将70吨糌粑,10万公斤燃料送到了柴尽粮绝的群众手中。看到那么多官兵的脸庞都被雪地的反光灼伤,脱皮红肿,那些藏族群众抱着他们不由得失声痛哭。

全体救灾部队经过近4个月的苦战,开辟出数条通往各县各乡的冰雪通道,及时将3千多顿救灾物资,吃的烧的穿的盖的,送到了灾民手中,所有受灾群众无一死亡。部队3月初撤离时,藏族同胞们扶老携幼赶来送行,他们拉着官兵的手不愿松开,个个泣不成声,车开了就跟着车跑。场面非常感人。仅从一个数字就可以看出藏族同胞的感激之情:救灾部队收到哈达16587条。

69场雪,26万牧民,554万头牲畜,3054名官兵,无一人死亡,16587条哈达。这些数字不该忘记。

44、车啊车

在羊八井吃了午饭,我们立即出发。向西。

耀眼的太阳在前面照耀着我们。

人们总说西藏的太阳特别明亮特别耀眼,但它到底亮到什么程度?恐怕用一两个词汇很难表述清楚。反正在那样的太阳下,就是玻璃渣子也能放射出蓝宝石一样的光芒。

我想举个例子来说明。有一回我们从山南回拉萨,下午6点,太阳西斜,在我们的正前方。下午6点啊,要在内地,已经只是有点儿太阳的意思了。但在西藏,6点的太阳依然亮得刺目,我们在车里觉得眼前一片灿烂,啥也看不见。驾驶员戴上了墨镜,仍无法看清前面的路,玻璃窗上一片亮晃晃的光。你总不能奔着光辉而去吧。后来他只好打开车窗,探出头去,看一眼路,开一段车,这么着朝前走。幸好那路上车不多。这个情景,现在仍鲜活的出现在我面前。

由于车况不好,在西藏路上跑,常常会遇见奇事。

有一回天黑尽了我们还在路上跑,还没到达目的地。可是车前灯忽然坏了。那是个旧北京吉普,在车灯坏掉之前,已经坏过这样那样的地方了,我们也不意外。可毕竟已是夜里,西藏高原的夜,如果没有月亮的话,黑得像锅底——先借用一下这个老掉牙的比喻吧。在漆黑的夜里跑,车前灯坏了是什么概念?没有路灯,没有任何光亮,大概跟盲人开车差不多。

驾驶员大概早有思想准备,拿出一个三节棒的大手电筒,让坐在前面的人伸出去照路,代替车前灯。

没见过吧?我当时没觉得害怕,觉得好玩儿。

坐在前面当大灯的那个人,好像是朱苏进,因为他老抽烟,就坐倒前面去了。后面坐着张波,薛晓康和我。薛晓康感冒了,还发烧,穿着大衣也喊冷。老西藏也有打闪的时候啊,朱苏进就遵命,伸个胳膊出去照路。照了一会儿,很累,驾驶员说,这一段路比较平,你歇会儿吧。他就收了细长的胳膊准备抽颗烟。

突然,驾驶员来个急刹车,我吓一跳,但没有叫出来,心咚咚咚的跳,昏睡的薛晓康也吓醒了。大家齐问怎么啦?

驾驶员跳下车去,喊我们递手电筒,朱苏进赶紧把手电筒打亮照过去:哇塞,在离我们车2米不到的地方,一个很深的壕沟横在路中间,是大雨冲垮了路基,路面塌陷了。我们个个都吓出一身冷汗,问驾驶员怎么会看到的?那么黑?驾驶员说我没看到,只是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就刹车了。

瞧瞧这运气。

这样塌陷的路面,白天我们遇到过几次,远远的就绕开了,走便道,夜里,而且是没有车灯的夜里,只能靠运气了。

以前跑西藏,坐的全是北京吉普。

北京吉普虽然简陋,却是最经折腾了,最对得起高原了。有的吉普跑起来已经哐啷哐啷响了,好像要散架似的的,但翻雪山过冰河照样没问题。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挺危险的,那时候路也差,全西藏除了拉萨到贡嘎机场的路是柏油路外,其余全是土路,土路还是好的,还有一种更折腾人的搓板路,车跑在上面,人抖得像在减肥。

