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作者:施玮    更新时间:2015-01-08 14:28:49

1

秋水出逃的那个夜晚,目睹一切的除了陆文荫还有一个人,那人就是陆府的老太爷。死在雪地里的状元郎陆元洪是被一个早起倒马桶的老妈子发现的。她先是看见后院的小侧门开着,疑是有贼,向前走了几步,却吓得瘫坐在雪地上。前方约十步开外,一个老男人裸身扑在雪里,皮袍子落在他的脚后。雪并没有覆盖住他青白色的背,枯叶般地皱折着,臀部两则凹陷,松弛的皮肤像一件褪色的旧皱衫。

陆老太爷死后仅半年,老太太又去了。她是无病而亡,死时尚坐在蒲团上,手里捏着的一串楠木佛珠垂在盘叠的双腿间。姨奶奶进来的时候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只是见桌的供香燃尽了却没续上才有些觉得奇怪。她续上香后来问老太太安,见无回音,轻轻一碰竟倒了,这才惊恐地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连续两桩丧事使陆府大伤了元气,蔫蔫地又过了半年,陆夫人竟真的添了一子,真是喜从天降,陆家大院又有了喜气。陆夫人自从有了儿子后便一心在儿子身上,对老爷也和颜悦色多了,再不见她押着老爷出书房。再一年,姨奶奶的女儿陆文芯也长到了10岁,与文荫一样的漂亮却文静胆小得多。那年陆家的长辈们都各自忙着,没有谁注意她俩,陆文芯就常跟在姐姐身后溜出院子去观玄庙玩。

这一天正逢庙会,一大早陆文荫就悄悄约了妹妹文芯从后院的侧门溜出去。天空青青的像被水洗过几道,姐俩走过巷口老虎灶时,瘸老汉的儿子虎柱正坐在门口。十八岁的虎柱长得格外高大,虎背熊腰的身材和那副黑黝黝的肤色在江南水城里是极罕见的。他呆呆地看着两姐妹走过来,近了便突然像屁股被蜇了似地猛然一纵身,笨拙的手臂慌乱地带倒了旁边的一壶开水,烫得他咧着嘴不停地跳脚。文荫看着他的狼狈样竟放声大笑起来,乐得浑身乱颤。文芯却忍不住羞红了脸,好像是自己闯了祸。虎柱便愣着,顾不上后屋老爹的叫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文芯,黑黑的脸孔变成了酱猪肝色。

“姐,走吧。”

文芯觉得他那样子很可怕又很可怜,便拉着姐姐走。文荫这才止住了笑,轻蔑地看了虎柱一眼,挺了挺小胸脯一步一妖娆地走出巷子。

文荫跨上石桥的时候,注定与她有缘的方耀堂正同三二个同学跨出S大学的校门。春色不知不觉地就已染了两遍,树绿到适当的翠色,衬着街两旁杏黄的酒旗、朱红的栏柱,花花绿绿的一条街上让人不由地兴奋喜悦起来。

方耀堂是S大学通讯专业三年级的学生。S大学是男女同校的,只是方耀堂觉得他的女同学们都过于时髦了,像一只只咯咯乱叫的小母鸡。方耀堂小的时候读的是私塾,启蒙老师是他的母亲李氏。李氏是吴县有名的李秀才的独生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只是人长得很平淡,好在贤淑知礼,才嫁入吴县大户方家。李氏过门生了三子,耀忠、耀堂、耀庭。

耀忠为人谨慎厚实,又是长子,自然早早地随他祖父调弄家业。他的父亲酷爱诗词,吟唐诵宋,叹今怀古的从不理家事,因此祖父死后长孙耀忠便管起了这个家。除了下乡置地收租,又在县城里开了两家店铺,一卖丝绸布匹,一卖米面杂粮,生意兴隆,不论是丰收还是遭灾都有赚的。这时城里兴办了新学堂,耀忠觉得吴县方家的子孙是最该拔头筹的,便征得了父母的同意送耀堂耀庭去城里上学。按耀忠的意思该学商科,方老先生这次却坚决地参予了家事,并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式令他二人学文做官,谁也想不透一生淡泊功名的方老先生为什么非要儿子做官。

耀忠不敢再说什么但他把两个弟弟送到城里后还是为小弟耀庭报了商科,而大弟耀堂则按父亲的意思报了中文。可惜事隔半年,S大学新开一科无线电通讯,那些稀奇古怪的洋玩艺吸引了耀堂,他便一声不响地转了学。耀忠虽大不以为然,但深知二弟是个倔头倔脑的硬脾气,便也只好一言不发了。

而方老先生直到糊里糊涂地被日本飞机炸死都还做着当官家老太爷的美梦。生前更是对辛苦卖力的商贾儿子耀忠不以为然,常以古训教育儿子应轻商重文等等,全不管二间铺子为方家带来的好处。老成的耀忠和母亲李氏却把他当了家里的孩子,哄他在书房坐着听丝竹品香茗怀古人,至于他叨叨些什么全没听进去。

