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出发,从纪念碑下
早上突然醒来,一看表8点了,吓一跳,赶紧爬起来,慌慌张张的洗漱,慌慌张张的收拾东西。
梳头时发现梳子忘带了——每次都这样,准备了半天,连创可贴眼药水都装了,总会忘记一样最常用的东西,有时是喝水的杯子,有时是洗脸毛巾。这就对了,我安慰自己,什么都齐全那是在家,出门总该拉东西的。
我用Y的梳子简单刮了两下。这边,C大校已经拉脸了,嫌我们动作慢。我也不敢解释,赶紧上车。出发。
终于出发了。
尽管状态不够好。
Y举着摄像机朝着车窗外边拍边解说:今天是4月27日,我们工作组从拉萨出发,前往山南。
我们坐的是C大校的车,走在整个工作组车队的最前面,车内人员由司机李永华,C大校,Y和我组成。两男两女,生态平衡。车上备了干粮,水,还备了大衣三件,小氧气瓶一个。踏踏实实的。
在我们的后面,是Q将军的车,车上有参谋两名,之后,是军区工程办公室的车,再往后,是军区科研设计所的车,有杨所长带队,一车的工程师。最后,是作战处的车,有处长及参谋若干。整个车队虽谈不上浩浩荡荡,却是很有气派的。一辆接一辆,在拉萨的晨光中稳稳前行。
太阳很好,是春天的太阳。温暖而不热烈。
这是第几次从拉萨出发了?似乎每一次出发,天气都很晴朗,拉萨河静静流淌着,它的身边,一些新建筑正悄悄成长。这几年拉萨变化很大,越来越像个都市了。但我总暗暗希望它不要太像,不要太繁华太热闹。它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举世无双的,它应该与世俗世界保持着距离,它应该如梦境如天堂一样不可触摸。
自从写了《我在天堂等你》后,总有些人喜欢就这个题目和我调侃,比如,你到底在天堂等谁啊?起初我只是笑笑,想这种问题不必回答。后来问多了,我回答说:能上天堂的我都等。还有人跟我开玩笑说,你下一部书,是不是打算写我在地狱等你?对这个问题,我当即回答说,我不下地狱,所以不会在那儿等谁。
尽管我不是佛教徒,对轮回,对来世一无所知,但我也不敢说自己是个无神论者,因为我们未知的世界很大很大,我们终其一生也无法明了其中的奥秘。我们不能确定那些未知与我们无关,也就不能确定轮回与我们的生命无关。所以,敬畏之心,是必要和必须的。
尤其在西藏。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我都心怀虔诚。不敢在伟大的自然面前自以为是,也不敢轻言妄语。我只能说,我的天堂就是我的梦境。即使永远无法抵达,也心向往之。
天堂遥远,但梦境人人都有。
尽管脑袋有些昏,我还是从窗外掠过的街景中,一眼看见了矗立在街头的川藏公路和青藏线公路纪念碑。它挺立在高原的阳光里,挺立在拉萨河的北岸,一如我前几次看到的一模一样。我的心在那一刻又疼了一下。每次都如此,每次我都会在那一瞬间,举行我自己的默哀仪式。
(照片,纪念碑)
也许这座纪念碑立在这里,已经被大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熟悉到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所谓熟视无睹,就是这个意思吧。20多年了,恐怕连它自己都习惯了,每天默默的看着身边来来去去的各种车辆,大货车小卧车越野车马车三轮车,车轮滚滚,成千上万次的碾过路面,腾起的灰尘一次次落下,落满肩头……可是我一看到它,依然会心疼,难过,依然会想起牺牲在筑路中,尤其是牺牲在川藏线上的那些烈士们。我总是想,那些在修路中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他们的灵魂一直在注视着这条路吗?
