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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两里,天终于放亮了。再往前是灵岩山,西施的娃娃宫就在山上。站在灵岩山上可以看见一箭河,从灵岩山脚到西湖笔直的一条水道,称为一箭河。传说西施为了日后与范蠡的
逃亡,借口欲乘船去太湖赏荷要求修水道。君王搭弓一箭,命沿箭道修河,终博得美人一笑,也终失了江山又失美人。
廖玉青的家就在一箭河边,廖妻赵氏是个渔家女,性格暴烈却又十分善良。她十六岁嫁入廖家时,廖家尚有几亩地,二三个雇工。廖家二老只有廖玉青一个儿子,一心望子成龙,供他读书。可惜廖玉青只精诗词不通八股,在姑苏城里三五年精了音律疏了功名,兼烟花柳巷地混着终于败了家产,气死了老人。家里田产房子都卖了,赵氏葬了公婆带着儿子廖思城搬到了河边的茅屋里捕鱼为生。
廖玉青只在二老的祭日回来,坐不了半日,必定在一片争吵声中被一巴掌扇出房来。他就蔫蔫地往回走,走到路口怔着回头,看看满身泥巴的光屁股儿子和破屋前倚着门又哭又骂的赵氏。这一切与他是那么隔阂陌生,他觉得自己是只该沉浸在丝竹与女人的香味中的。
对原先的那个小地主的家,廖玉青并没有太多的怀念,只是他不再有钱去青楼了,对此他有些惆怅。进了陆家大院后他又十分满意起来,陆家男人少女人多,少奶奶、姨奶奶、秋水个顶个的美人,就是那个跟他学琴的小姐陆文荫,小小的姑娘也已是千娇百媚。上课的时候不是乖乖地坐在他对面听讲,而是小猫般偎在他的膝旁……她昨晚在院里吗?她是不是看见了一切?这个念头一闪廖玉青不禁心乱起来,浑身都觉得刺痒像爬满了虫子。他加快脚步,恨不得一下子跳进河里洗一洗。
“玉青,慢点,我,咳咳,我走不动了。”秋水脸色有点青白,向旁边的草丛干呕了几声。
“你怎么了,你?”
廖玉青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好了,没事了,走吧。”
……
秋水和廖玉青走进院子的时候,廖思城正在把小毛鱼往一张破席子上倒,他撅着小屁股很认真地把鱼拨摊开。听见响动迅速地回过头来,愣了二秒钟便飞快地跑进屋里去。秋水跟在廖玉青的身后,见他站着不动惶惧地盯着屋子,便也停了下来。破败的茅草土屋与廖玉青曾向她渲染过的家是那么难以统一,特别是院子里的光屁股孩子和廖玉青的眼神让她有种不祥的感觉。屋里黑洞洞的,廖思城跑进去以后就没有声音,廖玉青觉得这时间过于长了。
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前,孩子跟在她身旁。
“回来了?你是谁?”
女人的目光不客气地越过男人,灼灼地刺在秋水身上。
秋水不清楚她是谁,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便拉了拉廖玉青的衣摆。
“先,先进屋再说吧?”廖玉青不看秋水也不看赵氏,只伸手摸了把儿子的头,涩着步子往门口蹭去。
女人宽宽的身子依旧挡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秋水。秋水被盯得很不自在,觉得胃里一阵阵地往上翻,不禁捂着嘴跑到院子的栅栏门外干呕起来。女人的眼光一下子柔和了许多,堵住门的身子往外倾了倾。
廖玉青惶惶地道:“路走多了,她,她有点不舒服。”
女人轻蔑地一笑,脸红了红,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讥讽道:“不舒服,哼,恐怕是太舒服了吧。”女人瞟了眼抚着栅栏呕弯了腰的秋水,突然叹了口气,返身进了屋。
廖玉青那天依旧被扇了耳光,但他没有如往日那样回城去,他就这么低着头一声不吭地任赵氏咆哮。思城吓得一直躲在外面不敢回家,天黑了他才背了半篓杂鱼虾回来倒在席子上。
沸腾的屋子静了下来,秋水呆呆地坐在平时思城住的小屋里。隔壁那个女人的叫嚷已经让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关于廖家的败落,关于廖的妻儿。秋水在过分强烈的震惊后,实在已没有力量怨恨廖玉青的谎言了,她的脑海里交替出现着廖玉青犹豫躲闪的眼睛,和那件火一样灼燃的红嫁衣,那上面的绣饰分外清晰,珠片在她一片空白的脑海里闪亮着。
终于静下来了。
秋水觉得自己被抛在了世界的外面,泪水细细地,无声地从她干枯的眼中流出来。
廖玉青一直没有进来过,只有那个目光深得像两口井的小男孩贴在窗口向里面看了两次,第三次他在窗口留下了一个熟的山芋和半碗水。
