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者:裘山山    更新时间:2015-01-21 15:49:04

23、大校心事

在L的晚上,我们四个人没事打双扣。

我在西藏打双扣总是很开心。在西藏,所有的快乐都能放大,当然,所有的忧伤也会放大。如同我不止一次的在西藏留下开心的记忆一样,我也不止一次的在西藏伤心落泪。

我们四个人将就一张矮茶几摆开了战场。我和Y一家,C大校和Q将军一家。男人打女人,女人打男人。Q将军打牌很精,也霸道,C大校一出错牌他就大发脾气,好像打了败仗一样。C大校总是笑眯眯的,一句也不反驳。他对打牌没兴趣,完全是陪我们。我和Y看不惯的时候,就讽刺Q将军两句。

Y是个凭感觉打牌的家伙,不记牌也不算牌,但运气好,常拿一把好牌。所以我们单靠好装备也赢过几回。一旦赢牌,Y就兴高采烈的说,下一个节目,独子笛奏!

她故意把笛子独奏反说。开心得要命。那个时候你真觉得她就是个孩子。其实我知道她不是,在她看似孩子气的脸庞后面,有一颗充满激情和雄心壮志的心。昨天夜里,几乎已是凌晨了,我看见她还伏在床上,就着黯灯的灯光刷刷刷的写日记。一股不可遏制的激情从她的笔端倾泻到纸上,让我很是羡慕。我知道她对西藏的那份儿爱,对边关军人的那份情儿,比我更浓烈。

我们很快输了,果然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Q将军心满意足地回去看球赛去了。据可靠人士介绍,Q将军房间里的电视,一天25小时都搁在体育频道。各种比赛转播,各种体育新闻,各种运动员访谈,轮番占有他的眼睛和耳朵。就是广告,也要看体育频道的。

C大校这时告诉我,关于我告状的三个兵两张床的事,他已经了解清楚了,生产班的确少一张床。“我已经说了他们,找块木板架张床那么难吗?你们这些人不替兵着想还有谁替他们想?他们表示立即解决。”

我很高兴,觉得自己好歹起了点儿作用。

我借C大校房间的电话跟家里联系。放下电话,发现他心事重重的坐在那儿抽闷烟。问他,他很简单的说,此次进藏前,父亲住院了,医生怀疑肺部有肿瘤,正在等待进一步检查。刚才接到他妹妹的电话,说父亲的情况还是不好。

我很意外。

我知道前不久他去成都开会时,特意将父母从昆明接到成都,在开会的空隙陪父母玩儿了两天。因父亲的牙齿不好,最后一天他就送父亲去总医院看牙齿。医生说,既然来了,就把老人的身体也作个检查吧。没想到一查,竟查出大毛病来。

C大校说,我不敢跟父母说实话,只说是还要作其他检查,把父亲留在了医院,第二天自己就进藏了。现在心里很不踏实。

我说,那为什么不跟领导说,晚些时候再进来?他说那怎么可能?整个工作组都在等我,我必须得进来。

我无话。

我知道他是一个非常孝顺的儿子。十年前他就想把父母从贵州迁到昆明,那时他在云南工作,家在昆明,他想让父母跟在自己身边,好照顾。每次组织上找他谈话,问他有什么要求时,他总是说这一件事:能不能把我父母迁到昆明来?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了,这个愿望始终没能实现。后来他调进西藏,领导又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又说这个。可仍拖到他进藏5年后,这一愿望才得以实现。

C大校说,我对不起父母,刚把他们接到昆明,还没过上几天舒服日子,就生病了。

我安慰他说,这怎么能怪你,你已经尽心了。

他说我没有。我做的不好。

我再无话。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C大校终于出来了,到成都来陪他的父亲看病。此时距他父亲住院,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期间主治医生多次给他打电话,要他出来商量治疗方案,其实是要他签字做手术。手术太大了,没有他在不行。可他怎么也出不来。

