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作者:施玮    更新时间:2015-01-08 14:29:05

2

悄悄推开后院的门,陆文荫侧着身子滑进来,便看见墨雨正站在井旁,他阴郁的目光似乎早就在等着她。夏季的夜空飘散着青草涩涩的淡香,葡萄藤叶的影子层层叠叠地覆贴在井台上。墨雨青色的长衫也同青石井台一样,冰冷滑湿。陆文荫从他的目光里嗅到了井水的寒气,这种寒气一下子渗入她的心里,刚才还充塞在心里的欢悦与燥热顷刻被驱。她僵立地站在隙开的门旁,甚至忘了把门回手锁上。陆文荫绝望地感到灾难临近,她似乎已经看到了父亲铁青的面孔,听到了母亲狂怒的责骂。

自从认识S大学的学生方耀堂、周洪运等人后,陆文荫听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事。她多次借口买花线、书籍等遛出去,参加S大学的各种集会。她深感与外面的世界相比陆家大院沉闷而腐浊。她也曾提出要去S大学念书,一来家里父母坚决反对,二来也得不到方耀堂的积极支持,终未成功。他俩是什么时候开始相爱的谁也说不清,起初总是与周洪运一起三个人共同去参加各种运动,渐渐政治观点上的分歧造成了友情的分歧。陆文荫不能接受共产的理论,更不能接受的是周洪运的小市民气。尽管周洪运很会讨女孩喜欢,对陆文荫更是有点近乎摆尾乞怜的样子,而这反使陆文荫更加厌烦他。

半个多月前的一天,从情绪热烈的集会中出来。一轮圆而薄的月亮已飘上了天空。文荫心里不由地一沉匆匆地往家走,在走近桥头的时候她的步子又慢了下来,惶惶地望着近在眼前的纽家巷,黑洞洞的巷口没有一个人影。她的不安也感染了跟在身后的方耀堂,他望着月色下文荫瘦销的双肩,觉得此时的她格外楚楚可怜,且因这份可怜而美丽诱人起来。他的掌心立刻湿热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抓住了文荫栖在桥栏上的小手。那只小手的冰凉与颤抖使他越握越紧,等他俩的手同样汗湿灼热时,文荫已经转过身。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慌乱地盯着对方,怦怦的心跳,呼出的热气令他们晕眩。他们不由自主地趋近着却又觉得对方像星星般遥远。

脚下那已经千年的青石桥,它看着人间无数悲喜剧的开场落幕,却从不会伸手阻拦,这有点像天上的神灵。静卧的青石桥下油光光的水,波纹不兴。月亮浮在水面上缓缓地从桥洞下移过,像是八月十五被放进水里的月亮花灯。

陆文荫那天回家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使她怀着侥幸的心理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更晚的约会,直到今夜。

对陆文荫并不太经常的晚归,墨雨早就发现了。他甚至借口回城北的姑母家,而离开老爷陆敬天跟踪小姐文荫。他自己也无法向自己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当那个大学生伴送着小姐走出校门的时候,他的心里一阵阵地发紧。他憎恨地看着他握住小姐的手,看着他们在桥根的阴影里拥抱接吻,觉得浑身的肌肉膨胀得几乎要把皮肤撑破,血管里一块块一段段地冰结,心脏紧缩得生痛。他一直看着他们分手,看着小姐消失在纽家巷的巷口,他才突然地扑进那桥下的阴影里。

那一夜他没有回陆家,他缩在冰冷的石桥根下,不停地想到小姐和小姐的父亲陆老爷。小书童墨雨与陆文荫同岁,不仅同岁而且同月同日出生。墨雨的母亲是个陆家远房的表亲,这个女人难产死后,她男人便又当爹又当妈,就在墨雨六岁那年,只为了空腹吃碗冷泡饭便一命呜呼了。姑姑料理了亲哥哥的后事,就把小墨雨接回城北的家中。姑夫是做小本生意,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家里经济也很拮据,但看他是男孩也还欢喜。又过了一年,姑姑再生一子,姑夫在喜得贵子的同时也开始厌嫌他了。那天姑姑被逼着领他走进陆府时,深感愧对死去的哥哥。

小墨雨这个名子是进了陆府后,老爷陆敬天给取的。因为毕竟是远亲,陆家也并不把他当下人看,跟着陆敬天伺候些笔墨纸砚。有一段时间老太爷曾主张干脆收了他做干孙子,但遭到儿媳的坚决抵抗。后来老太爷死了,太太又添了小少爷,这事当然也就没人提了。不过老爷陆敬天却依然对他很好,甚至好的超过了对自己的孩子。他教他写字画画,有时还搂着他出去听戏,当然大部分的时间是与他一起呆在书房里。这种时候太太便常会故意从门外走过,挺直的背,阴冷的目光。墨雨很怕太太,但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他竟觉得老爷比太太更可怕。每每想到陆敬天老爷,小墨雨心里就有一种怪怪的滋味。

自从太太生了儿子后,陆敬天便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再也不去她房里了。他一天二十四小时地让墨雨陪着,有时夜里他还让墨雨穿上不知哪里弄来的姑娘衣服,陪他饮酒。他喝醉了,便轻轻抚捏墨雨的脸颊、手指,喃喃地自语着:“多嫩,多白净,多文气的小人儿呀……”墨雨对他细长苍白的手指非常惧怕,几乎每天夜里都被老爷逼着躺在他的身边,被他苍白的手指揉捏。

