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者:裘山山    更新时间:2015-01-21 15:48:17

19、唇齿相依

一说到墨脱,好像有点儿打不住话头了。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我没说呢,比如闭塞,比如生产。墨脱的供给如果完全靠空运的话,每斤大米比肉还贵,得16元1斤,副食得18元1斤。若靠民工骡马队运输,也很昂贵,何况还常常发生人死马亡的事。墨脱官兵于是自己生产。 1988年第一次开荒,就在百姓们称为“狗熊窝”的地方,开垦出了60亩荒地,当年就种出水稻2万斤。后来又开垦出50亩荒地,种出水稻、玉米等粮食6万余斤。另外还种了大量的蔬菜,栽种了果树,还养猪养鸡。大大减少了运输量,也改善了生活。

1985年中国军队大裁军。消息传到墨脱时,百姓们着急得不行,生怕墨脱的驻军会被裁掉。门巴族,珞巴族,藏族,都推选出有威望的老人,举着火把连夜赶到县城,要求县政府打报告,把解放军留住。妇女和孩子成群结队的来到营区,眼泪汪汪的拉着官兵的手恳求他们不要走,来软的,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则来硬的,扛着斧头,提着弯刀,在桥边日夜守候,一旦解放军撤离,就砍桥断路,强行拦住解放军……

百姓们如此信任解放军,依赖解放军,那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是几十年来点点滴滴积累成山的。给他们看病,教他们科学种粮,帮他们办学校。墨脱县的干部,三分之二都是部队小学毕业的。县长就是第一届毕业生。像前面说的修路架桥,那更是常事。

其实藏汉相融,是有着漫长的历史渊源的。有一首叫《哎玛连吉松拉》(也叫《喂,请你回答一声》)的藏族民歌这样唱到:

话说正月十五那一天,文成公主答应来西藏;

你别怕那波涛汹涌的大河,有一百条大船迎接你;

你别怕那陡峭险峻的高山,有一百匹骏马迎接你;

你别怕那宽阔无边的草原,有一百头牦牛迎接你。

多美的歌啊,多美的情谊啊。

这样美的情谊,已经有了上千年的历史。

据我所知,如今西藏部队与当地百姓的关系也很好。虽然西藏部队里有许多藏族官兵,也有许多其他少数民族官兵,但总得说来,军民关系,依然以藏汉关系为主。在西藏,用鱼水情形容军民关系还不够准确,应该是唇齿相依。军队和老百姓,共同站在高原上,共同面对强大的严酷的神秘的自然。是一家人,同呼吸共患难的一家人。

坦率的说,我不能确定半个世纪前,解放军刚到西藏时,藏族人民是否欢迎他们,是否理解他们的到来。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解放军是外人。但我可以肯定,在经历了半个世纪之后,现在的藏族老百姓是喜欢解放军,信任解放军,依靠解放军的。这样的感情,不是靠宣传建立起来的,是靠实实在在的努力的建立起来的,是靠一次次的挑水扫地,一次次的耕种收割,一次次的送医送药,一次次的修路架桥,一次次的救雪灾救火灾建立起来的。老百姓不喜欢听大话,他们需要实在的行动。

比如我们现在呆的这个L乡,几十年前解放军刚到这里时,这里只有10户人家,30亩地。解放军一来就帮他们上山开荒,将耕地扩大到80亩,人口也渐渐增加。他们和驻军像邻里一样相处。而且他们很崇拜军医。他们觉得解放军的“门巴”就像神医一样,什么病都能看好,还不收他们的钱。

据我了解,在西藏,为当地百姓看病治病,是驻藏部队的一个重要任务,它在军民关系和藏汉团结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里我想披露一个惊人的数字,西藏军区每年贴补在为藏族群众看病上的医疗费,数额非常之巨大,仅驻拉萨的西藏军区总医院,每年就要贴补350万之多。加上驻在下面各地区的其他陆军医院,以及各个边防部队的医院,甚至各个边防点的卫生队和医疗所,每年合计贴补在民族医疗这一块儿的费用,我估计得上千万。

我没有对此作具体的采访,我想那应该是一个专题,很大的一个专题。我只是简单的披露一下这个数字,因为我得知这个数字后非常惊讶。估计读者也会惊讶,忍不住了。

我想不用我多说什么,大家就会明白,这样一笔投入,对于西藏部队意味着什么,对于藏族人民意味着什么。

过去老人爱说,你只要诚心诚意的攥着,一块石头也能攥得热乎乎的。那何况人心?