往日这个时候,陆家大院正要开饭,病蔫蔫的陆敬天和健硕红润的少奶奶都已坐在正厅饭桌旁了,小姐文荫和姨奶奶坐在下首,秋水就去书房请老太爷。自从十五岁的那个秋天以后,秋水就很害怕老太爷,害怕独自去那间置了张床的书房。每次去,老太爷总是要一把捏住她的手亲她,再回到饭桌时少奶奶阴沉的目光便直盯住她,像是要撕碎了她。这令她非常紧张,好在她可以借口给老太太和后院的琴师廖玉青送饭,忽忽逃离这种目光的压迫。
秋水和廖玉青好上是件极自然的事。陆府里的三个男人,老太爷令秋水害怕,他的眼睛他的手他的身体都让她避之犹恐不及。而少爷呢又是个见女人就躲的人,秋水常看见少奶奶像押犯人似地押着少爷走出书房去卧室。陆家为了续香火娶进府的姨少奶,进门就很争气地怀上了,怀胎九个月生出来,男的倒是男的可惜是个死胎,从此这位姨奶奶就病成了个美人灯。有时去少爷书房里,陆敬天淡淡的她也就淡淡的了,时间一久便常常呆在老太太屋里陪她念经,伺候她的起居,甚得老太太欢心。少爷和老太爷不同,从不让秋水进他的书房,他的书房里有个伶俐的小书僮墨雨。十二岁,长得眉清目秀也是文文弱弱的样子,少爷到哪都带着他,倒是比对自己的女儿文荫还亲。后院的琴师廖玉青风流倜傥,一进陆家就遭到了陆家女人们的一致青睐,文荫学琴的时候少奶奶就常陪着。秋水有时也去,但大都是少奶奶不在的时候,少奶奶严峻的面容总让秋水觉得莫名其妙地心慌,像是做了贼。
窗外的月亮像一把细齿的杨木梳子插在黑黑的蓬松的头发上。秋水的泪流干了,她站起来走到窗前,院里飘散着咸腥的气味,河边的芦苇阴黑黑的一大片在风里发出沙沙的声音。姨娘!姨娘!秋水突然糊涂了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跑出来,当然来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廖家败了,更不知道廖玉青有妻还有儿。她心里是打过算盘的,想来廖家做个正头的少奶奶,况且廖玉青温柔英俊。可是现在,现在秋水还是做了二房,而且看廖家的情景,自己和自己肚中的孩子恐怕连吃顿饱饭都困难呢。命运,这就是命运。隔壁屋里传来急促的喘息声,夹杂着女人细若游丝的呻吟。秋水冰冷的身躯腾地燃灼起来,她一把将窗台上已经干冷的山芋抓在手里,下意识地用指甲一点点抠碎。
窗外的月亮笼上了层浊浑的红黄色,秋水的眼前出现了裸身的廖玉青,然后又是陆老太爷,他俩的动作,皮肤,目光都重重叠叠地印在一起搅成一滩褐黄的泥浆。渐渐地廖玉青的影子消失了,从苇丛深处飘过来的老太爷,周身被月亮勾染出一道银色的轮廓,皮肤上的皱褶和老太爷的脸都看不分明,只有他魁伟的身躯在移近,沉沉地裹着整块黑夜压过来。秋水向后一靠,窗台上盛了半碗水的粗瓷碗被带翻在地上。
廖玉青正在他壮硕的女人身上努力着,听隔壁突然叭地一声像是跌碎了什么,惊得退了出来,这才想起秋水。赵氏此刻很柔顺地躺在他身旁,他们静静地听了许久,却再没什么动静了。
赵氏的手又搭上丈夫,廖玉青一动不动,他想去隔壁看看,想去给秋水解释和安慰,但他不敢动。他觉得身边的赵氏像一头暂时变作大猫的猛虎,随时都会再次张开她的血盆大口。他就这么纹丝不动地僵着身体,希望宁静多延长一分,希望不祥的阴云在这份寂静中悄悄地从他的屋顶上空移开。
“啊!血,妈快来!血。血。”儿子思城的叫声无情地打破了廖玉青脆薄的宁静,他似乎立刻明白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怔怔地盯着屋顶。赵氏却没有片刻犹豫,大骂着一把推开他,风一般地旋出门去。
一晃二年过去了,秋水生了个胖儿子,取名廖思明。不知什么缘故自初来的那晚上她切腕自杀未成后,她与赵氏竟和平相处了,时间一长两人成了好姐妹,她生产、坐月子也都是赵氏一手操持。而廖玉青终于又厌倦了家里平淡艰涩的日子,先是以各种借口去城里走动,最后竟不再回来了。据说是迷上了一个女戏子,搭班走码头去了。两个女人伤心了一阵子,又等了一阵子,见一封信都没有终于冷了这颗心,相依地过起日子来。
秋水搬到了赵氏的房里,思城又从厅堂挪进了自己的屋子,日子格外平静地过下去,甚至让人过出了甜意。赵氏一心在秋水身上,照顾她,不让她干重活,自己却起早贪黑地与儿子去摸鱼捞虾。而秋水也早已认命,感叹自己虽是苦命却有幸遇着赵氏这样的好人。她本是丫环出身,自是比赵氏会打理家务,弄得屋里屋外亮堂堂的,又在院里种了些蔬菜。每顿饭菜虽不丰盛却也有滋有味。她很少想起廖玉青,倒是每当晚间无事,教思城认字的时候便想起陆元洪,陆老太爷,想起他手把手教她写字的样子,他的手大而有力,掌心热得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