令他厌恶的还有身上的衣服。他小的时候就听老人说穿了女人衣服要倒霉,肚子痛。虽然他从未肚子痛过,但仍讨厌这些裙衫。每次等陆敬天一醉倒,他便首先三下二下扒下这身衣服扔在地上,这才扶老爷上床并端去醒酒汤。但有一次却例外,那天老爷给他穿上一条粉红滚了翠边的褶裙,裙子已经有些旧了,粉色褪得很淡。墨雨认得这条裙子是小姐文荫家常穿的。

记得那天就是去年的夏天,一个知了喧闹的下午。老爷太太都午息了,他推开陆敬天的手臂从床上爬起来。溜到窗前,正好看见小姐在院里藤架下荡秋千。墨雨觉得自己的身子也随着一阵阵飞高,飘得没了重量,然后沉沉地荡下来,坠到底了又弹起,飘荡得更高更轻。他的心就突然像夏天的午后,明朗热烈起来。荡了一会文荫似乎想下来,但裙子被秋千钩住了,她拽了拽又猛扯了一阵便烦躁起来,当头的烈日晒得她冒出一身细汗。小墨雨略一犹豫,便打开门跑出去。他走到小姐身边蹲下来,小心地把裙边从铁链夹环上解开,他不敢看文荫却禁不住地深嗅着甜湿的汗香。

“哎,墨雨,谢谢你!你怎么总不出来玩呀?老跟着我爸呆在屋里闷不闷?”

文荫扯了裙子快活地转了一圈,不在意地问着。墨雨的头低的更低了,他似乎又看到了老爷那双细长上挑的湿漉漉的眼睛。“你真是乖,嘻嘻,你是不是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嗨,你想不想跟我做夫妻呀,哈哈。”

文荫调皮地笑着,得意地看着他红了脸,便丢下他,跑回自己屋里去。墨雨痴痴地愣在那里无法动弹,那条有着翠色嵌边的粉红裙子,一卷一翻地飘远了……

墨雨抱着那条裙子,耳边一声叠一声地荡着脆脆的笑声。那天晚上他没有去照顾老爷,更没有爬上那张弥散着浑浊的香味和霉味的大铜床。他紧紧地抱着这条旧罗裙,把脸深深地埋进去。他缩在屋子的一角,任凭身体一阵阵地灼热又冰冷,在这反反复复的燃烧与冰冷中,颤抖地释放了自己。那一年小墨雨懂得了性,但他却开始怀念那些童贞的年代。因为他和世上的男子们一样不可能体味到性中的纯洁与光明,反而因着命运的拣选让他在比别人更不堪的浑浊中醒着、痛苦着。

庭院在月光中泛着苍凉的无奈,墨雨寒冰般的目光终于一点点地融了,流下来在地上积成一滩,他转过身去默默地向老爷的书房走去,他原本挺宽的肩膀此时软软地斜溜下来,拖着手臂的身影分外萧索。陆文荫注视着他的背影仅仅愣了几秒钟,心里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她就猛地窜过院子溜上阁楼去。等她站在彩色碎玻璃的窗后时才有了点安全感。院子里一个人没有,墨雨走进去的书房也是墨黑寂静。她翻身上床,拢着被子睁眼盯住天花板,想着今天的危险。

那个夏天还未过尽,方耀堂和陆文荫就分别向家里提了这件婚事。文荫的母亲顿时大怒,认为书香门第的大小姐竟然在外面私订终身,这全是那个读新书的小子诱带的,便对方耀堂先就抱了成见。待媒人上门的时候,纵使方家富甲吴县的财产尚可算是门当户对,也不能使她改变主意。后来方耀堂急了,亲自上门来求。他俊秀文雅的气质倒是赢得了陆府众人的暗自赞叹,特别是陆敬天更是十分喜欢。但陆夫人却不惜违背丈夫与女儿两人的意思,拒绝了他的请求。表面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是方家商贾人家配不上状元府,二是方耀堂虽知书达理才学尚佳,但仍是个乡下人。

这第二点需要解释一下,江苏一带人家嫁女一向有个古怪的风俗。不嫁江北汉,不嫁乡下人,即使是县城的也一律归为乡下人。这种风俗别说是当时,就是在解放三十多年后,我自己的爱情婚姻也受到了很深的影响,算起来至少有三个不错的男友因这个原因与我失之交臂。

其实不接纳方耀堂这个女婿,还有一条最重要的原因,陆夫人没有说出来。那天方耀堂一走进院子,陆夫人就觉得他似乎与自己的丈夫陆敬天有着某种相似之处。一样的纤瘦文弱,一样的书生气。他低垂的眼睛更是让她莫名地厌烦。陆敬天这些年来的冷淡、软弱和那种变态的爱好使她对所有十指苍白,修长瘦削的男人都产生了厌恶和不信任。她不能冒险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

可惜这次陆夫人看走了眼,后来战争迅速地改变了方耀堂。这个男人生下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三个儿子,度过了风云变幻的一生。只可惜他的儿子们却没有一个具备这份豪气。

二个月后,方耀堂与一帮热血青年报考军校离开了苏州。那时陆文荫已经是方耀堂的女人了。故而,当方耀堂发誓一定会回来娶她时,她纵然觉得前途渺茫,仍流着泪表示等他。

离别的悲痛并没有持续太久,更巨大的令陆文荫无法摆脱,无力承受的恐惧就来临了。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