我愿把纪念碑的碑文,抄录在此,让更多的人,和它一起纪念这两条公路,纪念修筑公路的人:
川藏、青藏公路纪念碑碑文
建国之初,为实现祖国统一大业,增进民族团结,建设西南边疆,中英授命解放西藏,修筑川藏、青藏公路。
川藏公路东至成都,始建于1950年4月;青藏公路北起西宁,动工于1950年6月。两路全长4360余公里,1954年12月25日同时通车拉萨。
世界屋脊,地域辽阔,高寒缺氧,雪山阻隔。川藏、青藏两路,垮怒江,攀横断,渡通天越昆仑,江河湍急,峰岳险峻。十一万藏汉军民筑路员工,含辛茹苦,餐风卧雪,齐心协力,征服重重天险。挖填土石三千多万立方,造桥四百余座。五易寒暑,艰苦卓绝。三千志士英勇捐躯,一代业绩永垂青史。三十年来,国家投以巨资,两路己经改建。青藏公路建成沥青路面。高原公路,亘古奇迹,。四海闻名,五州赞叹。
巍巍高原,两路贯通。北京拉萨,紧密相连。兄弟情谊,亲密无间。全藏公路四通八达,经济文化繁荣,城乡面貌改变。藏汉同胞,歌舞蹁跹,颂之为“彩虹”,誉之为“金桥“。新西藏前程似锦,各族人民携手前进。
值此两路通车30周年,感激中央,缅怀先烈,立石拉萨,永志纪念。
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
公元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藏历十六绕迴阳木鼠年十一月三十日
这其中说“三千志士英勇捐躯“,实际上据我所知是不止的,仅川藏公路就有四千之多。我曾在书中写到具体数字,我想再一次把它写下来,即在修筑川藏线的3年时间里,牺牲的官兵为4963人。
每一米川藏线,都由烈士的生命铺就啊。
如今,这两条路已经通车50年了,半个世纪来,它们就像两条血管,源源不断地向高原输送着鲜血。它们是高原的命脉。而且这些年,它们又成为了旅游热线,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驾车进藏,或川藏线,或青藏线,驶上高原。这两条路让西藏和世界缩短了距离,让高原和内地连在了一起。可是我听说,几年前竟有人想炸毁这座纪念碑。为什么?为什么啊?在我看来,无论有怎样立场,修路架桥都不会有错的,修路架桥的人都是应该永远纪念的。。
2000年,我曾与一群作家和画家,从昌都出发,坐车沿川藏线走到拉萨;2001年,我又与几位剧作家一起,从格尔木出发,沿青藏线走到拉萨;2004年,我再次随汽车团,从成都出发一直走到察隅。于是乎,我终于走通了两条高原之路的全程,了却了心中的夙愿。也因为此,我对这两条路的纪念碑越发尊重。每次走到拉萨,我都会在纪念碑下留影。它既是两条公路的起点,亦是两条公路的终点。
但对我而言,每一次走过它,都是起点。
今天,又一次出发。
10、从拉萨到山南
我们的车队很快出城,向南。
其实走的就是拉萨到贡嘎机场的路,两天前我们刚走过。C大校原打算在机场接了我们就直接上山南的:“让你们少跑两百公里路”,他这么说。后来因为他自己走不开,才改变了原计划。
车过曲水大桥后,就沿着雅鲁藏布江向东行了。江水平缓的流淌着,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那奔放热烈的心。而我的心则在不规则的跳动着,为高原。
从拉萨到山南,220公里,路很好走,几乎都是柏油路。也无须翻越高海拔的山峰。
山南在拉萨的东南方向。它是西藏自治区仅次于拉萨和日喀则的重要城市,亦是是西藏最富庶、历史文化渊源最深厚的地区。山南的意思,就是在冈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以南。它的平均海拔为3600米,比拉萨略低。山南的29万人口中,98%是藏族,另外还有少量的门巴族汉族等。
第一次到山南,就得知山南是藏文化的发源地。由高地农业文明发展壮大而起的吐蕃王朝,便是自山南兴起的,山南曾两度成为西藏史上的统治中心。
当时多少有些疑惑,为什么是山南,而不是拉萨?
