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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要当新娘了。
母亲房里的小丫环秋水是文荫在这个家里的唯一玩伴,八岁被买进府里的秋水几乎和比她小五岁的文荫同时长大。秋水十五、六岁的时候,便显出了那份妖娆,与沉沉的陆家大院很有点不谐调。母亲就总想把她这个过于漂亮的丫头卖出去,或干脆配了人。可是这件事总也没有办成,直到老太爷做主把秋水给了老爷做偏房。
明天就是喜日子,文荫并不清楚漂亮的秋水为什么会和东厢房的女人一样成了姨娘,做新郎的父亲却似乎远不如老太爷兴奋。只是秋水再也不会离开陆家了,这点让文荫非常高兴,还有那件美丽的新嫁衣也让这小小的女孩想入非非。
整个白天文荫都想溜进秋水的房里去穿穿那件新嫁衣,只是母亲的脸阴沉得厉害,使她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一直乖乖地呆在房里学琴。教琴的老师廖玉青似乎也和她一样坐立不安,弹着她从没学过的曲子,反反复复地弹下去。文荫便偎过去坐在他身旁,想着自己穿上那件嫁衣的样子,不禁痴痴地望着窗外红了脸。
入夜,雪花一朵比一朵更大,自天上从从容容地降下,绒绒地栖在地面的薄冰上,迅速地越积越厚。文荫越过空寂的庭院看见斜对面秋水屋子,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红光,好奇的她怀着对那件美丽嫁衣的向往悄悄地潜到窗前。她用舌尖在窗纸上阔出一个小洞,向里面望去。
一股悠悠的热气缠绕在秋水光洁的裸项上,从耳后滑过去顺着修美的脊骨流下,平实的小腹和肥硕的臀部都在热焰中收紧了。一阵阵的燥热,她又闻到了那个男人冬青树的体味。这股寒冷青涩的气味随着灵动的舌尖轻触着她的唇角鼻翼,一遍又一遍,在她垂闭的眼睑上划着时短时长的弧线。秋水将身子向后靠去,紧紧地把头抵在后面那个人的身上。
“你怎么还来?”
男人俯下身子用颤抖的双臂环住她:“我没法不来。”
女人光润的后颈上承受了两滴滚烫的泪水,她感到自己急剧地膨胀着。
“明天你就是陆家的人了,我也该走了。”
“你要走?你发过誓的,你不能离开……”
“难道让我在这里看着?看着你……”
颈后滚烫的水滴已连成了一片,灼烫着女人纤柔的皮肤。那越来越浓郁的冬青树味,使她像一颗急待被点燃的爆竹般狂躁不堪。秋水猛地将双臂向身后抱去,环住男人的膝弯:“带我走!带我走!”她的声音轻而激烈,迸绽在空中,却又寂然地消失。每个尾音都像是颗慧星,哀怨而不祥。
男人的双臂从她胸前坠下,沉默无言地僵立在她身后。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几乎能听见窗外的雪花一朵朵地砸在地上。秋水觉得那些雪都砸在了自己滚烫的头顶,她有一种灭顶之灾的预感。
正是预感使未来的生命充满了动荡的幻想。她不停地向着面前的男人,更是向着苍天疾呼着“带我走!”她并不知道要去哪里,然而只是渴望离开。这个女人两眼放着光,不顾一切地向前面的时光滑去。
“你觉得我脏?”
苍天漠然无语,而男人却似乎代替苍天有着回答的义务。
“你太好!好得让我不忍伤害你,是我配不上……”男人把头埋进女人堆起的浓发中,语音便模糊了。“唉,你不懂……我还有……是为了你呀……今夜以后你就忘了我吧!”
秋水的头簪被拔去,乌黑的长发倾泻下来,她所有痛苦而理不清的思绪都跟着这黑色的波涛坠落。她不再去想明天,不再去想命运。她凭着一种女人的本能,只希望抓住今夜,抓住身边这个似乎可以抓住的男人。
男人湿热沸灼的唇压在女人头顶细白的发缝上,紧紧地贴着。一阵阵的颤栗渗入她零乱破碎的心,秋水觉得自己头上像着了火一般,无法思想、无法动作,危险地悬在深渊的上空。外面正在下雪,秋水知道那些雪花冰冷而硕大,她竭力地撩开冬青树厚重的气味去嗅一嗅这冬雪,渴望着雪的寒冷与洁白。但是,雪像是下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这里只有浑浊。
秋水被深深地埋进那堆冬青树叶中,内衣精致的盘花扣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蝴蝶在胸前激烈地抖动着。它在逃避又渴求着死亡。当那只细长的男性的手终于靠近时,蝴蝶几乎没有麻烦它们,便突然崩裂了。男人的头颅仅仅一愣,似乎是被丹红的子弹击中,沉重地落下去。“哦!”随着一声绝望的轻呼,女人的肉体如沉重的水浪向四处翻涌。
这一幕震撼了窗外的小女孩陆文荫。
多年以后,她不止一次地目睹了枪毙男性的场景,她总是正好站在执行者的侧后,看着那颗头颅沉重而有力地向前坠去。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十三岁那年的大雪,以及那颗倒下去的黑色头颅,不由感动着人在“死”与“爱”面前的悲壮。**如死亡般因着注定的绝望而激动人心,然而是什么让人如飞蛾扑火般不断地扑上去,一次次粉身碎骨地企图撞开那扇门?那道墙?她不能明白,而只是用一生满怀激情与崇拜地去与男人做爱,去死。然而,穿越男人、穿越死亡,她什么也没找到。
“带我走!你不能留我在这里,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女人赤裸的上身仰倒在梳妆台上。一盒胭脂打翻了,乌黑的长发沾着红粉散乱地铺散开,她的双手无力地搓揉着胸前的头颅,仿佛大地在搓揉一颗枯了的果子。
“秋,别这样,好吗?求你了……你明天就是姨娘了,从此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男人的声音含混、飘忽,而他的双唇却疯狂地吮吸着。
“姨娘?!哈哈……”秋水散乱的目光猛地聚起,疯狂地盯着挂在衣架上的新嫁衣,一把掐住男人的肩,狂笑着喊问道:“你说我是姨娘?你说,我是谁的姨娘?老爷的?还是老太爷的……?你还是个男人吗?”
