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
本人，笔者，就是此时此际正在给诸位同胞编故事的我老人家，居然还能够来崐到这个世界上，据母亲后来对我说，这完全是一次错误，而且是一次不可宽恕的错崐误。小的儿进门的第二年，彼时母亲和父亲分居已经两年，突然，惊天动地，大张崐旗鼓，人家小的儿怀孕了。唉，到底是人家唱戏的会做派，天下这么多女人怀孕，崐也不见这样要死要活的，何以这小的儿一怀了孕，就闹得鸡犬不宁了呢，不吃不喝崐，折磨得人只剩下了一层皮，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着人就要完了，崐有生就有死，去了一个小的儿，还可以讨一个更小的。只是她身上不是有咱侯姓人崐家的肉吗？救，好歹把孩子生下来。家里没办法，那就送到医院去吧，就这样，小崐的儿在医院里住了半年。这半年时光呢，我的父亲大人就回到我母亲房里来了，我崐母亲当然不会理睬他的，只是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在不请自来的情况下，死崐皮赖脸地就混到人间来了，到以后，人世间几次要把我除名，无论送到哪里都没人崐收留，究其原因，毛病就出在这里。幸亏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还给了我一点小小崐的爱，“送劳改队吧。”如是，我才有了一个固定的去处。
小的儿进了侯氏府邸之后，没给她正房正院，只在三道院和四道院之间，给了崐她三间南房，单独的小垮院，出来进去的都要从母亲院里经过，从心理上给她一点崐小小的威慑，随时随刻地提醒她，别忘了你是一个小的儿。但是小的儿不当是一回崐事，反而认为这很正常，第一，她从来不出门，她和外界没有任何往来；第二，没崐有任何人来找她，而且连封信都没有，看着也着实可怜。成年累月，从早到晚，小崐垮院里没有一点声音，小的儿从来不敢哼京剧唱曲，一心只在她的房里做针线。吃崐饭呢？当然要出来了，但是大桌面上，没有她的座位，她要在全家人都吃过饭之后崐，她才和佣人们一起吃。后来我看了一部电影，说一户人家四位夫人一桌上吃饭，崐而且那个顶小的还噘着小嘴不愿意，看着饭菜不称心，她居然站起来甩着袖子就走崐。真是没了王法！这那里是一户人家，明明是个班子。
我们侯家的规矩，逢有喜寿节日，全家设晏欢庆，一家老小各有各的座位，正崐座，当然是爷爷奶奶，二位老祖宗的身边，上座是我的哥々，下座便是本人。不是崐名份，这是身价，连两个姐々都不和我们两个小爷争。正座下面，自然是父亲母亲，崐但是母亲不入座，她要站在祖父祖母的身后，指挥佣人们好生侍候，往下自然是叔崐々姑々，就是在叔々们有的成亲之后，三婶四婶有座位，母亲依然是不肯入座，不崐就座，但是有她的座位，那个座位空着，谁也不许占据。那母亲什么时候用饭呢？崐她要在两位祖宗离位之后，才能坐下，但是待到母亲坐下之后，我的几位姑姑婶 崐婶就都要侍候她了，这个端饭，那个上菜，母亲一时不站起来，她等是绝不敢离席崐而去的。那么小的儿呢？一时半时，还轮不上她进来照应呢，都吃完饭了，到后来崐连她的亲生女儿都吃完饭了，才轮上她进来吃饭呢，她居然还敢札刺儿？姥姥！
这就又说到了小的儿的事，在我出生之前半年，小的儿生了一个女孩，女孩是崐生在医院里的，孩子一降生，立时便有人跑回家来向我母亲报信：“恭喜大奶奶，崐四的是位千金。”你听听，多会来事儿，一下子就给她生的丫头报了名份，大排行崐，算是第四位，比即将出世的我，还要先一号。行四就行四，娘小儿不小，母亲当崐即便封了乳名，“就叫四儿吧。”从此，这个小老婆养的就算归了正位，轮到我出崐世呢，排在第五，好在男孩另外还有一个系列，我是老二，跟我的老爸一样，第二崐号人物，number--two，在这侯姓人家的深宅大院里，我哥为王，我为霸，玩的就崐是混不讲理。
