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作者:裘山山    更新时间:2015-01-21 15:53:04

37、沙盘

我们从SY返回错那,计划午饭后前往山南。

还有一点空余时间,C大校带我们去边防团的作战室看沙盘。

之前,我也在一些部队看过沙盘。没看出什么感觉。人家指点的和所说的,于我都陌生。这次不同了,沙盘上的许多点,是我所走过的,至少,是我所知道的。

其实,类似沙盘的东西,我看过很多。

比如,去某个新开发的高新技术区参观,主人会让你先看他们的沙盘。当然,他们不叫沙盘,沙盘是军队术语,他们叫模型。再比如,去看某个新开发的楼市,售楼小姐也会先让你看他们楼盘。我想这种形式,他们一定是从军队学来的。在那样的盘上,你会看到很多楼,高楼和别墅,很多草坪,很多笔直的大道,还有游泳池,会所什么的。美丽舒适,很诱惑人。我承认有一段时间,我看了很多这样的楼盘,似乎很想在其中拥有一套房子。可忽然之间又没了热情,我不明白自己干吗要用一大笔钱,把自己的归宿就此圈定?于是不再去看。

现在我面对的沙盘,与那些楼盘天差地别,虽然它是各种楼盘的祖先。你在上面看不见一座楼,看不见一点都市的痕迹。只有山。全是山。山连着山,山重着山,山围着山。山就是西藏的大地,山就是西藏的楼,西藏的树,西藏的路,山就是西藏天空下的一切。

当然还有河,那像乳汁一样流淌在山间的河流。

当然还有路,那像血管一样连接着山水的路。

当然还有哨所,那像眼睛一样闪亮在边境上的一个个哨所。

团里一位参谋,拿着长长的棍子,向我们介绍情况。于是我在沙盘上,看到了著名的麦克马洪线,然后看到了我们去过的山沟L,看到了我们想去没去成的TGD,再然后看到了无名湖,还看到了东章对峙的位置,看到了高团长牺牲的位置,以及当年打响第一枪的位置,看到了我们此行跑过的和听说过的每一个边防点……这是一片沉默的土地,这更是一片不平静的土地,一代又一代的戍边军人,在这里祭献出他们了的青春和生命。

团政委告诉我们,这个沙盘,是团里自己堆的。因为请专业人士来堆,挺花钱的,他们就自力更生了。我们都称赞他们堆的好。

Y看得很仔细,她忽然发现每个山的山头上,都有一层白茸茸的东西。就说,你看还挺逼真的,上面这层肯定是表示积雪吧?

不料政委说,不是的,那是因为堆沙盘时用了面粉,这地方太潮湿,时间一长就长毛了。

真出人意料啊。好像在西藏,总有些事让你料不到。

作战室的墙上,还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图。在那个地图上,你可以看到更多的“点”,那些点小而又小,棍子点过去就能覆盖。可就在那些小小的点上,有多少青春和生命在坚守。正是那一个个的点,连成了我们的边境线。

边境线不是纸上画出来的,是我们的士兵站出来的。

忽然想到了西沙。在西沙群岛,有一座永暑礁,涨潮时只有3平方米。3平方米是什么概念?跟辆小车差不多大小,但即使如此,那上面仍有我们的士兵在守礁。什么叫人在领土在?我在那里看到了最好的诠释。

无论在西藏,还是在西沙,无论在海拔5千米以上的雪山,还是在海拔0米的海岸,年轻的士兵,就是我们的主权碑。

C大校把棍子接过来,指点着地图又亲自为我们讲解了一番。历史。现状。和部队的任务。他把我们当作军人,希望我们能明白这一切。我们也确实是军人,只是军人和军人,也有很大的差异。比如我此行,总是在注意那些兵,那些基层干部的生活状况,吃的如何,住的如何,能不能跟家里通电话;而他关注的,是整个部队的状态,训练情况,战备情况,面对的是未来战争。

这不是套话。

面对地图我忽然有个深刻感受,那就是我还是跑得太少了,平时说起来,我去过很多次西藏,去过这儿去过那儿,此刻才发现,我还有那么多部队没去过,还有那么多边防点没去过,还有那么大一片土地没走过。我所跑的,从地图上看,不过是很小的一片区域。

遗憾。却很难弥补。

比如,我在地图上看到的XG边防团,就从没去过。之所以一下子看到那里,是忽然想到一位司令员,一位牺牲在那里的司令员。

我曾不止一次的听人讲他的事,我也不止一次的在资料上看到他的事迹,可我还是想在我的文章里,再次写写他。

38、将军崖

在通往西藏某边境的一条路上,有一处悬崖,上面刻着三个大字:将军崖。1984年,一位叫张贵荣的司令员牺牲在此。20多年过去了,每当军人们路过那里,都会停下车来,向张司令员的英灵致敬。

