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作者:施玮    更新时间:2015-01-08 14:29:24

3

随着冬季的来临,太阳也一天比一天更臃肿疲倦,它苍白浮肿的光投在陆家大院上,淡漠地守着一段比一段更短的白昼。陆文荫的心情也和这太阳一样,度过了秋天最后那段冷雨落叶的日子,心就从惊惧与悲痛中逃脱了。她和所有无力违抗命运的女人一样相信了这莫名其妙的“命”,相信劫难的来临是命定的。她因无可奈何而绝望地平静着。

嵌拼着彩色玻璃的窗子依旧鲜艳如初,抖动着被她们美化了的阳光在这间空荡荡的阁楼上四处漫游。文荫裹着那件灰绿色的丝棉大袄在这些虹一般的光线里移动。她的脸,时而蜡黄,时而红艳,时而又如夏日的晴空。各种颜色都飘浮着荡来荡去,只有她缩在衣袖中的两只晶莹的小手被灰绿色映着接近了她黯淡的心情。

这几日母亲越来越少上楼了,即使来了也不像前些日子般凶狠悲愤。她就只倚着门看一看,最多是走到床边随手摆弄一下枕头、被子。文荫通常面窗而立,一语不发。有时觉得沉闷之极便突然回过头来,大有不顾一切迎接惩罚的意思。母亲却拿开目光,转身出去了。一丝轻轻的叹息随着木楼梯的咯吱声飘上来,文荫一下子便没了硬劲,软坐在窗前的橡木摇椅上。

一晃三年,秋水再次踏进陆家大院也是冬天。

离元旦只差三、四天了。这日一清早,秋水起了个麻黑。摸着在菜园里摘了新鲜的萝卜和墨绿的蔬菜,又拎上昨夜就码齐的鸡蛋便去了城里。来到观玄庙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快过节了来买菜的人很多,仅一个时辰不到菜就卖光了,又守着半篮子鸡蛋捱了半个时辰就全部办好了。秋水捏了捏手绢包着的钱,又摊开重新分二份包好,一份略厚些的放进粗蓝布棉袄的大襟里,又拢着衣摆把另一份从裤腰里塞进缝在里面的小贴袋中,这才起身挽着篮子向门口走。

三年来秋水这还是第一次进城,她感慨地在五颜六色的杂货铺间穿行着,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做丫头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的扭了下腰,脑后的发髻却不能像辫子般扭甩起来,身前身后也没了男人们热辣辣的目光和口哨。仅仅三年似乎一切都改变了,二十四岁的秋水看上去已经是个十足的村妇了,她美丽的脸上笼着层淡漠的宁静,只有那双已经有点浑浊的眼睛依然在蓝花头巾的阴影里闪烁跃动。

秋水购齐年货后又为二岁半的思明买了双绣了两只虎头的胶底小鞋子。喝了碗豆腐脑,啃了带来的一块馒头,这才走出集市,沿着已经有点拥挤的观前街向纽家巷走去。

步上青石桥,秋水就看到了巷口的老虎灶。灶门外聚着三三两两的女人们,提了各式的壶、桶、水瓶,边等着边聊天,瘸老汉一拐一拐地给她们冲满了滚滚的水,又在热腾腾的白汽中与她们调笑几句,讨两声笑骂。瘸老汉没了女人近二十年,他不讨媳妇却最喜欢与不三不四的女人们厮混,年青的时候还翻墙跳房地弄了许多香艳情债。据说他的那条腿就是因了女人而被别人打断的。不过他从不提此事,别人也就终不能确知瘸子的这桩事了。

瘸子老了穷了再也讨不着媳妇的时候,不知从哪儿领回个儿子,虎头虎脑的与他并无多少相像。但儿子虎柱很能干活,闷声不语地担水挑柴。干完了这些便坐在灶后凶凶地盯着灶前的爸,他讨厌这个自称是他爸的瘸子,尤其讨厌他厚着脸皮讨女人们的笑骂。他也讨厌那些来买水的丫头婆子们,他觉得女人不该是这种粗俗的样子。该是什么样子呢?他说不清。直到那天他看见了一双穿着月白绣花鞋的脚,从人群后面飘出巷去。这以后的日子,他就常移到灶门旁等那双小小的绣花鞋。

秋水就倚在桥栏边,没再向前走半步。青石的冰冷渗进了她的棉衣,她的手无意识地在石栏上抚摸着,想起三年前雪夜出逃的情景,便又感到了脸颊上冰冷清香的雪意。目光不由地抬起,呆呆地飘向那条巷子和巷子深处的陆家大院。

陆夫人就在这个时候走出来,当她出了巷子一弯身的时候,她看见了秋水,这个逃走三年的丫环。她们俩都显出了同样程度的惊惶,又都低了头。当陆夫人再抬起头的时候,她看见秋水已快下桥了。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蓝粗布袄的身影,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秋水选了块蓝白细格的洋布准备给自己和赵氏母子缝件新衣,她掏出怀里的手绢包儿抽出最后的几张票子刚要递过去,就被一只手臂挡住了。

“这布我来付钞票。”

秋水头都没抬,她轻轻推开那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臂,把握钱的手又向柜台里伸了伸,道:“快点,好吗!”

