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与你同行
我一直觉得,去什么地方固然重要,和什么人去更重要。当然这么不是我的独家见解,多数人都这样认为。我几次进藏,同道的朋友都非常好。如果说西藏的山川河流让我难忘,那么,他们的一路同行更让我难忘。
第一次走西藏,我们一车四人,两男两女。一男海波,是军队资深编辑,二男蔡椿芳是年轻诗人,其时已是西藏作协副主席,一女花晓平是军队新锐作家。二女我,普通编辑。和他们同行,肯定寂寞不了的。
记得蔡椿芳陪我们去林芝,我们一路走一路大啖苹果——正是苹果飘香的季节。他们三人嘴里嚼着苹果,舌头也不空,没完没了的争执,而且全是些深奥的哲学问题。以蔡椿芳和花晓平为主,海波作场外指导,争论得十分激烈,又高深莫测,听得我头晕。
其实旅途上有话说很重要,不然一车人昏昏沉沉的,连司机也没精神。光抽烟不行的,那时的车很简陋,也没有音响设备。说话才能提神,打发漫长的路途。后来蔡椿芳又说他想改名字,让我们大家帮他参谋参谋。我们就开始胡乱给他起名,什么菜头,菜根,苦菜花,等等,很不负责任的乱说一通。
几年后,蔡椿芳终于将他的名字改了,当然没参考用我们任何人的意见。他那么聪明一个人,哪里用得着借我们的脑袋。当时叫我们取,完全是为了让我们消磨时光。蔡椿芳诗写得很好,后来写小说,也很棒。可惜离开西藏后他写得少了。这些年我与他失去了联系。但一到西藏就会想起他。我相信他也忘不了西藏的。他的青春和诗情,都抛洒在那里了。
我独自进藏那次,中间也曾遇到同道者,即我们军区中央电视台记者站的《边关军魂》摄制组。组长是我的同学许建华,当他得知我一个人在西藏跑时,就让我加入他们的队伍,以便照顾我。当时他们要进墨脱拍记录片,可以带上我,我就和他们一起到了林芝,在那里等直升机。时值12月,天气很冷,分区没有像样的招待所,我们几个都住在一位回内地探亲的分区领导的家里。许建华和几个小伙子挤在大屋里,让我单独住一小屋。估计那小屋是公务员的,屋子朝北,床上铺得也很薄。许建华怕我冷,脑子一转,就把客厅沙发上的泡沫垫取下来,一张张铺在床上,给我临时做了张“席梦思”。虽然该“席梦思”很窄,躺上面不能翻身,但却很温暖。
后来的一次,我是跟朱苏进、张波同行,加上陪同的薛晓康,也是一车四人,他们三个都是创作室主任,就我一个平头。照说也该热闹不已才对,可是没有,一直比较沉默。朱苏进不爱说话,除了抽烟,就长时间的盯着窗外看风景,张波也比较沉默,薛晓康有时开开玩笑,但没有对手,闹不起来。所以车上一直很安静。我估计司机肯定觉得我们不好玩儿。
但我倒觉得安静有安静的乐趣,看你跟谁一起安静。
在去藏北的路上,我们停车照相,刚好路边有个挺大的玛尼堆,上面有许多经片石。张波和薛晓康就一人选了两块。老实说,本来我也想拿一块的,可是都太大了,我就没拿。我先上车,看朱苏进黑着脸,大口抽烟。我问怎么啦?他说,那石头是藏族同胞用来祈祷的,怎么能随便拿呢?应该尊重别人的宗教习惯。
这是一路上他说的最多的一次,让我汗颜。
朱苏进虽然不爱说话,却很可靠,一旦有什么情况,他马上会作出反应,该出手时就出手,出不了手也能出点子。薛晓康中途生病,感冒发烧,晚上都是他陪他去上厕所的,他长久的站在厕所外的寒风中等候,怕薛有意外。薛晓康在很久之后,说起此事依然感动不已。
当然,朱苏进不是永远保持沉默的,有一种情况下他话很多,多到罗嗦,那就是打牌。他老嫌对手不算牌,不动脑子。他实在是聪明,所有人跟他在一起玩儿,肯定都会犯错误,何况我,我是个完全凭感觉打牌的人。后来我不敢和他一家了,怕他指责。张波脾气好,你怎么出,他都不说你。输就输吧。其实打牌主要靠牌好,朱苏进和蔡椿芳一家,两个人精,我和张波一家,两个糊涂虫,但输赢的几率相差也不是巨大,当然最终他们还是赢了,没有白算计。