现在想来,山南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是个重要原因。山南属于高原温带亚温带气候,不似藏西、藏北那般严寒,地形是典型的高原河谷平原,横贯于山南中部的雅鲁藏布江正处中游,江面开阔,支流众多。河谷两侧山地的高处是牧场,腰部是森林,谷底及河口则是肥沃的农田,很适宜青稞、荞麦、小麦等高原农作物的生长,山南自古就享有“西藏粮仓”之美誉。这些条件,都非常适宜人类居住。如斯,它成为藏文化的发源也就好理解了。
山南的风景名胜不少,有雅砻河风景区,有吐蕃王朝时期留下的藏王陵墓群,有西藏第一座寺庙——桑耶寺,还有传说文成公主下榻过的雍布拉康,以及昌珠寺等等。因我不打算写旅游指南,所以点到为止。山南的景点,我只去过雍布拉康和桑耶寺,关于它们的来历和传说,很多书上都有,网上也有,我就不抄了。我去那里看,并没有特别的感受,只是很喜欢这两个地名,雍布拉康,桑耶寺,多好听啊。
尽管前往如此美妙的地方,走的也是康庄大道,我的身体还是很不争气,过贡嘎机场后就开始吐了。说吐有点儿难听,说倒粮食吧,我两次停车奔向路边,将早上吃下去的一小点稀饭倒出来,稀饭中还混有红景天胶囊,一粒粒的。红艳醒目。
C大校一眼瞧见,毫无同情心的开玩笑说,你还能干嘛,会吐花生米。我也笑,但回不了嘴,往日的伶牙俐齿全碎在嘴里了。他就从车前座回过头来,给昏睡中的我拍了张照片。
因为我们坐的车走在最前面,我们一停所有车都得停,这让我不好意思。我就找塑料袋在车上解决。等三个小时后我们抵达山南时,我已筋疲力尽,塑料袋也断了货。
我曾四过山南,有三次是在5月。5月的山南,正是万物生长,生机勃勃的季节。站在雍布拉康的山顶,我的视线并没有更多的停留在寺庙里和历史中,而是投向了大地。我被眼前的大地迷住了,大片的青稞地和大片的油菜花地,深深浅浅的绿色连成一片,风过原野,绿浪翻滚。原野的柔和与雪山的坚硬相映成画,如仙境。等到了六七月就更美了,油菜花一开,鹅黄点缀在墨绿中,若不是远处的雪山背景,真让人以为置身在川西平原。我曾用我的傻瓜机拍了一张,自己很喜欢,感觉像油画。
(照片,山南大地)
说来,我平生唯一一次醉酒,就在山南。
那是第一次进藏的时候。8月,我和三位作家从拉萨翻越米拉山到林芝,从林芝再翻越加查山回拉萨。我们早上从林芝出发。那时条件艰苦,路途只能吃干粮。道又难走,雪欲化未化,满是泥浆。我们以二、三十码的速度翻过加查山,到达山南已是晚上7点了。又累又饿,真想好好吃顿热汤热饭。
正巧碰到我们政治部一位领导带工作组到达山南分区,分区聚餐欢迎他们。领导就让我们四个一起参加聚餐。
我们饥肠辘辘的,坐上了饭桌。可一口饭还没吃,分区司令就来敬酒了。我连连说自己不会喝,他说喝啤酒没事的。满满一杯啤酒就递给了我。我无奈,只好喝,心里想喝了好赶紧吃饭。不料刚喝完,政委也要敬一满杯。我说我不能喝了,他说你喝了司令的怎么能不喝我的呢?两个大校笑眯眯的站在我面前,八颗星星闪得我眼晕。那时刚授衔不久,还没看习惯。我只好再喝。第二杯喝下去,就倒了,他们凯旋而归,我牺牲在饭桌上,一口饭没吃,就被人扶回了招待所。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我难受得不行,感觉心脏在身体各个部位跳动,咚咚咚,咣咣咣,从太阳穴到脚后跟,无处不跳。终于痛哭一场入睡。第二天粒米未进,又出发了。
所以第一次过山南,不要说什么风景名胜,就是连山南的云彩我都没看见。
车子驶入山南军分区大院,院子非常整洁,干净,安静,让我觉得陌生。想到自己这副狼狈相,真不愿见下车见人,尤其不想见到熟人。可是我还没下车呢,就看见了分区S司令那张笑吟吟的脸。
我赶紧下车,给S司令敬礼。S司令边和我握手边说,怎么啦?当年的豪情没有啦?
