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春天似乎很短,元宵节刚过就到了消寒的九九,进二月就到了春分。春分刚过,呼呼的东南风只刮了两三场,石碾街北圪台儿上一身单衣的人们就薄汗蒙蒙了。归来的新燕在燥热的风里箭一般地来回穿梭,忙不迭地到处寻找筑巢的泥,粮食和雨水成了北圪台儿上永恒的话题。
盖二楞敞开了怀,斜靠在老布店的门口,一身的洋洋自得总叫人有些看不惯。自从娶了狐仙后,他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力气,狐仙刚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就更加的意气风发。儿子也是一头黄毛,或许为了向人证明狐仙原本就是一个贞烈典范,他逢人就说俺家的大黄毛如何如何。
这天也许是把他家的大黄毛说累了,也许是把大黄毛说得太多了别人听腻了,也许是他也的确有些饿。二楞说:“这人都也是,这西山上的树芽儿,还没有个小虫儿(麻雀)舌头大就都给捋了……”
正说着,周大中晃晃悠悠地过来了,手里提着半瓶酱油。二楞从台子上单腿往台下一跳,两只手乱舞一阵后又拍拍头打打屁股:“好小子抵不上个好媳妇儿谁也没看见,这好闺女不抵个好女婿恁都可瞅清了,俺家爱仙儿,要真能再给屙出来个闺女,咱把西山上的石头吞下去的心都有。看看!看看!看看人家社长的老丈人,不饥不饿还不够,香滋燎味儿还得蘸上酱油吃!人家那真是屁股沟儿里头的虱子——还真生到缝(份)儿上去了!”
周大中正懒洋洋地往回走,远远听见二楞的话,在原地打了个转儿就想往起跳:“谁家的小子恁能,咳!是二楞,还非你不能!三十多见了一个大黄毛,给你说,那不是天生的黄色,那是火大烧的,那叫烧毛①!这世界上还能有黄毛儿怪不知道的事儿?你就是别人大肠里的一条蛔虫——一个吃屎长大的主儿!——哎!俺说二楞,也没见恁祖上趁过几百亩地,你咋就恁狠的心?嗯?——比地主老财还下得了手?旧社会原本就该是贫下中农一家亲,到了新社会还阎王不嫌鬼瘦?俺又不是你,还没给人家搬三块儿石头就要了工钱,在家里躺到明睡到夜,还见天儿四两红薯面挣着。”他说的“四两红薯面”,是二楞修水库砸了脚每天领的补贴。
二楞遭了大中一阵抢白后,一时竟没有想起那句沉沉重重可以把大中击倒击昏的话,扭过身,单腿一弹,又蹦到了台阶上。
周大中感到盖二楞蜷起来的那条腿,就像一只战败的狗夹进裆间的尾巴,心中就冲起一阵欢悦,他向众人摇了摇手中的瓶子,神神秘秘地说:“俺可找见个不挨饿的好法儿,看——二分钱,不贵吧?半夜实在饿得撑不住劲的时候儿,倒上碗水,兑点儿酱油,咕咚咕咚一喝,还就能睡着!”他本想让人夸上几句,他半辈子总有过人的伶俐和乖巧,不想喜气洋洋听着的那些人突然脸一沉,哼都懒得哼一声就四散了去。
二楞子好像终于抓住了机会:“魏老大的大屁,就图个动静儿不小,后边儿没有啥东西儿。”
周大中头一歪,连眼睛里斜瞟过的一缕光,都不愿意在二楞身上多留一会儿,说:“还魏老大,魏老大,你给人家搊鞋都不知道该搊哪一只儿呢,俺说,这回可是俺亲眼见,魏老大家吃的饭,哎哟——恁都能猜着?勺子里生着一大坑棉籽油,慢慢儿,慢慢儿,蓝烟儿一冒,碎蒜瓣儿往里一撒,吱吱一叫,咳!那个喷喷香!筋拽拽、光叽叽的东西再往里一倒,绿艳艳的韭菜段儿往里一抡,是啥?是啥?——炒饸饹!啧啧啧,香死个人吔。魏老大!人家念着红薯经吃着炒饸饹,你能比上人家魏老大腿肚子里的筋,还是脚后跟上的皴?”
正说着,屁三突然从大中手里夺过酱油瓶子,举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抹了抹嘴说:“酱油,酱油,啥酱油!盐也没舍得多放一把!啥炒饸饹,老大媳妇儿生了,借了二楞子三斤半红薯面!都听俺给说,刚刚儿亲眼见,林满仓一大碗黄澄澄、硬壳壳的小米儿捞饭,绿嗖嗖的酸黄菜,老天爷吔!——差点儿叫俺把舌头都给咽到肚里头去!”
周大中一把夺过瘦三手里的酱油瓶:“林满仓?你以为他跟你一样?要不撑死,要不饿死?老天爷倒跟你一样,不下雨的时候儿烧死,下雨的时候儿淹死!还小米儿捞饭,好年景都没见他恁大方过!”大中使劲拧了拧瓶子上的盖子,把唾沫星子溅了屁三一脸后,走了。
几乎没有人相信,林满仓能吃一碗黄澄澄硬壳壳的捞饭,还配着绿嗖嗖的酸黄菜。但那确是一个千真万确的存在。
林满仓的大儿子,也就是在天津造“前后都是胶皮胎”的有田回来了,而且带着媳妇儿、拉着儿子、抱着女儿来了。大旱饥荒的年月里往来的人就少,公共汽车到白口镇就不走了,有田夫妇直到后半晌才到了大坡地。
除了年龄的增加和外貌的改变,和小时候一样,有田还是不爱多说话。四十余里踢踢踏踏的土路上,他每一步都像踏响一个硬铮铮的琴键,那些早已飘洒在蓝天白云里的辛酸过往,就像他娘纺车上的大线槌,抓起线头儿就能滚出一个绵绵不断的悠长。
“嗡——嗡——嗡——哧,嗡——嗡——嗡——哧”,那架油光闪亮吱呀作响的老纺车,夜以继日地把山川、土地和苦日子都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和他娘一样,有田把那些已支离破碎碾作尘的纠结,变成一幅幅的图画,再化作一片片波涛,一字一句地去洗涤和他同心、同感、同爱恨的那个同路人的心。
有田的女人是天津本地人,一路上静悄悄地听着有田的述说,听到动情之处,还忍不住地悄悄抹泪,她把不老的山川和黄土地一齐融入到了她的胸膛里。
将要进村的时候,有田心里头的那个“大线槌”还在嘟噜噜地转着,他媳妇儿掏出把“化学”(塑料)梳子拢了拢头,又擦了擦脸,头一歪:“唉咳!到家了,回去以后再给讲吧,天天儿讲都不烦,咱娘早就说,姐儿几个就我有眼光,找了个文武双全的人。”
有田夫妇踏进大门时满仓正要往外走,双方对望了一会儿后,有田刚张嘴,“爹”字还没有叫出来,满仓大叫一声“有田”后就泣不成声了:“真是你吔——有田!爹夜隔儿黑夜还梦见你唻……”
有田媳妇儿又饥又渴,大头的媳妇儿陈宝妮屋里院外转了几个圈儿后,给端来一碗酸黄菜,说:“不知道吃惯吃不惯,净是猪耳朵(车前子)、茴茴菜,掺了不大点儿刺叶菜,将就着尝尝,解暑解渴还顶饿!”有田媳妇儿笑吟吟地接了——酸呼呼的菜还夹着淡淡的苦。吃了半碗后才感到满嘴的酸甜又加了清爽,最后她连那些酸汤也喝了个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