本来那次我们边防之行结束时(5月初),C大校就想出来的,可总结报告还没写,就推了几天;报告完成刚要走,又一个工作组进去了,他再次陪同下边防,直到到5月中旬;5月中下旬机关开始集中学习保先教育,不能离开,又推到6月初;6月初仍无法离开,推到6月中旬。父亲住在医院,母亲住在招待所,C大校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他甚至想发火,想不顾一切一走了之。可他一直忍着,忍着。终于忍了下来。

直到前几天,他才借开会的机会出来了。一出来,就直奔医院陪父亲再次作了检查。检查结果很不乐观,专家会诊后,决定立即手术。

他不能不和母亲谈了。母亲听了,手忍不住发抖。C大校的父亲80岁了,母亲也75了。对这样高龄的老人来说,做那么大的手术是需要冒生命冒险的。

我们所有的朋友都劝他,没事的,没事的,现在医疗条件好,会顺利的。可他就是忧心忡忡。还老是埋怨自己,出来晚了。

昨天C大校去医院签字,据陪他去的朋友说,他掉了眼泪。

他的那个样子,和我在西藏见到的样子,完全是两个人。

我甚至忍不住说他,你怎么那么脆弱啊。

其实我知道他是个很坚强的人。

十几年前他当团长的时候(C大校29岁就当了团长,那是他的光荣史),回家探亲。父母亲高兴得不行,做了一桌好吃的给他。他刚吃了一块鸡下去,腹部就疼起来。他怕父母担心,没有吭声,只说天太热不想吃了。母亲就要他喝鸡汤,一喝下去疼得更厉害了,汗珠子直淌。他怕母亲看出来,就说想早点儿睡。进了屋子。那天夜里,他一个人疼得在床上翻滚,将一张枕巾撕成一缕一缕的。第二天一早,他强忍着疼,跟父母说部队有任务,需要提前返回。父亲是个老军人,二话没说让他走了。他忍痛赶回部队,马上去了医院。那时他的脸已经蜡黄。医生的检查结果竟是肝癌!这可把他的领导和同事吓坏了,部队立即成立了抢救小组。在抢救的同时,他的所有战友同事都跑到医院来看他了,实际上是来向他告别了。

当然,他命大,当医生打开他的腹部时,终于确定是胆结石发作,一颗石头堵死在胆管里。手术很成功,从此他成了无胆团长。

后来有个记者去采访他,写了篇通讯,就叫《无胆团长有胆量》。

他的胆量,是他们部队里上上下下人所共知的。打仗的时候,真的是在枪林弹雨中穿越,从来没有危惧过什么,胆怯过什么。他从14岁穿上军装来到部队,胆量与军龄是成正比的。所以看他为父亲的事愁成那个样子,我还真不习惯。

也只好让他自己抽闷烟了。

24、TGD和RTB

第二天,即4月29日,我们继续呆在L。

吃早饭时,我看C大校表情很平常,也没问他是否休息好了。反正休息的好与不好,他都得继续工作。按原计划,这一天我们要是和Q将军一起去TGD和RTB两个边防连。可早上得到报告,昨夜一场大雨,将去那里的路冲垮了。车过不去,只能步行。考虑到Q将军和我们的体能,只好放弃。Q将军去另一个方向工作,我们跟C大校上南山梁的某营。

晚上我从南山回来得知,我们这个工作组的王副参谋长,去了TGD。王是从重庆某野战师来西藏代职的,所以总想多跑几个边防点,既便路不通,他还是去了。当然,他是走过去的。早知道我就跟他去了。从营部到那个连,28公里路,这边还可以坐一段车,剩下十几里,我想我应该能走下来,毕竟海拔不算高。

