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裘山山    更新时间:2015-01-21 15:45:45

7、晚宴:将军故事

C大校说晚上举行家宴,亲自弄两个菜以示对我们的欢迎,并请两位将军作陪,是Q将军和L将军。这两位将军,原来与C大校在一个部队肩并肩,一个是师长,一个是师政委,C大校是参谋长。真正的亲密战友啊,如今又一起到了高原,革命友情更加牢固。

可我一听他的菜谱,一个荤菜也没有,是不是对将军不够热情啊?我就主动表示做个裘氏东坡肉和炝黄瓜。这东坡肉是我的拿手菜,凡在我家吃过的朋友无不称赞。C大校当然不反对,马上吩咐供应原料。

我进了厨房,挽起袖子和C大校一起忙碌,我和C大校成为临时战友了。Y端杯茶观战,不,督战。我一边做,一边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晕,还伴有恶心。尤其不能咳嗽,一咳脑袋巨疼。我知道高原反应正向我一步步的逼近。但知其必然,也就没什么恐惧,来就来吧。像高尔基说的,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反正我在屋子里呢。

我坚持把菜做好,端上桌。可惜东坡肉没有取得预想的效果,不知是缺氧气压低还是肉不够新鲜。但好歹是桌上唯一的荤菜。C大校炒了个萝卜丝,炒了个土豆丝,外加凉拌菜。我们五个人端坐好了,三个男军人两个女军人,在高原上共进晚餐。感觉很美。

因为是欢迎晚宴,自然得喝点儿酒。我在喝了一小杯葡萄酒后,眩晕得更厉害了。我在眩晕中听他们讲故事。

C大校说,那年有个总部首长到西藏边防视察工作,来到一个哨所。由于海拔太高,路太陡,首长无法上去,领导就让哨所的战士们下来见首长。战士就下来了。首长问,你们上面有多少人啊?战士开口回答:报告首长,我们有××个人!说完满嘴是血,外面是嘴唇干裂的血,里面是牙龈出血。在西藏边防,由于干燥和缺少维生素,这样的事情是常有的。首长看了心疼不已,当即表态说,孩子们,你们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吧,我会尽量满足你们的。没想到战士们说,能不能让我们家里的信早些到?我们已经半年没收到信了。

这个故事我曾听C大校讲过,再听,依然难过。

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有所好转,我说的是通讯联络方面,不少地方可以通电话了,有的哨所虽然不能通,下到连部或营部就可以。总之不再似过去那样,完全依赖邮政通信了。但干燥和缺少维生素的情况,依然存在,且很难改变。不要说他们常年在此,像我这样偶尔进来的,嘴巴都干得发苦,每天夜里醒来好几次喝水。

L将军是从云南到西藏的,当年在云南时,曾因先后两次出色的指挥部队抗震救灾而名声大震,至今被当地百姓铭记。眼下他因为工作安排上的事,有点儿小牢骚,可一说起边防上的兵,依然很动情。

L将军说,那年他去海拔4900米的昆木加哨所,刚下车,一股猛烈的北风就扑面而来,呛得他一口气上不来。等缓过劲儿时,他发现全排战士正列队集合站在那里等他,穿的是夏常服,个个脸都冻得发紫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握着战士们的手说,怎么能穿那么少呢?怎么能不穿大衣呢?战士们说,他们哨所很少有将军一级的领导来看望,为了以最好的姿态迎接他的到来,就没穿大衣。他连忙让战士们把大衣穿上。

晚上他正要休息,一个小战士来看他,手上拿着一个苹果。小战士腼腆地说,我是河北人,今天听你讲话,太像我父亲了(L将军亦是河北人),觉得好亲切啊。这里太干燥,不吃水果嘴唇会干裂,你把这个苹果吃了吧。这是我们中秋节发的,我没舍得吃。

L将军又一次热泪盈眶。他拿过苹果,不知说什么好。他说我不过是去那里呆一两天,他们是长年累月啊。后来他送给小战士一条烟,让他转送给他的父亲。两个不相识的河北男人,就这么在高原亲近了。

L将军讲的很动感情。C大校对我们说,L将军和Q将军在底下部队很有威望,当然,他们在云南时就很出色,他(指着Q)当参谋的时候,一只手夹两支笔,标图又快又好,能干得很。29岁就当副师长了!