女人双眼大睁,几乎喷出火来,鲜红的乳头像两只焦渴妖娆的嘴,探向空中吮吸着寒冷中的任何一丝热气。它们是那样艳丽蓬勃,像罂粟花一样美丽,性以最确切最生动最为和谐的形式展现出这个女人,对于生命对于整个世界的姿态。
面对这个燃烧的女人,男人长叹一声跌坐在床沿。他一切自私而理性的念头都无法抗拒生命的本能,无法拒绝逼近他的饥渴。他在床上倒下,觉得女人像一阵漫起的尘雾淹没了他、窒息了他。他俩纠缠着扭在一起,相互猛烈地吮吸吞咽着,用眼睛用嘴用身体的每个部分。然而另一种美丽却高悬在他们的上空,令他们无法企及。他们和世上所有的男女们一样因无法企及那圣洁的情爱,而急切地在尘土中相互撕打、渴求崩溃。
文荫贴着窗的脸猛地往后一缩,像是遭了电击。她转身向自己的屋子跑去。
红纱灯就在她的身后灭了,雪地陡增寒意。陆文荫独自站在静静的雪光中,忽冷忽热一阵阵地颤栗。她的眼前总也抹不去那根黑色的线,它从男人的胸前一直伸下去,扭动着像一条毒蛇。那滑腻灵动的蛇身,似乎已经钻进了她的身体,在她小小的童贞的身子里颤动翻腾,一阵阵异样的燥热袭击着她。她不安地想抓住它,但它却只是一道怪异的影子。而要抓住它的欲念使她觉得身心像是燃着火。
文荫把小小的身子缩在井台旁厚积的雪里,冰冷的雪在小女孩的脸颊和手掌下迅速融化。很久很久,她抬起满是雪水的脸,大口地吞吸着雪夜清冷的气息。
从秋水屋里飘出的极轻微的呻吟声,在雪地里按下了许多细小的鸟爪印,它们密密地围困着文荫,使她恐慌却不能移动。突然,一个细长的黑影飘过院子,无声地贴附在秋水的窗前。文荫不敢想象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忙猫着腰迅疾地向自己的房间溜去。
回到屋里,她甩下肩头红色的棉袍爬上床,用被子紧紧裹住抖个不停的身子,蜷着双膝缩在大床的一角,静听院里的动静。许久许久,院里并没有传来她预想的怒责声,文荫便恍恍惚惚地微闭了眼睛,似睡非睡地想着今晚目睹的一切。
“文荫,你在院里做什么,想冻病吗?”母亲的叫声很轻却惊得文荫从床上跳起来,她惊异地双手摸了摸床沿,四处看了看,自己分明是在屋里。急忙披上棉衣走到木窗前,透过那些彩色的拼花玻璃向院中望去。
瘦高的母亲站在院里,青色的衣裙被雪光衬得冰冷孤傲,她的头发紧紧地盘在脑后,闪着幽蓝的光泽。她面向秋水的屋子一动不动地站着,有一种令人惧怕又怜悯的坚定。久久,久久,母亲才回转身扬起头从容地走回去,她的脸上挂着一丝冻僵了的微笑。
院里又恢复了平静。井台边的老槐树积挂着一串串雪花高耸地立着,寂静地投下它斑杂的黑影,像无数条扭动着冻死在雪地的蛇。雪积得太厚了,已不复透明,死白死白地弥散着消毒水的气味。
似乎过了整整一个世纪,黑夜漫长得永无尽头。文荫看见秋水的房门终于开了,闪出两条黑影,穿过院子向后院的偏门走去。他们的身影在苍白的雪地上不真实地飘移着。路过井台的时候,雪光照亮了秋水,她俯下身向井里照了照,又伸手接住朵雪花,在手里搓了搓拍上双颊,回过头来望着院子。雪光映着她喜悦的脸全无一丝羞愧,那个男人先是伸手拉她,见她不动,便也回过头来同她一起向院中望着。
男人回头的一瞬,文荫几乎惊呆了,她没有想到这个男人竟然是琴师廖玉青。她不由地把身子向窗后隐了隐,急切地盯着这张俊美熟悉的脸。清秀的面容惨白地映着惶惑与茫然,那微微上挑的凤目,极薄的双唇,此时的他已没了往日的儒雅从容,显得那么慌张惊恐。
文荫死死地盯着这张脸,不由自主地想到这张脸孔下面的身子:一个赤裸的男人的身子。她突然觉得自己与这张脸有着许许多多隐秘的私情,有着一份前世注定的契约,某种浑浊而温暖的腻湿把她猛烈地摧发成了女人。刚才秋水屋里发生的事忽然有了准确的注释,那些画面粗暴地突破了她,使这个十三岁的女孩有一种失去贞操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