1984年冬天,准确的说,是1984年元月,西藏最冷的时节,张贵荣司令员带工作组下边防,一去未回。

据记载,张司令是1月13日到达山南的。计划20左右返回。可是在山南他接到电话,说19日军区有个重要会议。于是他马上调整了自己的日程安排,以便在减少时间的情况下完成原有的工作计划。跟随他的人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太好,到山南才去医院看过病,就劝减少一个点,把勘察边境公路的工作,交给底下的同志去做。但他不同意,他说那条路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战备公路,不亲自看一下不放心。

14日傍晚,他们一行达到了协古某边防团驻地。这里的海拔虽不算高,却非常荒凉。离最近的县城都有上百公里,四周基本是荒无人烟。15日凌晨,张司令很早就起了床,看了几份文件,就打算出发,去勘察那条路。他还让通讯员把他的新军装拿出来穿上,说快过年了,正好可以给边防的官兵们拜个年。

刚7点钟,他就带着工作组出发了。天完全还是黑的。四周很静,风极冷。那是条30多公里长的路,一面傍山,一面靠河。绝大部分是羊肠小道,平时偶尔有运送给养的骡马走过,几乎看不到行人。但它却是通往边境的一条重要通道,将这条路修好,才能为边境一线提供有利的保障,才能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争。

张司令员骑马走在最前面,有些路段不能骑马,他就下来走。遇到地形复杂的路段,他就仔细与工作组的同志交换设计修筑意见。以确保路的质量。一直走到中午一点,他们到达一地方民政检查站,站里大多数是藏族同志,很热情,已经为他们准备了一餐藏汉“团结饭”,有面条皮蛋花生米,也有酥油茶青稞酒。张司令员很高兴,喝了好些酥油茶,也喝了一杯青稞酒。

2点他们又出发了。继续骑马前行,40分钟后走到一处河滩,张司令员提出休息一下。他下马坐在河滩上,小声告诉通讯员,他觉得有点儿胸闷。通讯员说,赶紧回去吧。他笑说,那怎么行?不能半途而废。翻过前面那两座山就到了。

他拿出随身带的药吃了一片,通讯员为他削了个苹果,他吃了一小半。这时老天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张司令马上穿上皮大衣,拄上拐棍对大家说,抓紧赶路。

他们开始爬山。顶风冒雪的爬。好不容易翻过一座,张司令员不愿休息,想早些到达目的地,马上又开始翻越第二座。但他的喘息越来越厉害,步履越来越艰难,两次差点儿摔倒。因为路窄,除了通讯员,其他人没法搀扶他。一位参谋就让他拉着马尾巴走。他试着拉了一下,觉得还行,幽默的说,没想到这马尾巴还能助我一臂之力。

眼看就要到山顶了,还差5、6米了,通讯员已经看见了那个高达几百米的悬崖,忍不住说,首长你看这山,好吓人啊!一回头,却见张司令员拉着马尾巴的手松了,已滑到了尾稍。通讯员赶紧一把抱住他,他的身体已没了知觉,只有两只眼睛还大大的睁着……

他就这样走了。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那样轻松幽默:没想到马尾巴还能助我一臂之力啊。他没想到自己会倒下。也许是想到了,但他不想先把自己放倒。他愿意站立着,面对着可能出现的死亡。

在看张贵荣司令员的事迹材料时,我不断想到如果这个词。如果他不来勘察这条线,如果他来了不要赶这么急,如果他感觉到胸闷就往回走,如果他翻过第一座山好好休息一会儿再走,他都有可能活着回去。这几个如果中只要有一个是真的,他就不会牺牲。

但是我又想,如果那样,他就不是张贵荣了。

优秀是一种习惯。

他曾经在海拔4900米昆木加哨所和战士们一起过中秋节,夜里就睡在哨所;他曾经在海拔5300米的查果拉哨所,和每个战士谈话通宵达旦;他曾经徒步走进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孤岛墨脱,一路吃干粮喝冷水住岩洞,翻雪山,穿密林,涉过毒蛇蚂蝗区;他曾经靠步行和骑马去边境检查工作,行程一百多公里,以至于累得尿血。

他牺牲在西藏边防,几乎是一种必然。

(照片,将军崖)

张贵荣,辽宁人,6岁成了孤儿。13岁时从老家跑出来投奔解放军,其时为1948年。参加过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和抗美援朝,立过战功数,还被评为志愿军英模代表。他参军时大字不识几个,可是在战争间隙中他一直刻苦学习,后来到步兵学校读书,更是起早贪黑的下死功夫,毕业后竟因学习成绩优异而留校做了教员,一直做到副校长。以此亦可看出他的优秀品质。1983年他任西藏军区司令员后,更是兢兢业业,鞠躬尽瘁。

后来,人们在他牺牲的地方,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张贵荣烈士永垂不朽。在石碑旁的悬崖上,刻下三个大字,将军崖。以志永久的怀念。

这是西藏军区第二个牺牲在岗位上的司令员,第一个是张国华将军,病故在办公室。

事实上我知道,张贵荣司令员牺牲时,我军尚未恢复军衔制,他并没有被授予将军军衔。他是一个没有将星的将军,但他是一个真正的将军。即使是他的外形,也与将军十分相成,高大魁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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