“你应该好好采访一下他们。”C大校说。

Q将军马上一梗脖子,说,拒绝采访。

这话下午一见面他就跟我说过了。我和Q将军是老熟人,而且此次我们要一起下边防,所以我并不急于和他聊什么。我只是吃惊的发现,他的嘴唇越来越紫了,比上次我在成都见到他时又暗了许多,基本上可以称作黑嘴唇。也许他的所有故事,都在那黑嘴唇里。Q将军解释说,我的血色素太高了,已经到28克了。

28克?是正常人的一倍啊!我知道凡在西藏呆了几年的,没有一个身体没毛病的,最多见的是心血管系统问题,比如心室肥大,比如心动过速,或心动过慢。C大校说他左右心室都肥大,“有一颗博大的心”。还有就是像Q将军这种,血色素偏高,人说血浓于水,他们是血浓于豆腐脑,噢,请Q将军原谅我蹩脚的比喻,好像有点儿幸灾乐祸似的,其实我只是想说明白,Q将军以那样的黑嘴唇呆在西藏,是很危险的。

我像个领导似的跟Q将军说,你该下山了。

Q将军笑道,谢谢关心!

前面我说,我们都习惯把去西藏叫做“进去”,离开西藏叫做“出来”,但Q将军的叫法不同,他管进藏叫上山,出藏叫下山。他说,没事,我这个血色素一下山就正常了。我们这些老西藏,不怕。我说你怎么能算老西藏?我的意思是说,他进藏还不到10年。他说,你不知道吧?老西藏有三种,一种是在西藏呆了许多年,比如20年30年,第二种是你这种,老进西藏,第三种就是我这种,老了才进西藏。

我们全乐了,他进藏的时候46岁。比起新兵当然算老西藏。我被他说成老西藏,也很开心。C大校说,我也该算老西藏。C大校进藏时也40多了。我和Q将军异口同声的说,可以算。L将军当然也算,这下就剩Y一个“新西藏”了,赶紧给我们敬酒。

C大校6年前进藏。他从俄罗斯留学回来,分配进西藏任职。进藏前,我在成都一个朋友家里认识了他。作为一个成熟的军人,他对自己的去向没有任何言语。倒是几个朋友有些同情,说,怎么偏偏把你分到西藏去了?你都这个年龄了。他笑笑,什么也没说,只是很认真的下厨房,为我们做云南小锅米线。

坦率的说,我们当时是有些同情他的,我们甚至用了发配这个词。那时西藏的工资待遇还没有提高,进藏从个人出发,没有任何好处。但C大校不会考虑这些,更不会有地域上的感觉,云南也好,西藏也好,只要有部队要他带,有工作要他做,那就去,没有二话可说。他进藏后,一年之内就跑遍了所有的边防,他在拉萨的时间远不如在边防的时间多,他从脸庞到指甲盖到心脏都迅速藏化了:脸庞发黑,指甲盖凹陷,心脏肥大,心率不齐……

但你见到他,一点儿也不会察觉,因为他的精神状态从来都很好。他竟然还有心情给我们下厨房烧菜,好像我们进来很辛苦,他在里面很舒服似的。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无论是从云南到西藏,还是从都市到边疆,都会义无反顾的。而且不管走到哪个位置,干起工作来都是一个劲头。也不管心里有怎样的想法,或者情绪,只要打开门走出去,面对工作,就会进入另一个状态。这样的军人,我见过很多。

C大校告诉我们,这次Q将军也要和我们一起下边防。我说太好了,我们四个正好可以打双扣。C大校说,什么话,人家Q将军是去指导工作的。Q将军笑眯眯的说,我看可以。到时候把你们打个落花流水!

在我写此文时,Q将军已调出西藏,“下山了“。我在成都见到了他,他的嘴唇还是比正常人发乌,但比起在西藏时已经有所好转,仔细看是黑红,不是纯黑了。我开玩笑说,啊,你比在西藏时好看多了。Q将军幽默的说,我也这样认为。

我是在医院碰到Q将军的,我去看望住院多日的C大校的父亲,他也去看望。C大校知道他时间紧,话没说两句就催促道,你可以走了,老坐在这儿干什么?把礼物放下赶快走人。

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常常像小孩儿一样开玩笑,斗嘴。我很羡慕他们之间的友情。

接着说那餐晚宴。我很想一边吃饭一边听将军们讲故事,我的很多素材都来自饭桌。可是,我的身体并不因为开心而进入良好的状态,我感觉脑袋越来越晕,心里越来越难受。那滋味儿,让我想起了1997年,我的唯一一次高原反应。

8、高原反应

1997年,我在隔了5年之后,又一次进藏。《我在天堂等你》问世后,很多人都认为我为了写这本书数次进藏体验生活。其实不是这样的。多数时候我都是因为其他工作进藏的,唯有1997年那次,是为了写“天堂”找感觉的。