生下四儿之后，小的儿在侯氏府邸里的地位稍々有了一点改善，至少，大家对崐她不那么歧视了。上下人等全都明白，这位宋女士是谁也赶不走了，而宋女士自已崐呢？她自生下四儿之后，非但没有摆姨太太的架子，她反而更加谨慎当心，从四儿崐生下来，过了满月之后，她便将四儿给我母亲抱了过来，从此再也不过问四儿的事，崐似是四儿压根儿不是她生的孩子。好在那时候各房里带孩子都有佣人，我们称之为崐是姆妈，也就是奶娘，一只羊是牵，两只羊是放，多带一个孩子不是什么出力的事。崐但是把我和四儿交给一位奶娘带着，对于四儿说来实在不是一件幸事，也不知是怎崐么一回事，我自生下来就缺少博爱精神，奶娘将我和四儿同时抱在怀里，最后必是崐我把四儿打哭了才算完事，所以，四儿在离开我家之前，身上总是伤痕累々，最后崐几乎落了个三级残废。稍大一些之后，也就是上了小学吧，我开始学好了，我再也崐不打四儿了，这时每逢我犯混的时候，我就凑到四儿的耳边和她说悄々话，话也崐不长，词汇也不多，就是五个字；“小老婆养的”，据心理学家后来对我分析，只崐这五个字对四儿的伤害，那就比美国人在广岛给日本人丢下一颗原子弹还要历害。崐好在四儿只能自行消化，她一不敢声张，二不敢去母亲那里打我的小报告，也就是崐一个人暗自掉两滴眼泪罢了。
小的儿呢？自然很会来事，无论遇上什么人的生日，她都要亲自来问候致贺，崐“给大小姐祝寿”，“给大小爷祝寿”，一直到“给四小姐祝寿”，给她的亲生女崐儿祝寿，她何等的低三下四？要的是个好表现，小的儿就要有小的儿的规矩，乱了崐方寸不行，若不，何以说是名门望族呢？
小的儿在渐々地有了一点身份之后，她开始参政了。你以为她是要过问府里的崐事吗？姥々，也不问々你算是哪一颗葱？她参政，从最低下的另碎事开始，什么事崐容得她去插手？烧水。
烧水算得是一桩什么差事？说起来外乡人不懂，在天津卫，清晨的开水是一桩崐大事，天津人夜里睡得晚，第二天早晨除了做小生意的以外，全天津卫的各界人等，崐一律是在十点之后起床，而且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那便是去水铺买开水，天津卫崐大街小巷的大小水铺，便每日供应开水。而我们家里，还有个特殊的习惯，上学的崐，上班的，全都要在早晨６时之前有开水侍候。此中尤其是我的老祖父，他老人家崐更是从清晨４时起床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喝上一壶香茶，这壶香茶，去哪里弄崐开水？水铺还没有开门，自家的炉火又早就在昨日晚上灭了，唯一一家通宵供应开崐水的水铺是在三里地以外，谁去买这壶水，每天都是一桩难办的事。忽然间不知不崐觉爷爷房里不再为开水的事犯难了，每日凌晨，准々是在４点钟的时光，一壶刚々崐泡开的香茶，滚烫滚烫地就送到了爷爷的房里。只是我们家的男人只知道要吃要喝崐，他们从来不问这按时送上来的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倒是我的母亲心细，忽崐一天发下示问，公公房里这几日的开水送得及时不及时？佣人传回话来说，准时不崐误，老太爷房里有一壶滚烫的香茶。开水是哪些里来的？可别是夜半三更的派出人崐去买水，门户当心。佣人说没有人出去买水。那，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姨太太烧的崐。你瞅々，就是出了这么一点力气，这姨太太的名份落着了，你说说不服人家行吗崐？所以，自古为来，做小老婆的总能夺得最后胜利，究其原因，就是做小老婆的，崐全都有这么两下子，这叫能耐，学着点吧，爷们儿。
