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4:26:57

菊英娘还要往下说,突然墙脚跟嘭嘭嘭地响起来,把谈兴正浓的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原来,隔壁的小秋芳听得火冒三丈,再也忍耐不住,抄起扫帚,拼命地敲墙壁,一面高声骂道:“嚼什么蛆!该你管的时候缩在窝里,现在倒说起幸灾乐祸的风凉话来了。”

两个长舌妇居然也被秋芳的怒火压倒了,顿时安静下来。这边金铃才“哇”地哭出声来:“人怎么这样坏……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不要睬他们,狗肚里装不了好食,不要听她们嚼蛆!”秋芳气呼呼地安慰她的女伴。

“我不该去找他,我连累了他……”金铃悔恨交加,泪汪汪地呻吟着说。

一听这话,秋芳觉得有道光在她的心上一闪:她不爱他!她的金铃姐并不爱泉根!她乐得差点要笑出来,这才敢大着胆子追问:“阿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金铃在枕上摇摇头:“他们欺负人……”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秋芳也不追问,因为只需从一句话中她心里就可以完全明白了,金铃姐完全是受了冤枉,金铃与泉根之间并没有什么再没有比这更叫她高兴的了。她觉得只要这样,事情就好办。明天一早,她立即去找娃娃脸,让娃娃脸出面来干涉这件事既然已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两个笨人都怕捅破这一层薄薄的纸,那么就由她勇敢的小秋芳来捅破好了。

秋芳想着,竟暗暗地好笑起来。这时外屋的人渐渐散尽,俞嫂大概已经走了,金铃娘也不要紧了,她便动手铺床,紧挨着金铃躺下来。

不到一分钟,秋芳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金铃双目炯炯,有时眼皮一眨,泪水一串串落下,流到嘴巴里,发咸发苦,滚进耳朵里,湿湿的难受。天放晴了,月亮升得老高,白光从天窗里射进来,照在小秋芳圆圆的脸蛋上,可以看见,她刷把似的小辫,散了一支……

老鼠在房梁上窜来窜去,发出哧哧哧哧的响声,迷信的说法是老鼠数钱,必有灾难发生……

灾难?

金铃一翻身,忽然感到背上火辣辣地痛,原来刚才扑在泉根身上时,挨着了几下乱棒。可是当时并不觉得痛,现在,它发作了,疼痛向胸口扩散,好象一条烧着的火焰,要把她的心也焙焦了。

“哦……”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又想,既是火焰,为什么不把她整个儿烧成灰烬?现在这样,她明天出门,怎么见人,怎么说话,怎么在灿烂的阳光下抬起那双羞辱的眼睛啊?!

可是,倘使她真的死了,那么泉根怎么办?有谁来洗清他的冤屈呢?是的,她是蒙受了不白之冤,但是,他受的冤屈不是更加深重么?难道不是自己连累了他么?如果自己不去找他,如果……

唉,如果,如果……世界上有多少偶然的因素,刹那间的闪念,所铸成的铁的事实,永恒的错误,难道是一个小小的“如果”所能包涵得了的吗?

其实,“如果”今天晚上她真的没去找泉根,那么也很难说泉根不会在别的场合以另一条莫须有的罪名挨一顿痛打应该发生的事情总归会发生的,一分也不会减少。

但是这一切都不是金铃这个善良天真的头脑所能得出的结论,所以她对自己的谴责就更加深,她的痛苦也更大。她觉得如果让她代替泉根挨这一顿毒打,或者现在把她关在公社的小黑屋子里,或许会更好受一些。

可是偏偏不她扑到他身上,他们却把她拖开。他们边打边把泉根押走打伤了他还要把他送到公社里关起来!他们有那么多人,力气那么大;他们多狠,多毒,下得了这样的手,还有她亲爱的妈妈在内!