2000年进藏那次,我们一车也很快乐。当时我们租了三辆越野车,每车四人。我们车上是邓一光,简嘉,余青和我,从昌都出发,到拉萨。那时余青刚学会打双扣,瘾大技术臭。一到地方,哪怕已经夜深了她也会说,打会儿牌吧。有一次打着打着她的脸色不对了,说胸闷。可是还不肯罢休,把随身带着的救心丸拿出来吃了几粒,又接着打。牌桌上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儿。因为技术臭,她总是出错牌,她的搭档邓一光同志,经常被她的错误弄得瞠目结舌,但马上,他就想起了雷锋同志说的,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就笑眯眯的说,当然,你这也是一种打法。无原则到了极点。简嘉也是个好脾气,我跟他一头,怎么出他都不会指责,于是四个人一团和气,根本不像打双扣,像在培养耐心。
邓一光是个富有激情的人,他在1998年首次进藏后就说,我以后要每年去一次。1999年他去了,2000年他又去了。遗憾的是,就在2000年进藏那次,他的眼睛出了问题,医生说他不能再上高原了。
当时他在车上给我们讲故事,讲书上看来的,也讲他经历中的,还讲他的见解,和他对世界的独特认知,讲得极为生动传神,如他的作品一样富有感染力。我们三个听得很带劲儿。简嘉话不多,但非常幽默,冷不丁冒一句出来,就能把我们笑翻。
有这么两位同伴,一庄一谐,车上气氛自然快乐,连给我们开车的扎西师傅,也总是笑眯眯的。尽管道路非常危险,他也时不时吹两声口哨为我们助兴。
旅伴最多,也最愉快的一次,是我们那次的西藏笔会。10余个作家,加上随队的医生,一大一小两个车。大客车虽然摇摇晃晃,很慢很颠,但大家说说笑笑,唱歌,朗诵诗,甚至还打牌,一点儿不觉得艰苦。我当时和解放军报的李鑫一头,邓一光和刘醒龙一头,用一个箱子当牌桌,声称军民大战。打到其中一回,我们刚把牌摸好,就到了一个点。大家各自把牌揣在口袋里,下车上厕所。我从厕所出来走到拐弯儿处,突然碰见李鑫,他贼兮兮的朝我招手,我过去,他说,快,咱俩换一下牌。我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愣了一下就开始笑,笑岔了气。牌也没换成。李鑫一点儿不笑,说你笑什么啊,那么好的机会给你耽误了。
后来打得晕车了,我们方作罢。
还有个花絮。我们返回拉萨,在布达拉宫广场停车照相时,引来了很多小商贩,其中一个女人,缠着空军作家陶纯不放,大概陶纯黑黑壮壮的样子让她喜欢。陶纯已经糊里糊涂买下一堆东西了,仍脱不了身。我就跑去解围,我说不买了不买了,家里都有。那女的说,你怎么知道他家里有?我说我是他姐啊。陶纯连忙说,对,我姐不让我买了。女人看我搅了她的生意,非常生气,大声说:你难看,你弟弟好看!全车人都笑了。那女人自己都乐了。
像我们那次笔会,虽然历经艰难,也发生了一些不快,但结束后一直被所有的作家们怀念。后来的日子,哪怕笔会中有三四个人碰到一起了,都会聚在一起叙叙旧。我还为笔会写了一篇很长的随笔:《跟我到西藏去吧》。在文章的末尾,我引用了一位作家的话:“我们这伙人,对那片圣洁、神秘、苦难的土地的爱情是共同的。不光有了路途上同道的意义,还有了对个体生命之外的共同关怀和牵挂。”
也许这就是原因。
42、从藏北门前路过
途经拉萨,在C大校的提前布置安排下,我终于新装备了两个数码相机的记忆条,全是256MB的,这下可以放开胆子拍照片了。前几天我总是拍几张,就赶紧筛选一遍,删除不好的,以便腾出空间再拍。有些可删可不删的,也被我删了,很心疼。现在可以不必如此了,可以放肆的“咔喳”了。你在西藏跑,不能放开手脚照相,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我差点儿为此放弃去日喀则。
我们继续向北。行程280公里后,中午到达了羊八井拉萨警备区生产团蔬菜基地,准备在那里吃午饭。
羊八井有丰富的地热资源,有地热发电厂,有温泉疗养院,有蔬菜生产基地。西藏很多地方都有地热资源,但最著名的是这里。
走进蔬菜生产基地,四处都冒着腾腾白雾,那是温泉的呼吸。当然,温泉不是用来浇菜地的,而是用来提高大棚内的温度。每个蔬菜大棚都有铺设有暖气管道,其中的热水,就是温泉。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温暖着蔬菜们。这也是西**有的。