错过了机会很是遗憾。

我很想去那两个连队的。听C大校说,那两个连队都在边境线上,其中的RTB,就是打响1962年自卫反击战第一枪的地方。当然这第一枪,是印军打响的。

1962年的6月,印军越过麦克马洪线,在克节郎河地区设立了新的军事哨所。我国政府即提出严重抗议,印军不但不理睬,又在9月下旬,连续向我驻守在那里的边防部队发动进攻,打死我边防部队干部1人战士2人,打伤3人。到10月10日,印军一个连的兵力越过克节郎河,进入我防区修筑工事,并且向我部队开枪开炮,造成33人伤亡。我边防部队即进行反击,毙伤印军70余人。随即,印军向该地区增兵,使该地区兵力增加到3000人。形势到十分严峻的地步,西藏部队即根据中央军委的命令,准备实施反击。10月20日,反击战打响了。我从资料上得知,我军集中了约一万人的兵力,用了三天时间,打了一场短兵相接的攻歼战,干净利落的全歼了印军王牌第七旅。俘虏了包括敌旅长达尔维准将在内的1065人,击毙了包括敌副团长辛格少校在内的832人。打出了国威军威。参战部队因此受到中央军委的通令嘉奖。

当然,我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共伤亡388人。

今天(2005年9月4日)我看到一条消息,“印度国防部长慕克吉在孟买的一个国防研讨会上发表演讲,他在演讲中提到中国在1962年“侵略”过印度,与会的中国驻孟买总领事宋德亨当场严正驳斥了慕克吉的言论,坚决表示中国没有侵略过印度。”

如果我没有了解到这段历史,我对这个消息可能不会有特别的感觉,恰恰因为刚写过,很清楚,也就很生气。老实说,以我军当时的气势,完全可以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但为了大局,为了永久的和平,最后还是做了一些妥协和让步。可至今他们仍在觊觎我们的领土。

由此想到边防部队肩上的责任,的确重大。他们不仅仅要在战争来临时迅速投入战斗,更重要的是在和平时期防范战争,遏制战争。这防范和遏制,靠的就是夜以继日的坚守,靠的是强大的国防力量和。一个国家的国界,是一个国家尊严的底线,亦是遏制人类贪欲的底线。我希望的边境线,是双方士兵都庄严的站立在自己的国界线上,彼此尊重,彼此致敬。

现在,某边防连驻守在TGD,条件依然非常艰苦。山里没有一块平地,官兵们住的是吊脚楼,即有点儿像傣家人住的竹楼。用长长短短的木头撑起房基。傣家的房子是撑在平地上的,而边防连的房子是撑在高低不平的山凹里的,在高低不平的山凹里,利用山势,所以走在那个房子里,人是摇晃的。

不过,从今年开始,上级已决定下大力气改建连队的住房了,准备铲平洼地在上面盖水泥砖房。C大校说,他上次去的时候,营房已开始建设。他跟连队干部说,不要把吊脚楼全拆掉,留下几个对以后的新兵进行教育。

C大校要他们拿来教育新兵的,还有一样东西,即在打响第一枪的那座桥头,立一块大石头,刻上字,提高警惕,永志不忘。

(照片:RTB的房子)

再说说TGD。C大校是三年前去TGD的。那时完全不通车,全靠步行。28公里路他走了4个小时(相当不错了)。当时他的工作组里,有位比他年轻好几岁的处长,怕心脏出问题都没去。解放军也并非个个是英雄。

当然,跟他一起下去的,也有个比他年长的,那就是此行我们工作组的总工程师杨辉,一个默默无闻的知识分子,戴副眼镜儿,看着斯斯文文。但却很能吃苦。

杨辉总工程师是成都军区工程科研设计所所长,所以大家也叫他杨所长。他们所的驻地在四季如春的昆明,但他们的工作地点,却经常在西藏高原。当有人知道我10次进藏并进行表扬时,我会下意识的看看杨所长是否在场,因为他若在场,我会羞愧不已。