“我吃辛吃苦把你养大……”妈妈说。巴掌打在她脸上,痛么?一点也不。是因为妈妈年迈力衰吗?她说不上来。妈的话是对的,“吃辛吃苦养大……”多少个寒冷的夜,母女俩蜷缩在仅有的一条棉被里,母亲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她。现在她长大成人了,她的血管里渗透妈妈的爱,可是忽然间,这一巴掌……怪谁呢,怪妈妈?怪自己?

也许金铃并没有这样清晰地认识到,但实际上是这样的母亲的一巴掌,比脊梁上挨到的棍子更击得痛切,这里有幻想的破灭,有对亲人的绝望……

金铃又翻了个身,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压抑的呻吟,突然间心一跳,她想到了一个更加严峻的现实:

现在泉根怎么样了?伤得厉害吗?能不能起来走动?有谁给他端水,有谁给他吃药呢?在他关押的地方有没有被子?他冷不冷?他该不会……

她不敢往下想。回答她的是老鼠刷拉拉的响声。她不明白老鼠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响声好象真的在数铜钱一样,又为什么这声音是灾难的预兆。在她曾经枕着美丽的理想与幻梦酣睡的无数个夜里,也有过这种声音么?或许有,她并不知道,就象身边沉醉在恬静的睡眠中的小秋芳,也不曾听见现在的声音一样。

秋芳睡着了,妈妈睡着了,整个村庄都睡着了。在这么大的世界上,唯有她,睁着眼睛,为泉根担心她意识到这一事实的本身,心头又是一阵绞痛。她又想到他一定也没有睡着,他身上的伤很痛。

“我爱他!”她刚才当着众人发出了这样的誓言,想到了这句话,她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脸颊上,她以为会发烧,会羞涩,其实并没有。她在说出这句话的前一分钟,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连一闪念都没有,只是出于情急,出于想挽救他,她不顾一切地说出了这句话,以致她当时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一直到现在……

现在?

可是现在,既然在茫茫的睡乡里,只有两双睁着的眼睛,那么,又怎能不互相交织,互相倾注呢?哪怕交织痛苦,哪怕倾注耻辱。

既然在无边的黑夜里,只有两颗相通相怜的心,为什么不能相亲相爱呢?即使会栽下不幸,即使会收获苦果。

没有甜蜜的骚动,没有热血的奔涌,这个单纯、善良、同情心宽广的女孩子决定了自己的爱情,在这个漫长的夜里,深秋的冷风敲打着窗棂的时刻。

然而一旦决定,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救他!”这个决心,冷静、坚定,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挠。到底是这个念头促成了她的抉择,还是她在抉择中考虑到了这个因素,这都是很难说的,因为爱情不象科学那样精确。

窗外的风象梦游者的思想那样飘忽,远处的苦楝树在长长的河岸上勾出深深的墨痕。金铃整夜没有合眼,第二天一早,她起身到公社去。

进了公社大院,刚想找人打听一下,就被一位白白净净的女同志拦住了,问:“同志,你找谁?”

“我找……马书记。”金铃犹豫了一下说。她记起听人讲,新来的书记,第一把手姓马,不过她没见过,更不认识;但是转念一想,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她是来说理的,又不是求情开后门,反正,她得找最大的,说话能算数的。所以说完以后,她的神情也马上镇定、坦然下来。

“马书记不在。”白净脸的女同志简捷地回答。

“不在?”这有点出乎金铃意外,但想一想,觉得也是情理中的事,公社那么大,书记工作该有多忙,哪能一天到晚呆在办公室里呢?所以,她有些怯怯地问:“对不起,马书记上哪儿去了?”