到的当天中午,我刚在招待所躺下,房门就被砸响了。的确是砸,而不是敲,砸门的同时,还大声的喊我的名字。

惊天动地的。

我听出是我的老主任杨景民的声音,只好无奈的起来给他开门。不是我不欢迎他,是我的午觉被搅了。以我多次进藏得出的经验,第一天的休息是非常重要的。中午先好好睡个小觉,晚上再好好睡个大觉,第二天就精神焕发了。我常这么告诫那些第一次进藏的人。

可是杨先我一个月前就进来了,第二天要出去,自然很兴奋,见到老同事,更无法克制,不砸我的门是不可能的。我们就开聊,他聊见闻,我聊单位。慢慢的,我忘了应该少说话的戒律,也兴奋起来。

我们俩从1点多聊到下午5点,我发现我不对了,脑袋剧烈疼痛起来。这时许明扬来叫我们吃饭,说是政治部领导举行晚宴,一来为他饯行,二来为我接风。我一站起来,差点儿倒地,就告诉许明扬我不能参加晚宴了,我需要躺倒。

许明扬是真正的老西藏了,从当兵就在西藏,已经三十年了。故此种情景见多了,没当回事,就撂下我带着杨去赴宴。晚宴后,他端着一碗稀饭来看我,我说我不想吃。他就给我削了个梨。我实在觉得不好再拒绝,就吃了那么一小口。好家伙,那小口梨就好像导火索似的,轰的一声,我就爆发了,狂吐不止,天旋地转的,把许明扬个老西藏都吓着了。他马上找要了辆车,把我送往西藏军区总医院。他说我一个人住在招待所,万一夜里出问题就麻烦了,送医院放心。

我就这么毫无准备的住了一回医院。

现在想来,那次反应大概是西藏给我的小小警告:谁叫你如此怠慢我,那么多年不来看我的?

到了医院,值班医生量量我的血压,正常。量量体温,正常。也没给我上什么措施,只是让我吸氧而已。我在氧气中渐渐昏睡过去,一觉醒来天大亮,头也不疼了,恶心的感觉也没了。我马上打电话给许明扬,说赶快接我出院吧。当时我们政治部的邓将军正好带着工作组在拉萨,听说我住院了,让人拿着几盒红景天(一种抗缺氧的口服液)去看我,去到医院人家护士说,该同志说已经出院。

那是我进藏数次唯一的一次住院,一夜而已。其实当时招待所若有个氧气瓶,也是完全可以不住院的。

讲这个故事,是想给所有初次进藏的人一个警告,进去的头一天切不可兴奋,切不可多说话。一定要老老实实的休息。先当狗熊和做英雄。我总这么跟人说。

想起1997年的那次经历,我很怕自己恶梦重温,那样可是太扫大家的兴了。于是我提前退席,回房间倒下。二位将军的故事,也顾不上听了。

躺在床上我求自己,赶快好起来吧,反应赶快过去吧。9点多时,来了个军医,给我量血压,仍很正常。他就让我吸氧。在我以往的进藏经历中,坚持不吸氧一直是我引以为骄傲的事情。连在海拔5300的查果拉我都没吸氧。但现在我保持不了这个记录了。我呲啦呲啦的,很快把一小钢瓶的氧吸完,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醒来,感觉还是头疼。心里有点儿急了。原计划这一天去档案馆查资料的,也没心思了。吃了一口稀饭,又躺倒。11点多军医又来了。血压还是正常的,体温也是正常的。可我难受,头疼,恶心,不想说话。医生给了我一针,我也不知是什么针,就昏睡过去,从11点多一直昏睡到下午4点多。起来后感觉仍不好。

我真没想到我会这样,难道真的是年龄大了?以前我只要睡上一觉,很快就正常了,这回睡了两觉还不正常。怎么搞的?想到第二天就要出发去边防了,我越发的焦虑起来,对自己很不满。

晚上临睡前,我下决心吃两粒安定。之所以说下决心,是因为我对安定有特殊反应。只要吃了安定,第二天胃就会难受一天。故一般情况下我是坚持不吃的。因为第二天要出发,我不敢再睡不好了。可真是奇了怪了,我吃了两粒安定,竟然只睡了两小时,凌晨2点就醒了,头剧烈的疼,很难受很难受。去摸床头的氧气瓶,一点儿氧气也没有了,只好躺在那里熬,胡乱的做梦,梦里不断的有医生给我药,说这个药好,吃了就不疼了,这个药有特效,吃了就没反应了。我统统把他们推开,我说我不要吃药,我要吸氧……