关于进藏多少次这个问题,杨总工是这样回答的:可能有三五十次了吧?记不清了。

我已经看出,C大校很尊重他,有时安排计划,他会先问,老杨你看这样行吗?他说他们二人已经一起工作多次了。

杨所长手下的两个年轻工程师,虽然戴着看上去不那么神气的文职肩章,但作为军人,他们却是非常称职的。只要边防修建工事,他们就必须前往。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一个工程完了又一个工程。永远没有停息的时候。说是在昆明工作,却有大部分时间在高原边防。

再回过头来说TGD。

那年C大校和杨所长一起到达TGD连队后,发现连队有4位来队家属,其中两位带着孩子,一个小男孩儿,8岁,一个小女孩儿,9岁。他们是跟母亲来这里探亲的。两个孩子见到C大校,争着告诉他,他们是自己走到TGD连队的,没有让爸爸妈妈抱。

C大校一听差点儿就掉泪了。他刚刚走过这条路,知道它有多难走。这两个孩子,若不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在西藏守边关,不要说8、9岁,就是到了18、9岁,也不会走这样的山路。他们可以骑自行车,可以坐公共汽车,可以打出租车。更让他心疼的是,这两个孩子历经千辛万苦走到TGD后,并不等于把苦吃完了,可以过舒适安逸的生活了。他们依然得过“苦日子”:那个边防连的住宿条件,没去过的人是难以想象的。那里几乎全是烂泥地,沼泽地,一踩一陷。连队的房屋,道路,甚至篮球场,巡逻道,全都是用木板垫着的。房屋下没有地基,不要说水泥地基,就是硬一点儿的泥土都没有。整个房屋在泥浆上摆动。人走在那样的屋子里,或者走在那样的“路”上,是摇晃的,无法站稳的。连他这样的成年人,走起来都有些心里发怵,不踏实,何况那样小的孩子。

可两个孩子却欢天喜地的。这是他们此生取得的第一次胜利。

(照片:两个孩子)

C大校当时就蹲下身,一左一右地抱起了两个孩子,对身边的人说,你们要写写这两个孩子,一定要写。我回去后要在报上看到。然后他拿出相机,亲自给两个孩子拍了照片。后来,文章和照片,真的在军区的报纸上登出来了。

当年轻的官兵为戍边卫国付出青春时,他们的孩子就拥有了不寻常的童年。当年轻的官兵站在国家民族主权最前沿时,他们的孩子就紧紧靠在他们的身后。在那些孩子与众不同的童年里,最寻常的一种状态就是与父亲的陌生。不知有多少西藏军人,被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叫做叔叔,他们的母亲亦不知为此流了多少泪,于是她们拿着丈夫的照片,反反复复的跟孩子说,这是你爸爸,你爸爸是解放军。你看到他你要叫爸爸。于是那孩子走到街上,忽然看到一个解放军,就冲过去大声喊,爸爸,爸爸!

这样的故事,我听过很多很多,惊人的相象,惊人的雷同。C大校自己的儿子,也是到上大学后,进藏与父亲生活了一个假期后,才对父亲说,爸爸,现在我理解你了,过去我一直在心里埋怨你。

因为此,许多西藏军人的妻子,总是不顾高原反应,不顾道路艰难,带着孩子进藏探亲,无论冬夏,你都能在路途上,军营里,看到那些羸弱而坚强的女人孩子。

在TGD工作结束后的那天晚上,C大校对连队干部说,我要和你们的家属聚一聚,他们太不简单了,太了不起了。你们谁有酒,就贡献出来。

连队干部就把自己私人的酒拿出来,凑在一起,凑了5瓶,再把全连饭堂的桌子拼起来,拼成一张巨无霸的大桌子,然后全连的官兵,加上4个夫人2个孩子,和C大校带领的工作组来了个大聚餐。

“酒席”上,C大校给每个家属和每个孩子分别敬了酒,他由衷的说,我谢谢你们了!我向你们致敬!

那天的主食是猪肉罐头白菜煮面条。热烈浓香而又鲜美,如同那晚上每个人的情绪。C大校说,太好吃了,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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