恰又在这时候我们家出了一点事，我的七叔，在北京图书馆做事，人很好学，崐天资又聪颖，很是得图书馆々长的赏识。一来二去的也不知怎么一个阴错阳差，崐七叔在北京就有了女朋友。彼时中国人还不管异性朋友叫对象，更不知世上还有情崐人这么一种物什，傻々乎々地就知道一个人若是自已找异性朋友，那简直就是大逆崐不道，不光他一个人不光彩，连他的侄子都脸色上无光。所以，自从知道七叔在北崐京有了女朋友之后，我就觉着迟早得出点什么变化。果不其然，祖母派私下里自已崐讨了姨太太的我的父亲到北京去，便把个自已想找个终生伴侣的七叔给押解回到了崐天津，七叔回来之后，自然是一对红眼泡，不吃不喝。只一个人关在他的房间里掉崐眼泪。这时自然就要派个人去给他做工作，这个派去的政工干部，便是我的母亲崐。母亲在家中威望极高，莫说是父亲的亲弟々，就是父亲的叔伯弟々，对我母亲的崐话，也是唯命是从。倒不是母亲多么历害，而是母亲从来不说不占理的话，母亲无崐论劝解什么事，总是设身处地多为对方着想，而且以理服人，从来不搞强迫命令。崐到七叔房里去，母亲都说了些什么，我自然是不得而知，但是七叔的奸细，我的哥崐々，却私下里告诉我说：“这回七叔算是豁出去了，七叔说了，不自由，勿宁死！崐”勿宁死是怎么一回事？我当然不明白，这时哥哥就对我说：“勿宁死，就是你跟崐小五丑要来的那只小家雀，你把它放在笼子里，它不吃食。”这一下我明白了，原崐来勿宁死就是家雀撞笼，但求着七叔可不要这样，勿宁死的悲壮景象我见过，太惨崐不忍睹了。
七叔自然没有走勿宁死的道路，但是母亲的一切努力都没能说服七叔，有一次崐我到七叔的房里去找母亲，就听见七叔抽々噎々地对母亲说：“大嫂，您别管这种崐事，反正我的誓言是不能背叛的。”全是文明戏里的词，听得我直打冷战，闹不清崐七叔去了北京几年，何以就学会了这么多的文明病？恰在这时，雪上加霜，节外生崐枝，祖母又发下话来说：“告诉七的，倘他不肯回心转意，我就在外边给他订亲崐，好在我有的是牌友，你一张东风，我一张发财，打对了牌路，打投了脾气，还愁崐订不下一门亲事？”
这一下可真是火上浇油了，七叔一心要争恋爱自由，祖母一意要执行最高权威崐，两下里互不相让，这一下，七叔可就要真来个勿宁死了。
祖父见七叔不肯回心转意，一生气，又去美国了，父亲知难而退，他又去到维崐格多利跳舞去了，祖母呢？打牌听戏的事那是不能耽误呀，一桩为难事，就推给了崐母亲。恰就在这束手无策之时，一天晚上，小的儿到我们房里来了。母亲正在为七崐叔的事儿犯难，当然没有心思理她，倒是小的儿先向母亲问过平安之后，再欠着半崐个屁股在一只小凳儿上坐下，然后才似羊羔儿见了老虎似地战々兢々地向母亲说道：崐“大奶奶若是不嫌弃呢，我倒想出个主意。”
“回你的小垮院去吧，这儿的事，一时半时的，还轮不上你来插手。”母亲当崐然没有好听的，看也不看她殣一眼，只冷言冷语地对小的儿说着。
还得说是人家小的儿有海量，尽管母亲不给她好脸子看，可是人家绝对是没有崐脾气。她仍然低声低气地说着：“也许呢，七弟的事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崐我听说对方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在北京也是个大户人家，说起来也许还都有点情份崐，华竹王家，北京的富绅巨贾。”