以心换心,外人也是可以成为亲人的。

L乡很小,只有109人,多为门巴族。毕竟这里偏远闭塞,虽然自然条件不差,可人口还是增加的比较慢。据说周边几个乡,也没有一个乡的人口超过200的。都是一百多一点儿。

不过我知道,在山南地区还有一个更小的乡,全乡就三个人,是一家三口。

是山南隆子县的玉门乡。那里方圆几百公里没有人烟,据说以前还有二三十户人家,后来因为气候恶劣,生存艰难,人们逐渐迁往别处,那里就基本成了无人区

好在还剩下一户人家。因为该乡地处边界,有人才能有行政机构,才能体现对这片土地的主权。所以这家人显得非常珍贵和重要,这唯一一家的男主人,就是玉门乡的乡长,叫桑杰曲巴,他是个非常有国土意识的藏族同胞。不但带着一家人坚守在那里,还经常守候在家门口,迎接前来巡逻的解放军,让他们歇歇脚,喝口水。别人问他为什么不搬走?他说,什么都可以在玉门乡绝种,人不能在玉门乡绝种。绝了种,我们就守不住这块地了。

桑杰曲巴有两个女儿,卓嘎和央宗。父亲年纪大了之后,她们就接替父亲当了乡长。两人轮流执政。随着年龄一天天增大,她们的婚事成了难题,她们不可能也不愿嫁到别处去。别处的人又不愿“嫁”过来。她们不成家,玉门乡就无法延续烟火。这不仅是她们父亲非常操心的事,也是许许多多边防军人非常操心的事。一些部队领导亲自帮着介绍对象,做男方的思想工作,还给予经济上的支持。经过努力,总算给大女儿找了个女婿。可遗憾的是,很短的时间里,大女婿在打柴时摔下山崖,死了。

现在,这个乡仍是一家三口,一家三口仍守着玉门乡政府,仍代表着中国行使着玉门的主权。我想他们对主权的理解,比我们这些文化人要深刻得多,实在得多。

L乡的房子七歪八扭的沿坡而建。虽然只有百把人,却开了四五家商店,显然是冲着解放军开的。其中一家商店门口,依墙坐着五六个妇女和孩子。

(照片,L乡)

我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说你们好!他们虽然没有回答,但全部露出了笑容,看来是听懂了,而且对穿军装的我很信任,也很友好。我在一家小店里买了把梳子,5元钱。这些天每天都借Y的梳子梳脑袋,很不好意思。小店里卖的全是些最普通的日用百货,还有些食品饮料。品种多数量少,和我在其他西藏小县城看到的差不多。

就我的观察,这里房子虽然有些凌乱,但并不穷困。看看他们的穿着,看看他们的面容,就可以判断出来。毕竟,这里青山绿水,怎么都好活。就是闭塞一些。

晃荡了一会儿,已是中午12点了。我站在营部门口张望远处的山路,估计他们该回来吃饭了。果然,几辆越野驶了过来,没想到车队过营部根本没进,而是直接开到后山去了。我愣在那儿,一辆车停下来,问我去不去?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去了再说吧,即跳上车。

车子在泥泞的路上盘旋,上到山腰一平洼处停下,一干人下得车来,又跟着C大校往山上跋涉,说还有个点要看。我问司机小李,怎么还不回去吃饭?小李说,首长的工作节奏就是这样的,恨不能一下把工作都干完。

一看这架势,吃饭还早,我赶紧从车上拿了包米花糖,填进肚子,去追他们。果然,到一点半,C大校的工作告才一段落,我们总算吃着午饭了。

吃午饭时,我向C大校打了“小报告”,我说生产班有三个兵睡两张床。他没吭声,只是大声宣布说,下午2点出发。

我一看表,离2点还有10分钟了。只够擦擦嘴巴了。知道自己没法“倒一会儿”了。就赶紧喝茶振作精神,出发。

20、有一种狗叫军犬

下午3点左右,我们到达SM某步兵营。

C大校与工作组一行即开始工作;我和Y二人四下里参观。一如所有的部队,这个部队也非常整洁干净。宿舍,食堂,都一尘不染,直线加方块。操场上,有几个战士在拔草。食堂的留言簿上,有战士们坦率的留言,我喜欢,就拍了下来。(照片,留言簿)。

院子里和其他连队一样,有很多狗。Y追着去拍它们,一不小心撞到脚下的一条,激起群狗怒,吓得她尖叫。战士们把狗撵开,给我们介绍,狗有一个班,爸爸是条黑色的藏獒,妈妈是条黄色的土狗,孩子们的颜色自然丰富多彩,而且按照遗传学观点,它们一定聪明。我们不敢靠近,就趴在墙头看他们,爸爸妈妈偎在一起,一群孩子在旁边玩儿。幸福的一家。

(照片,幸福的狗家庭)

原先我很怕狗,5岁那年被狗咬过。一只白色的狗从围墙的洞里钻进院子,迅猛的扑向我,我竟以为是块大石头滚过来了,还疑惑这石头怎么滚得这么快?及至它咬到我的小腿我才明白是狗。真笨傻到家了。后来一听见狗叫我就心慌意乱,跟做贼似的。但自从5年前家里养了个小狗后,我再也不怕狗了,一见到狗,哪怕是很大的狗,也忍不住凑跟前去打个招呼,好像已经和狗世界沟通无限。