“开会去了。你哪个大队的?”女同志眉头微蹙,上下打量着她。

“我是杨家大队的。”金铃说,“我有要紧事找马书记。”

“马书记上午不回来了,你有事,可以去找你们大队浦书记。”女同志不慌不忙地说。

金铃一听,回去找浦书记?这还不是求神摸到鬼头上去了。所以,她越发执意要见马书记。女同志见她不走,觉得很奇怪。金铃勉强笑了笑说:“同志,您忙去吧,我在这里等。”

“要等到外面去等,不要站在这里。”那人说罢,转身进屋,“砰”地带上了门。

这带门声稍响了一些,也许并不太响,但在金铃听来,却象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她脸色发灰,慢慢地转身走到大门口。

突然她觉得鼻子发酸,想哭,竭力忍住泪,抬头望着天。天很蓝,蓝得澄净,没有一缕云丝,墨绿色的松树在蓝天下显得庄严又神圣;草坪泛着翠光,花圃里开着各色的菊花,还有鲜艳的一串红。不远处是建筑工地,几幢奶油色的高楼已平地而起,推土机和起重机正在忙碌,工人们跑来跑去一切都在建设,人们在建设新的生活。可是她没法忍住自己的眼泪。

她用手帕使劲揩干了眼泪,又狠狠骂了自己一句:该死,这又不是哭的地方!于是止了泪,呆呆地一个人在院子里立了很久。从屋子后面的窗户望进去,办公室里的人有些在喝茶,看报纸,也有些在开会。金铃想,应该弄清楚,哪一间是马书记的办公室,好站在门口,等他一回来,就拉住他。那个女秘书有什么神气(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认定刚才那个女人是个秘书),大家都是人,谁也不比谁低一等……

正在发怔,听见背后有人叫她。

“金铃!”声音是这样好听。

金铃扭头一看,是娃娃脸。娃娃脸背着药箱,是到公社卫生院来取货的。

“你怎么也来了?”娃娃脸又说,抑制不住的喜悦从一双孩子般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他还不知道金铃昨夜的不幸,显然是为意外的巧遇而高兴。

“我找马书记,有点事。”金铃心事重重地说。

“那怎么还不进去呀?”娃娃脸奇怪地问。

“马书记不在,出去开会了。”金铃说。

“不在?”娃娃脸笑起来,“你真傻哟,白睁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瞧,那不是!”

娃娃脸伸手向一扇窗户里指去,舔舔嘴唇又补充道:“你看那屋里,坐在剪短发的那个妇女斜对过,穿灰衣服的那个人就是。”

金铃一看,那妇女不就是刚才拦住自己,说“马书记不在”的那个女秘书吗?这间屋子,也不正是刚才那妇女“砰”地关上门的那一间吗?嗳,对了,刚才在她关门以前,是看见有个人坐在屋里,就穿这一身灰制服,嗳,马书记……

金铃突然感到气愤,这种气愤把她的伤感、胆怯,一齐扫光,她抬腿就朝里走去。娃娃脸突然喊了一声:“金铃!”

“嗯?”金铃转过身来,微微吃惊地扬了扬眉毛,她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事。

娃娃脸顿时涨红了脸,神情变得极不自然。

“我有船在后面,”他说,一只脚在地上无意义地划着,“等一歇你谈完了事,到卫生院来找我,我送你回家。”

娃娃脸的这番举动把金铃的心一下子搞乱了,好象在严寒的冬天,从光秃的树干下,突然吹来了一阵春风,暖暖的,湿润的,带着五月的豆花香气。使人闹不清,究竟是迷失的春天又回来了,还是美丽的春天迷失了。她抬起头来,朝公社大院外望去,晴朗的蓝天下卫生院乳白色的建筑,显得很洋气;绿色的河流从古老的桥洞下穿过,杨柳还没落叶,颜色还很青翠。如果没有阿福和泉根的插曲,此刻,她会很爽快地答应娃娃脸的邀请,她会无忧无虑地坐上娃娃脸的小船,向鲜花盛开的田野驶去,享受一次阳光下的爱情心会微微震颤,眼睛会深深陶醉,会有微笑,会有嗔怒,会有娇羞,会有勇敢,会说一些无用的废话,会作一些无力的抵拦这是自然谱给少女的一首单纯的歌,歌唱它是每个人的天性,但是……