看,还很清醒呢,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到凌晨4点,实在坚持不住了,想起白天在客厅曾看见角落里有个导弹那么大个氧气瓶,决定去那里吸氧。偏偏停电了,我打开手机,借着手机的一点光亮,梦游般地摸到客厅,摸到氧气瓶,打开氧气开关,迫不及待的将吸管对准鼻孔,凉丝丝的氧气呲啦拉的进入我的肺部,我踏实下来。

所谓高原反应,按科学的说法是这样的:在海拨3000米以上的高原地区。由于其气压低,空气中氧的浓度也低,容易导致人体缺氧,由此产生头痛、头昏、心悸、气短等反应,称为急性高原反应。重者食欲减退、恶心、呕吐、失眠、疲乏、腹胀和胸闷。检查有口唇轻度发绀及面部浮肿等。最重者可引发高原肺水肿、高原脑水肿等。

由此看,我还算是比较普通的情况,头疼,失眠,恶心。有些高原反应挺特别的,那年我带朱苏进和张波进藏,两个人都是大个子,两个人都有反应,朱苏进的反应是,下围棋总输,张波的反应是浑身疼痛,关节尤其疼。他为此情绪低落,悲观的跟我说,可能我只有先回去了,不能跟你们跑了。我像阿姨一样安慰他,我说会好的会好的,睡一觉就好了。要不要给你讲个故事啊?搞得他很不好意思。果然第二天他就活过来了,一个人跑到拉萨河畔去拍照,兴高采烈的。

很多人害怕去西藏,就是因为害怕高原反应,谈藏色变,也主要是因为高原反应。我听过不少关于高原反应的故事,含笑话。说是有个人,飞机在贡嘎机场一降落,就面色苍白,说我难受,请给我吸氧。小姐笑到,现在我们的机舱内氧气十分充足,你还没呼吸到拉萨的空气呢。

有位女作家,进去参加笔会,高原反应来了,哇哇直哭,哭了一天就飞出来了,人家的高原红在脸颊上,她的在眼皮上。另一位男作家,进去后没什么感觉,但总觉得是反应没来,就提心吊胆的等着,每隔半小时掐表摸一次脉,于是那脉搏被他摸得一次比快一次,很快变成一分钟一百多跳了。后来他表掉了,心跳遂恢复正常。

我说这些,是想说,很多高原反应是源于心里因素,太紧张了。所以我常跟初次进藏的朋友说,心态一定要放松,即使有反应,也是正常的。说明你的肌体很健康,器官很**。

当然,决不排除有些人是真的不能适应西藏。据说有那么一位同志,当年主动要求援藏。领导为了奖励他,给他提前晋级,还分了一套房子。可他进来后反应凶猛,马上被送进医院,马上报了病危,只好送回内地。他在内地养好后,想到党和人民给的房子和级别,良心不安,又进去了。可是又反应凶猛,又住院,又报病危。再回内地治疗。如此者三。医生就说,请不要让此人再进藏了,他的确无法在高原工作。所以尽管我前面讲了些笑话,大家也别大意。总的来说,记住毛泽东那两句话就行了: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必须承认,高原反应有时候是很可怕的。你还没有任何准备,它就将你击倒了。特别是对于从军上高原的年轻士兵来说,他们无可选择,他们只能坚强的面对。不能说你头疼,你胸闷,你就要求离开那里。据我所知,在这几十年里,每年都会有刚上高原的新兵,因高原反应而猝死。从50年代初18军开始,那个时候是徒步进藏,不但徒步,还要修路,还要饿肚子,做强体力的劳动。听老西藏回忆,夜里常常会从帐篷里传出喊叫声,那是因为高原反应导致的剧烈头痛而难以忍受。一年又一年,很多战士在进藏的途中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些年,条件好了很多,新兵可以坐飞机进藏了。进藏后,部队也实行人性化管理,最初一周不进行体能训练,不搞大强度的活动,让新兵多饮水,多休息,以便较快较好的适应高原。但每年,仍不免有官兵因高原反应而死亡,包括来队探亲的家属们。

除了急性的高原反应,也有慢性的反应。平时感觉没什么,好像已经适应那里了,其实不然,高原仍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你,在不知不觉中缩短你的生命行程。凡在西藏工作一年以上的,大都有身体上的明显变化,尤其是心血管系统。高原有时候的确是残酷的。它似乎是在无声无息的要求所有上高原的人付出代价。

每每有人说西藏工资高的时候,我总是会说,那是用缩短生命作为代价的。问题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程序到底是怎样的,自己到底因为高原而失去了什么,所以我的结论又很难让人信服。

有两位在西藏工作多年的人,在调回内地后说,离开西藏以后才感觉到,内地比西藏舒服得太多了。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吸氧,大约20分钟后,感觉脑袋好受点儿了,遂摸回到屋子里躺下,迷迷糊糊的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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