(照片:羊八井地热)
我们随意钻进一个大棚,里面是莲花白,很年轻,还没把心包裹起来呢,个个都敞着青春。还有一棚子是豆角,也没上架。我们在大棚里遇到一个年轻中尉,中尉给我们介绍,这里的温泉,温度最高的可达200度。Y马上说,那不是可以煮鸭子啦?中尉憨憨的笑,Y听他口音像山东的,一问,不止是山东,还是山东滕州,和她老家一个县呢。Y马上用山东话和人家聊上了,还让我为他们合影。我从镜头里看出去,Y叉个腰亲热的靠在中尉旁边,像是中尉的弟弟。
我们走出大棚,正午,太阳暴晒,简直睁不开眼。我感觉有些眩晕。在这样的阳光下,戴草帽戴墨镜戴什么都没用,紫外线充斥在每一微毫的空气里,钻入你的每一寸肌肤。可我还是努力的睁开眼向远处看,远处是念青唐古拉山脉。绵延无尽头。湛蓝的天空下,耀眼的白雪让你无法正视,又逼你正视。
哦,藏北。藏北的天空似乎比别处更阔大,更坦荡。站在这样的天空下,你会心无尘埃,也会因此没着没落,恍恍惚惚。
蓝天下刮着很冷很硬的风,没有云层遮挡的太阳赤裸裸地照耀着同样是赤裸裸的群山。那些山从来没有绿过,雪就是他们的草,他们的树。他们的土,他们的石。尽管阳光千年万年的照耀,也依然无法改变他的容颜。
我来过藏北很多次。藏北的范围很大,应该说到了羊八井、看见念青唐古拉山脉,就算到藏北了。我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去藏北次数最多的。那曲三次,当雄的木错两次,羊八井无数次。非常遗憾的是,我没去过阿里。我去的最北边,就是唐古拉山口:那次从青藏线进藏,是翻越唐古拉过来的。
人们说起藏北,总是和草原连在一起——藏北草原。或者叫“羌塘”,羌塘就是藏语草原的意思。我很喜欢羌塘这个名字,就像喜欢雍布拉康,喜欢桑耶寺,喜欢多雄拉,喜欢桑多罗一样,完全是因为喜欢它们的音节,读起来让人愉快。
(照片:念青唐古拉)
在去藏北之前,我就得知藏北是个很大的草原。这让我无限欣喜。我从小就向往草原,跟向往大海一样,早已在想象中把草原美化得如同仙境:想象草原上红的花白的花黄的花蓝的花开得灿烂无比,想象碧绿的草如浪簇拥着雪白的羊群,想象着落日下帐篷上细细的炊烟飘散,牛粪燃着芳香,阿妈煮开滚烫的奶茶……”
这是我曾经为草原冒的酸水。
真的走上藏北,见到的草原却让我震惊:
莽莽苍苍寥廓寂寞的原野上,只呈现出一种过于庄重的深绿色,那些叫做邦达草、芨芨草和无名的草们多是寸长,最高也不及膝部。当一年中最柔和的八月的风掠过时,你也看不见绿浪翻卷。除了蚀骨的寂寞,没有任何声响和色彩。
无花,也无树。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没有树的大地上。正如一位诗人所说,人类是草原上个子最高的生物。
没有花,并非是不到开花的季节,而是那与高原的崛起同步而来的酷寒、缺氧、以及年年岁岁的暴风雪的肆掳,将很久以前也许盛开过的烂漫鲜花,滞留在了美丽的传说中。
它只能生寸草。别无选择。
以上文字,取自我当时写的一篇散文,虽然有点儿文艺腔,到是很真实的反映了我对藏北草原的感受。第一,它那么大那么大,辽阔无边,第二,它那么冷那么硬,完全不像我想象中的草原。
可是,它一样有成群的牛羊,一样有牧人的帐篷,一样有袅袅的炊烟,也一样有花朵开放——一簇簇非常细小的、贴地而生的紫色小花和黄色小花,如娇小的女孩儿,躲在兄长的身后。而矗立在草原最远处、最深处、终结处的白雪皑皑的念青唐古拉山,更令它有一种肃穆之美,神秘之美,伤怀之美。
藏北草原,在地球之巅,在雪域世界,呈现出博大的温情。空旷与丰满并存,温暖与冷峻同在,坦荡与神秘共生。
藏北最大的城市是那曲。
“那”是黑的意思,“曲”是河的意思。那曲就是黑河。你一到那曲就能看见那条河。河里不知含了什么矿物质,河水泛黑。在绿绿的大草原上,白雪皑皑的山脚下,流淌着这么一条黑黑的河,如水墨画一般意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