方耀堂这些日子正被各种主义和集会弄得晕头转向,平日搁在枕下的老子庄子早就换成一些油墨喷香的小册子,这些小册子上的文字像一股股乱刮的狂风把他忽而卷到这,忽而卷到那。各种理论各种说词都让他激动,心里沸沸扬扬的。不过苏州城是个温柔城,即使是各种主义和各路消息的旋涡中心S大学,也依旧仅停留在同学间私下传看些传单小册子或是宿舍晚间熄灯后的议论争执。三三两两谈恋爱的依旧缠缠绵绵躲躲闪闪,而方耀堂也依旧热衷于一大堆精细小巧的电讯零件。

方耀堂和同学周洪运、马明群走在喧闹的街市上,时而有些红绸绿缎的女人挤过他们身边。苏州城的女人总是小小润润的,漆黑的头发,用油抿了梳在脑后成髻成辫,成髻的露出段白嫩汪水的脖颈,静静地飘过去像只梦里的天鹅。而梳成一条大辫子的则在腰际一曲一弯跳跃着,辫梢儿轻快地拍打着丰腴的臀部引人遐思。方耀堂不好意思看那些辫梢,而辫梢儿又总是在他的眼前跳个不停。唉,女人就是不该剪成短发的,像学校里的那些女孩真是糟蹋了,他叹息着,恍恍地往前走。

“哟,流氓。”

周洪运不知什么时候挤在人群里捏了谁的屁股,一个俊俏的小媳妇叫了起来,叫骂的声音像是声鸟鸣,四周的男人们便都回过头来看,小媳妇先自红了脸低头走了。周洪运不动声色地站着却悄悄地抚捏两根染香的手指又是得意,又是销魂。

周洪运是个皮匠的儿子,他爸拿出三辈人积攒的家业供这个宝贝儿子进学堂读书,自然是抱着改换门庭光宗耀祖的希望。周洪运这人倒也是聪明乖巧又极会见风使舵,故而在校院里学习成绩和人缘关系都很好,加上他的谦卑躬敬便博得师生们好评。但他也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好色。他日后改名周红军,解放后当了大官,就在他官运亨通的辉煌时期一头栽下来也就是因为好色。

马明群是方耀堂的老乡,这个人对我爷爷方耀堂的一生有着重大的影响。目前他仍然活着,上个月从台湾回来探亲。看望了我住在沧浪养老院的奶奶陆文荫。其实在大陆他没什么亲可探,他当年逃离大陆的时候,惟一的儿子地下gcd员马林在劝其起义无效的情况下就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并开了一枪。

而即使是这么个儿子现在也不能见到一面了,他在文革中坠楼而死。得到辗转传来的噩耗时,他思子心切的妻一病不起,临死要他一定把骨灰带回老家吴县与她的独生子合葬,他回来就是办这件事的。

方耀堂等人绕过一圈观看杂耍的人群后就看到了陆家的两位小姐,他顿时惊得呆在那里。那个十四五岁的小姐面庞熟极了,竟像是梦里会过多次似地,此刻着了一件白缎子绣粉色花朵的小袄,窄袖子将够着腕上一寸,臂一抬动便露着半小截嫩藕似的臂,藕下的玉手像两朵含苞待放的白荷花,每一动都让看见它的人心颤。方耀堂正对着那双手发呆,两位小姐却朝着这边走来。姐俩叽叽喳喳小声欢快地议论着什么,目光都兴奋地盯着围观杂耍的人。方耀堂也不由地回头望去,只见玩杂耍的小女孩也就五六岁的样子,穿了红衣红裤被一下接一下地抛上高空,不断地在空中做着各种翻滚的动作,又落下去。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掌声呼哨声。

周洪运这时从一群缠着他买枳子花的农村小姑娘中间脱出身来,他也立刻被文荫的美貌镇住了。那样地活泼娇媚风姿万千,而她天真、纯然的端庄又让人不忍轻浮冒犯。周洪运发现周围的男人也大都是悄悄地偷看,减了许多张狂淫邪。

逛了绸布首饰又逛鸟市花摊,等出了庙会,走过绿水茶庄,又经了祥福糕团店,便要上石桥的时候,陆文荫猛地转过身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耀堂等三人。这时,他们才发觉自己竟紧跟着姐俩,且相距不足五六尺。文荫这一回头,便弄了个脸对脸,眼对眼。周洪运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方耀堂则更是羞愧得直希望地下有条缝。陆文荫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见了那个清秀偏瘦的学生哥已涨红了脖子,目光盯着脚尖乱颤,心中忍不住地想笑。其实刚才在看杂耍的时候,她就看见了一表人材的方耀堂,也不由地赞叹他那份一尘不染的洒脱劲,待到他痴痴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心头便涌起一股小鹿般乱窜的甜意来。

文荫一笑冲散了尴尬紧张的气氛,正巧文芯扯着她要买旁边店铺的松仁粽子糖吃。周洪运立刻做出一种与她们早就相识的样子,拉了文芯的小手就去挑粽子糖。文芯怯怯地抬头看了眼他,竟一声不响地随着他去了。方耀堂和马明群都不由在心里佩服他在女人面前的机灵与果敢。周洪运的这种本领于他自己是致命的,而对于我奶奶与我爷爷顺利完成相识相爱,结婚生子以至我的诞生都起了决定性的促进作用。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