我们第一次去日喀则时,海波坐前面,他个儿大官也大,我,花晓平,曾友情三个挤后面。车子松垮垮的,到处都是缝隙,尘土一股股往里钻,在车箱内弥漫。我和花晓平有思想准备,一人在八廓街买了条纱巾,把整个脑袋包住。但依然无法阻挡它们的侵袭。等到了驻地一看,眉毛鼻子上却是土,用手一抹,手心全是黄的。

吃点儿土倒没什么,要命的是车经常坏。还没到日喀则,轮胎就爆了,补好胎以后,那个修理站停电,打不了气,我们急着走,只能人工打气。你想想看,那么粗大的轮子,还是在高原上,得打进我们多少呼吸啊。海波毫不怜香惜玉,说,我和曾友情每人打100下,你俩每人打50下。我还以为我俩能幸免呢。结果是司机小张幸免。我们四个人哼哧哼哧了近一个小时,才算把轮胎喂饱。

再往下跑,水箱又漏了。小张用土办法堵,什么肥皂,什么烟丝,都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边走边漏。当时我们打算去樟木的,已经走到定日了,小张说,确实不能再往下走了,后面的路上没有修车的,再跑很危险。我们只好返回日喀则。返回时,不断停下来,用各种器皿到路边的水沟里打水,往水箱里灌。好不容易到了日喀则。

修好了水箱就老老实实回拉萨吧。不想在翻越海拔的5000多米雪古拉山时,车又坏了,这回更狠,是发动机烧了。我们车上还没有备用的。这回大家都傻了。小张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着路过的军车,看谁带了备用发动机,借来用。那我们就等。全凭运气了。天色越来越暗,随着太阳的离去,气温也越来越低。小张蹲在路边,我们四个人坐在车上,大家心里都忐忑不安。这么晚了,谁会来翻雪山赶夜路呢?不要说军车,几乎什么车都看不见,马达声都没有。大山寂静,天地安详。海波大概为了安慰我们,就说,如果我们今晚上在这里宿营,狼来了,你们说先吃谁?反正我的肉最老,最不好吃。小张要开车,也不能吃。那不就剩下我们三个了?我们就讨论,这种时候都争着谦虚,都说自己的肉不好吃,我和花晓平一致拥护吃曾友情的,他最小,而且一个白面书生。曾友情虽然白面,毕竟是西藏军人,笑笑说,行啊,就吃我吧。就在我们决定了狼的野餐后,山下传来了汽车声,一会儿,一辆北京吉普攀援而上,渐行渐近,而且是军车,而且有备用发动机。

不过,我遇到的还不算什么。我跑西藏已经80年代末了,条件好多了,至少可以坐北京吉普。王将军告诉我,他70年代跑西藏的时候,那才叫险。

1971年,他和两个同志去米林方向的里龙沟下部队蹲点。坐的是一辆从印军那里缴获的英国车,兰德罗尔,估计现在已经不生产了,咱从没听说过。那车已经破旧到报废的地步了,但还在路上跑。怎么个旧法呢,没有手刹,脚刹要踩八次,刮雨器是怀的,在铁丝上系了根手绢儿代替。这样的车,他们也敢坐,还敢下边防。

当时的路更是烂的不成样子,坑坑洼洼,七上八下。那一天偏偏又遇到了坏天气,雨雪交加。我想他们那不叫在路上跑,差不多是在地狱里跑了。走到一段很险的山路时,车子突然打滑,滑向悬崖这边,等驾驶员踩了八脚终于刹住车后,车子已滑到边缘了,斜在那里,差一厘就掉下去了。王将军恰好坐在低斜的这边,就小心的从一侧下去,贴着车子绕到路上,找了几块石头垫在轮子下,才让另两个人下来,三个人一起推车,将车正过来。继续往前开。开了5分钟就遇到一条河,刚上桥,发现桥是断的,等驾驶员8脚刹车踩完,车头已经悬空,差点儿一头栽下去。小心的倒回来,沿着河绕道。车屁股一歪,又差点儿开进河里去,半小时之内遇险三次……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就坐着这辆车,不但跑到了边防,之后又开回了拉萨。

真是经折腾啊,人和车。

西藏的军车也军人一样,有完全的毅力,不放弃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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