在西藏的边防部队行走,与狗相遇是家常便饭。几乎所有的边防连队都养了狗,少则三两只,多则一个班。虽然它们不是那种品种高贵的、经过特殊训练的、有档案有军龄的军犬,但对于战士们来说,它们的重要性不亚于军犬,它们的可贵也不亚于军犬。它们是他们不穿军装的战友,是他们军旅生涯最好的伙伴。

所以,我愿意把所有边防连队的狗,都叫做军犬。

尤其在那些偏远的哨所,狗不仅帮战士们看门守院,更重要的是给他们单调的生活带来许多乐趣。狗因此很得战士们的宠爱,经常有战士把自己好吃的东西省下来给它们吃,探家回来的,都不会忘记给狗狗们带些好吃的回来。每只狗都有自己的名字,每只狗也都有自己的职责。我跑川藏线时,走进每个兵站都先看到狗。只要是穿军装的,不管男女,也不管官大官小,不管穿的是八七式夏常服还是迷彩服,它一律放行。反之,没穿军装的,哪怕是只鸡从门口过,它们都要狂吠几声,以示其威力。白天,它们懒懒得躺在那儿,闭目养神晒太阳,天一黑,不用战士们说,全都各就各位了,上自己该趴的地方趴着,大门口,宿舍,仓库,围墙下,炊事班,等等,凡重要的地方全都把守好,让战士们放心睡觉。即使下雨,它们也不会离开,完全遵守部队的条例条令。

在西藏,我听过很多狗的故事,这里转述两个个。

一个叫阿黄,是某部边防4连的。阿黄每天早上听着起床号起床,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地,看有没有牛羊牲畜进入菜地糟蹋战士们种的菜,如果有,就一阵狂吠将它们撵出;然后它就等着连队饲养员把猪圈的门打开,将40多头猪赶上山去放牧。西藏许多连队的猪都是在山上敞养的,真正的绿色猪。到了傍晚,它再把它们赶回来。有一回下暴雨,阿黄把猪赶回圈后发现少了4头,又冒雨去山上找,非常之尽职。阿黄还会唱歌,连队集合唱歌,值班员一起音它就张嘴大声歌唱,完全跟战士们的节奏合拍,声音很响亮。

还有一只哨所的狗,我不知道名字,它每天从下面连队给山上的哨所送饭,一日三餐都送。它用嘴叼着篮子,里面装着饭菜,送上去后,就蹲在那里等,等两个站哨的兵把饭菜吃了,它再把装着空碗的篮子叼回来。这样的工作,它干了十几年,直到去世。

它不该叫军犬吗?

再讲一只叫肉头的狗。肉头是头藏獒,在乃堆拉哨所“服役”,极通人性。跟战士们一起巡逻,一起站岗。如果哨所有家属来探亲,肉头会去迎接,在雪地里一扑一扑的开道。它曾用这样的方式,救过一个昏倒在雪地里的士兵,它把雪抛开,用牙齿一点点的拖,硬是把那位士兵拖回到哨所。

乃堆拉的兵非常喜欢肉头,他们对肉头就像对自己的亲兄弟,甚至比亲兄弟还好。他们总是把上级发的罐头省给肉头吃,还给肉头冲奶粉喝。冬天下雪的日子,实在太冷了,肉头会钻到战士们的被窝里去,也没人舍得把它撵出来。

由于哨所离边境线很近,它难免会越界,战士们经常告诉它不能过去,它听明白了,有时候去追什么野物,过去了,会迅速回来。但对方的狗若是过来了,肉头会毫不客气的实施打击,一直把对方撵咬得屁滚尿流,有时人家都撤回本国了,它还追上去,咬人家一嘴毛。

关于肉头,有个神奇的传说。有段时间,对方的侦察机老在我们头上盘旋,肉头看战士们生气,它也生气,就每天冲着天空狂吠,连续三日,第四日,那飞机竟栽下来了!栽下来后,肉头再也不叫了。至今,这还是个谜,是个战士们喜欢的谜。

可惜,这只可爱的狗,却死了。而且死于“非命”:它总是去咬哨所的猪。在乃堆拉哨所,猪很难养活,很难长肉,有时一年也长不到一百斤。但在乃堆拉,养活猪非常重要,因为有半年封山的日子,得依靠哨所自己养猪供给肉食。肉头它不知为什么,总是去咬住猪,一咬一死,一头又一头,严重影响了哨所战士们的给养。连支部不得不开会作出决议,处理掉肉头。

所有的战士都哭了,但他们还是执行了决议。

现在,肉头的墓地,还在乃堆拉。

当我想念西藏时,除了想念那里的阳光和蓝天,想念那里的雪山和湖泊,想念那里的军官和士兵,也包括想念那些陪伴着战士们的可爱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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