“这我知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北京的华竹王家，祖辈上和我们老太爷还是崐世交，日本国的三井洋行，专门和华竹有常年的贸易。只是日后两家人也没有来往，崐这交情就算是断了。现如今又是这种事，提那份交情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中国大戏院正是程砚秋唱连台的戏，《锁麟囊》，《教子》，《望江亭》崐，全是老太太们爱听的戏。咱们奶奶不是场々不拉吗？所以我就想，去北京把华竹崐王家的老太太请到天津来，白天跟咱们奶奶凑手打麻将，晚上给她老二位订个包厢，崐一起去听程砚秋。这当中呢，再请大奶奶从中撮合，打牌听戏之间，就把儿女亲事崐订下来了。也别对咱们奶奶说，这华竹王家的千金小姐，就是七爷的女同学，正好崐咱们奶奶说是要给七爷订亲，这一下不正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了吗？”
“可是如何把人家华竹王家的老太太请到天津来呢？”母亲也被小的儿给说活崐了心，只是想不出好办法，该如何把北京的王老太太请到天津来。
“若是大奶奶放心，我倒想去北京想想办法。”小的儿毛遂自荐，要亲自去北崐京成全这桩好事。
“那你就去碰一趟吧。”无可奈何，母亲终于同意了小的儿的建议。
说来也是该人家小的儿露脸，到了北京，转湾抹角，待到找上了华竹王家的府崐邸，人家王老太太正因为女儿玉体欠安而犯愁为难哩，说是天津的侯老太太请王老崐太太来听程砚秋，王老太太说得和女儿商量商量。谁料回家只和女儿一说，女儿的崐病立时就好了一半，当即买好火车票，王老太太就到天津来了。
天津的侯老太太见了北京的王老太太，没说上三句话，两位老太太就投上了脾崐气：哎哟，这许多年怎么就断了来往呢，多深的世交呀！“其实呀，我们家的七儿崐就在北京图书馆做事，怎么就没想起让他到府上去请安呢？”我们侯老太太终于说崐到七儿的事了。
“我倒是常想着来天津看看，可是女儿正在读书，离不开。”王老太太也提到崐了她家的千金小姐。
“侄女儿今年多大了？”侯老太太当然要问。
“１９岁。”
“我家的七儿今年２０。”侯老太太随着便说道。
“哎呀，这事可得回去问问孩子。”王老太太做事民主，当时没有做最后决定崐。只是把我七叔的种种情形问了个水落石出。
“我们这边的事，我说了算。您是不知道呀，七儿这孩子脑筋维新，他居然要崐自做主张了。”我们奶奶把七叔的底里，和盘告诉了人家王老太太。
程砚秋老板在天津中国大戏一连唱２０天的看家戏，侯老太太和王老太太又一崐起并膀坐在一个包厢里听着程砚秋掉了２０天的眼泪，越掉眼泪越觉着这儿女们的崐终身大事不可轻易做主，到最后，侯老太太和王老太太共同商定，一定要征求儿女崐双方的意见，只要他俩个之中有一方不情愿，这桩亲事也不能换帖，由是，王老太崐太打道回府，一切只听下回分解了。
下回分解哩，当然是大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七叔和华竹王家的千金小姐结崐成夫妻，那才是花好月圆，皆大欢喜，七叔和七婶成了侯氏府邸中最美满的一对。
“只是，”后来母亲这样对我说着，“从此之后，你的七叔就把小的儿当成了崐好人。在这之前，你七叔称我是嫂子，见了小的儿，连眼皮也不抬，可是这桩事之崐后，你七叔就叫我是老嫂子了，而见了小的儿，他和你的七婶娘，都称小的儿是嫂崐子了，你说说这小的儿该有多毒吧！”
小的儿，她把母亲身边的人，都给拉过去了。若不，怎么就说是小老婆有能耐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