我笑笑,回不出话来。
S司令说的当年,是1997年。那年他在某山地旅当旅长,我去他们旅采访。别看他长得精瘦呱达的,身体很好,在高原上还天天洗冷水澡呢。他当时带领部队去执行兰西拉光缆工程的建设任务(即从兰州到拉萨的光纤电缆施工),刚从唐古拉山上下来,被我和我们创作室的另一位作家施放“堵”在了贡嘎兵站。那会儿他又黑又瘦,在执行任务的一个月里掉了8斤肉——本来肉就不多啊。不过精神状态很好,实事求是的说,比现在好。采访中我得知,一次施工部队要将光缆从河下铺过去,河水太急,几次都失败了。S司令,当时是S旅长,正好去检查工作,一家伙就跳进了零下四五度的冰河里,指挥部队作业。要没有天天洗冷水澡的功底,肯定不敢。
S司令是1989年进藏的,当时奉命进藏执行任务,任务完成后就留下了,被委任为新组建的某摩托化步兵团团长,后来又当某山地旅旅长,再后来当分区司令。是西藏重要方向的分区司令。转眼已经16年了,可以算老西藏了。他看上去文质彬彬,戴副眼镜儿,但熟悉他的任都知道,他厉害起来,一点儿不亚于那种不戴眼镜儿的莽汉。要不,怎么能当山南的司令?
那次的采访我们收获很大,后来我跟施放合作写出了报告文学《翻越唐古拉》。将西藏部队参与兰西拉光缆工程建设作了一个大体的报告。(照片:与施工部队合影)
最重要的收获还不在于此,而是首次进藏的施放同志一下爱上了西藏(又一个爱西藏的男人),回去后即申请进藏代职,而代职的地方,就是山南分区。在山南分区代职的半年时间里,施放以副政委的身份跑遍了所属边防线,以作家的本能积累了几大笔记本的素材。这还不够,代职结束后他即打报告要求调进西藏。遗憾的是他和我一样,与西藏相见恨晚,组织上考虑到他年纪大了,最终没同意。现在施放已转业回到浙江绍兴了。我相信,他在西藏经历的一切,会一直在江南水乡陪伴着他。
我还记得我和施放一起采访时的趣事,施放一口浓重的绍兴话,除了我很少有人听懂(我爹是绍兴人)。每当他很客气很认真的问对方“农归兴”(你贵姓)时,对方总是茫然的看着他,我在一旁便大声翻译说:他问你姓什么!我基本上担当了他的翻译和向导。
一晃8年了,往事并不如烟,而如锉子,锉掉了我当年的豪情,也锉掉了S司令的朝气。这都是必然的。但这并不影响他继续在西藏工作,也并不影响我继续跑西藏采访。我们的精神都没倒。
当然,我身体倒了。
在大家吃午饭的时候,我躺下来输液。一小瓶葡萄糖。因为马上要出发,只能输小瓶的。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C大校说要输点儿液才能继续走。我躺在那里,想起了第一次在山南倒下的情景,相比之下,条件可是大大的改善了。那时候分区的招待所是干打垒的平房,又小又暗。现在可是宽敞明亮的高楼了,卫生间电话电视氧气瓶一应俱全,跟宾馆差不多。在这样的地方躺着,一点儿也不像在西藏边防。所以我虽然倒下,心情与前几次比,要明朗得多。
输完液,S司令又来看我。我发现他嘴唇上破了个口子,Y在一边笑道,那是S司令用洗手液刮胡子造成的。S司令笑,没有否认。我很想问问他是误用还是替用,但自己那副狼狈像,哪好意思笑话别人啊。S司令关切的问我,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留在分区,不要再往下跑了。我有气无力却是很坚决的回答说,我没事,我要下去。
我想坚持下去,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从没去过错那方向。这么多年来,错那成了我的一个情结。我往林芝方向去过五六次,往日喀则方向去过三四次,往藏北也至少去过三次,我连很少有人去过的察隅和墨脱都去了,竟然没去过错那,怎么说也是说不过去的。再有,C大校告诉我,今晚我们的目的地L是个山沟,海拔只有2千多米,只要下去了,就一定能缓过来。
我有什么理由不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