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遭遇车祸
午饭后我们即从错那前往山南。行程3小时。中间翻越了两次雪山,我没任何感觉,基本上是睡过来的。其间“睡”过一次险情,在翻越雪不拉达山时,老天突然下起了冰雹,打在路面上和我们的车窗上,噼里啪啦作响。天一下子变得昏暗,路面一下变得湿滑,我们的车就开在山路上时,忽然出溜了一下,差点儿就掉到崖底下去了。
我之所以能说清楚,是事后看了Y拍的录像。她正好醒来,大概被冰雹打醒的,就开始录像。于是我看到了下冰雹的景象,还听到了Y和C大校的对话。出溜那一下时Y感觉到了,她问了句,怎么啦?问的时候,小李已及时躲过了危险。C大校说,差点儿掉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有点儿悬。他都说有点儿悬,可见确实很悬。
我也没觉得后怕,在西藏跑久了,有点儿麻木了,再险的路,我也不会紧张,该睡照睡。我认为这些事情,上天自有安排。操心没用。像刚才的情况,真出问题了,我肯定以为自己在腾云驾雾呢。
不是我轻敌,是我比较坦然。害怕也没用啊,还不如坦然些。我在遭遇这些事情时,从来没有惊叫过,哪怕车已经陷入险情,我唯一一次惊叫是遇到了蚂蝗:途中跑到密林去“唱歌”,就3分钟的时间,腿上脚上密密麻麻的登陆了二三十条蚂蝗,我“啊”的大叫起来,可谓魂飞魄散。
其实不是害怕,是震惊。
知道我经常进藏的人总会问我,你没遇到过什么危险吗?不是说西藏车祸很多吗?尤其是记者,总觉得你没遇险就不够感人。
我的确遇到过,就一回。而且是去年。去年跑川藏线,天天有危险,都一一闯过了。眼看要顺利结束了,最后一天,我出了车祸。那天的种种迹象都让我感觉不好,我心里一直悬着,破例没在车上睡觉,一整天,一分钟也没睡。
我们的车早上从巴塘出发,天黑时到达康定,跑了500多公里!这个路程,就是在内地,在高速路上,也够远的了。当时正在下雨,我就提出不要再跑了,在康定住一晚上,明天走。可车上的其他几个人,包括驾驶员,都不愿意住,他们想一下子赶到雅安拉倒。
我只好服从。我说那就先在康定吃晚饭吧。当时已接近8点了,大家都饿了。我们饿尚且能忍,关键是驾驶员饿了。我拿出随身带的牛肉干给他。我想如果在康定吃晚饭,就可以让驾驶员休息一下。可车上一个干部说,咱们到前面某某处去吃某某鱼。又一次否了我的提议。于是我们离开康定城,继续在又黑又滑的路上前行。
雨哗哗哗的下着,驾驶员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了,把车开得飞快。我揪着心坐在车的前面,盯着前方黑乎乎的路。车前的雨刮器就没有停过,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以往几天,到了这个时候,我的家人或几个朋友,都会打来电话或发短信,问我走到哪里了,是否安全抵达?偏偏那天一个电话也没有,一个短信也没有。我还来不及多想,突然就感到车子发生了异常,司机死命的搬方向盘,车子却不听使唤的朝路边斜去。有人大喊,刹车,踩刹车!司机也大喊:没有刹车了!
说时迟那时快,这是我小时候看小人书时经常见到的话,真的如此,就一瞬间,我们的车“砰”的一声撞在了右面的山上,一头栽进山脚下的排洪沟里,我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终于翻车了!
车子撞进沟里,懵了一秒钟之后,我眼前浮现出电影电视上经常看到的画面:一股浓烟之后,车子“轰”的一声爆炸。于是我的第二个念头是,得赶紧离开车子!
我往外爬,忽然想起要带上随身的包,手机在里面,又返回去拿包。他们四个已经先爬出去了,返身拉了我一把。我出车站稳后,发现自己没有受任何伤,至少没见着血。再看他们四个,也没事,稍稍心定一些。5个人就傻站在公路上,望着掉在沟里的车。车的前保险杠已经撞断,右前轮飞起来掉在公路上,前方的什么鱼已经和我们无缘了。
大雨仍哗哗的下着,我全身很快就淋湿了。片刻之后我终于开口说,给兵站部领导打个电话吧。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站抖的。
今天想起来,最后悔的是没拍张照片,多么难得啊,可见还是给吓傻了。当然,最庆幸的是有惊无险。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是恨不能什么都体验一下的,可是对于翻车这样的事,谁敢事先去设想体验?而我却在无意中拥有了,且没付出太大的代价。照说我坐的那个位置是最该受伤的位置,右车轮撞飞,我几乎是头朝下栽着。可是除了胳膊和膝盖被撞得有些青紫外,竟没有任何伤痛。
我必须得说,感谢上苍的眷顾。我是一个幸运的人。什么是幸运?不是挣很多的钱,也不是出人头地,或者有权有势,或者美若天仙,幸运就是你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在西藏的路上跑,难免遇到种种危险。只能以坦然之心对待,虔诚之心对待。
40、向北,再向西
在山南小憩一日后,5月3日,我们前往日喀则。
由于山南前往日喀则的路正在全线重修,无法通行,我们必须先返回拉萨,再从拉萨经羊八井,翻雪古拉山,走原先的老路到日喀则。所以我们今天前进的方向是,向北,再向西。
出发时C大校告诉我们,今天比较艰苦,这么一绕,比原先多出一倍的路。要跑550公里。
管它多少公里呢,是车跑又不是我们跑,再进一步说了,是小李开又不是我们开。我这么想,安慰自己。
小李早把车保养得好好的。我们跑在路上,从未听他说过哪儿哪儿不对劲儿,哪儿哪儿忘了打整。小李是个很让人放心的驾驶员。
小李叫李永华,四川人,93年入伍的老兵了。小李一当兵,就在C大校手下当通讯员。后来C大校去俄罗斯留学,小李就去学开车。等C大校从俄罗斯学成归来,小李已随部队调入西藏。没想到C大校两年后也调进了西藏。小李一听说自己的首长进藏了,激动不已,连忙跑去看望,然后跟孩子似的说,我还想跟你。C大校就把小李调来给自己开车了。这一开,已经6年。前后加起来,小李在C大校身边跟了13年。C大校眼皮抬一下,小李就知道他在找什么,或者他想干什么。他们早已情同父子。
我们叫李永华小李,新兵叫他李老兵,妻子叫他永华,儿子叫他爸爸,C大校呢?C大校叫他“儿子”。
(照片:小李在开车)
当然,C大校不光叫小李儿子,他管所有的兵都叫儿子。我经常听见他说,儿子,你过来一下。小儿子,给我倒上酒。若某个兵犯了错,他会说,你这个儿子怎么那么傻?或者,这是哪个傻儿子干的?