“秋水,我,我有事寻你帮点忙。”陆夫人的声音生涩犹豫,这让秋水的心里既惊奇又泛着一丝酸软,她感到不安,这一切完全不像她千百次想过的那样。

当她俩面对面坐在陆夫人的卧室里时,秋水的目光一一经过那些熟识的家什摆件,最后停在她过去的女主人脸上。她看到的是一张疲倦平静的脸。同样是在这张苍白的脸上,目光飘浮着再也没了往昔的灼热与冰冷。

“他死了。”

“谁?”

“老太爷。”

……

“他就死在那天的雪里。”

“……,老太太呢?”

“也死了。你现住哪?那人呢?”

“他又走了,是跟个戏子,两年了。”

“……”

她们两人静静地坐着,三两句对话慢悠悠地浮在她们中间,从屋外射入的光柱中有许多灰尘浮着升升降降地。她俩的目光都放在上面,一股细细的不绝的悲伤正由她们各自的心里流出,这种共同的情绪抹平了两个女人之间的一切。这中间小少爷陆文福跑进来过一次,又被他母亲挥手赶了出去。

傍晚的时候,陆夫人和秋水一同出现在小姐文荫的阁楼上。外面又下起了雪,其实谈不上雪,只是些夹着雪籽的小雨。文荫深深地嗅着淡极的雪的气味,感到一阵轻松。

我的大伯父方汉麟后来就诞生在苏州郊外一箭河边。我一直想不通,祖奶奶何以允许这个私生子出世。按我后来通过阅读各种小说的经验来推测,我的奶奶陆文荫应该被迫流产的。但事实上方汉麟被秋水的双手迎到了世上,并由于他的存在促成了奶奶的婚姻直到有了我。可惜这位在女人们的善心与爱心中诞生的人,后来,在最风华正茂的时候竟死于女人的爱。

方汉麟长到两岁的时候,北阀取得了胜利。这原本是与我们家事无关的,但有一个人却由于北阀的胜利随部队回到了苏州。再次走进陆家大院的方耀堂已经是个魁梧的军官了。三年前他和几个同学进入军校后,仅仅接受了三个月的军事训练就被派往各处。他所学的无线电通讯正是当时部队的急需。方耀堂最终成了冯玉祥将军的通讯参谋。冯玉祥的作战习惯是把指挥部设在火车上随时开进,我爷爷和一大堆通讯设备就被安置在紧靠冯将军的那截车厢里。三年的战火使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与冯玉祥将军的朝夕相处更令他有了一种气宇轩昂的风范。过去那个文弱书生的影子已彻底消失。

陆夫人第一眼再见到他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暗自庆幸一念之善留下了长外孙。铮亮的皮靴和枪套令她苍白的脸奇怪地泛起了红晕。她请方耀堂坐下后,就穿过后院去文荫住的阁楼。经过陆敬天书房的时候,里面细柔呢喃的男声让她微皱了眉,她只略停了一停便走过去。眼睛空洞地平视着前方,一直上了楼梯,她抿了抿有点干枯的薄唇推门进去。

自从在秋水处生了儿子后,陆文荫便总是躲着母亲,脾气也似乎变得很柔顺,悄没声地生活在这座大院子里。母亲不允许她常住秋水处,更不可能让她带回她的儿子,而是给了秋水一些钱让她抚养。文荫对此只能服从,她一边在纽家巷里继续当陆家大小姐,一边偷偷抽空去一箭河看她的孩子。孩子长得很像方耀堂,被秋水养得白白胖胖,已经会满地乱跑着唱儿歌了,这让文荫十分想念那个男人。

“文荫。”

“妈。”文荫低了头站起身来,双臂不自然地垂在两侧。

“他来了。”陆夫人看着女儿畏缩的样子,心里酸酸的。

“他?是……”文荫疑惑地抬起头,紧张地盯着母亲。看到母亲肯定的微笑后,脸腾地就红了,双眉颤动着扬起。她飞快地朝窗外看了眼,便一下擦过母亲的身旁跑下楼去。

陆夫人喊了一声又沉默了,她缓缓地步下楼走进自己的卧室。儿子陆文福正睡着,午日和暖的阳光照在他圆圆的小脸上,他在梦里笑着。陆夫人在儿子身边坐下,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圆滚滚的小屁股。儿子的眉眼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也是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唇。“福儿!”她的心里不由一波一波涌动着暖潮。儿子呀,你才是妈的宝贝。陆夫人呢喃着,眼睛有点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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