他自己有一个儿子,在清华读书。
在C大校他们身上,你可以看到老一辈的爱兵传统。他对兵真的像父亲一样。这让我想起一个小故事,是现任某山地旅旅长讲的:他当战士的时候,他的营长是个没有文化的老大粗,但很爱他的兵。他们去修路,工地与营部相隔60公里,中间要翻雪山,营长就骑着马去看他们,走了一天一夜。到了工地,慈祥的对兵们说,我也没什么可慰问你们的,但我看到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看完后他要去另一个连队。连长就让文书送他。营长发火了,说你让他送我,回来的时候谁送他?他不是得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吗?我能放心吗?营长骂完,就独自一人骑着马上路了。可就那天,他遇到了雪崩,不幸遇难。但营长的话,却深深刻在了今天这位旅长的脑海里,如今这位旅长,也成了一个爱兵的旅长。
传统就是这样继承下来的,用生命。
C大校管兵叫“儿子”,让我想到了另一位西藏军官。
就是那位十八军的后代,我在文章前面“爱西藏的男人”里讲到的。他是个很有激情很理想主义的军人。他曾跟我说,我认为官兵关系不应该是兄弟关系,而应该是父子关系。兄弟会打架,会有利益之争。父子就不会,你想想,父亲会占儿子的小便宜吗?父亲会计较儿子的回报吗?父亲一心只想儿子健康成长,只想儿子有出息,有时急了会骂几句,甚至打两下,但绝无一点儿私心。我和我的兵的感情,就像父子感情。
我把他的话告诉了C大校,C大校说,我同意。
这位“父亲”还说过一段我很欣赏的话,他说,如果给我一支部队让我来带,我会把这支部队带成一支有着最好精神状态的部队,朝气蓬勃,充满理想,信念坚定,心灵飞扬,而不是老实听话。
这位理想主义者曾在西藏某汽车团任职十几年。年轻时,被作家马原称为“骠骑兵上尉”,写进一篇小说里。我是先看了小说,后认识他的。可惜他如今已解甲归田。他的理想,他的梦,都留在了西藏。
也留在我心里。
我们往北走。
C大校不爱听歌,他车上虽然有音响设备,却没有歌碟。所以我们那一路上的“音响”,就是三张嘴呱叽呱叽的说。当然,主要是我们两张女嘴,C大校话也很少,除非你问他问题。
我想了个问题问他,一个很普通的问题,你喜欢西藏吗?
C大校沉吟片刻,说,不是喜欢,是热爱。
我马上说,讲讲看。
C大校说,第一,肯定和大家一样了,喜欢西藏的大自然,阳光灿烂,博大辽阔。这个你比我说得好。还有你刚才讲的那位“骠骑兵上尉”也说得好。回到内地,心情有时会像一块烂抹布,皱巴巴的,脏兮兮的,一飞上高原,在西藏的太阳暴晒下,很快就能洗涤,熨平,振作起来。第二,西藏对我具有挑战性。我当兵几十年,一直在野战部队,在云南,走进西藏,一下子面对新的困难,新的课题,它对我的身体、能力、思想,等等,都是一个挑战。我喜欢具有挑战性的事业;第三,在西藏,人与人的关系相对单纯,人和人容易沟通,容易走近;我喜欢单纯的人际关系。
我赞同。尤其第三点,我很有感触。喜欢西藏的人,往往会爱屋及乌,连带着喜欢西藏的一切,包括在西藏遇见的人。凡在西藏遇见的人,都特别容易成为朋友,或者说,在西藏结下的友情是最深厚的。我看过很多进藏的人写的游记,杂志上,报纸上,网上。我发现大多进藏的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在西藏偶然邂逅,一下成了最好的朋友。甚至一见钟情,爆发一回生死恋。人们在西藏很容易彼此相爱。当然,这个爱,不仅仅是男女之爱。
是不是因为,在西藏,自然太强大了,环境太艰苦了,人就显得格外渺小和脆弱?是不是因为格外渺小和脆弱,就会下意识的靠在一起,走到一起?是不是只有靠近了走在一起了敞开心扉了,才能够有足够的勇气,面对那里博大的神秘的残酷的自然?
我说了我的想法,C大校和Y都表示赞同。
结束这次谈话后,我再次问自己:我为什么喜欢西藏?但我没有再说话了。有时候,有些话,只能和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