但是生活却常常同人开玩笑……

然而,反过来,如果没有泉根和阿福的插曲,那天她就不会去采草药,今天也不会到公社来,她每日在龙湾村窄小的天地里劳动,决不可能接连两次碰上娃娃脸;那么,那过去了的往事,也就只能如迷失了的春风,在给人轻轻的骚扰之后,就无影无踪了……

娃娃脸不知金铃的心事,见她犹豫不决,以为她还没理解自己的心,就吞吞吐吐地又补上了一句:“我有,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说完他非常不安地等着金铃的回答,眼睛里流露出孩子般真诚的焦急。

金铃把目光移向娃娃脸,在这张脸上没有阴影,连忧愁也是明朗的。“他会幸福,他总是会幸福的”不知怎么她心里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同时她马上想起另外一个人泉根正在苦难中呻吟,她是来救他的,她怎么能再有心思去和娃娃脸谈情说爱呢?

她想到这里,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要办的事,也许时间很长,你等不及的。你还是一个人先回去吧!”说完,她看见他发光的眼睛黯淡了,同时无精打采地垂下了脑袋,没有再勉强也没有再恳求她。突然间她觉得他也很痛苦。她低下头,咬了一下嘴唇,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勇气,头也不回地径直闯进了办公室,来到穿灰制服的人跟前,也不顾女秘书惊愕的未醒悟过来的目光,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马书记!”

马书记抬起头来,也微微吃惊:“哦,你是……”

“我是杨家大队的,我有事要向你反映。”金铃很快地回答,好象是怕把她重新赶出去。她一反平时那种对长者温顺恭良的态度,把话说得又急又快,象炒豆似的,一句未完,下面一句赶紧又蹦出来了。马书记还没来得及叫她坐,她已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个大半。

但是马书记并不象那个女秘书那么凶,他很和蔼,甚至相当耐心地听她那由于着急而变得杂乱无章的叙述,一面慢吞吞地呷着茶。当金铃由于激动而把脸憋得通红,突然嘎然而止,说不出来的时候,他请她坐下,温和地问:“说完了么?”

“完了?”金铃想还有很多意思没有表达出来,怎么完了呢?她用手帕不住地扇着绯红的脸蛋,竭力使自己冷静地思索。

“我要声明三点,”她接着又郑重地、严肃地说,“第一,我跟浦阿福没有任何关系,我根本没有同意订婚,所以,这不是什么军婚。”她想到了可能加给泉根的罪名,觉得这是最重要的。

“第二,打人是犯法的,凭什么打人的人不受罚,却把挨打的给关起来,这是什么王法?”她又说。

“第三,”她稍微停顿了一下,脸涨得更红了,似乎为了鼓足勇气,她用力咬了一下手帕,接着又说:“新婚姻法规定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我爱泉根,又有什么错误?”

马书记还是带着惯常的平静的微笑,女秘书却已停止了手里的工作,半张着嘴巴,惊愕地望着她,好象听到了什么异端邪说一样。金铃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既然最难言的话已说出了口,感情的激流已突破了人为设置的最大关卡,那么,还有什么可以阻止它流淌呢?她抬起头来,不再局促,不再怕羞,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手帕放进了衣袋。

“你说完了?”马书记问。

“完了。”金铃回答,侧过脸去,用昂然带有挑衅性的目光回敬了女秘书。

“你刚才说的那个叫什么……哦,泉根,已经回去了。今天一早,你们浦支书派人来领的。当然,打人是不对,这个问题嘛,我已和你们浦支书交换过意见,他也同意我的看法,对于那几个年轻人,他已批评了。”马书记不慌不忙地说。

“浦支书?”金铃感到意外,泉根回去了这件事,多少使她有点宽心了,也多少还有点担心,不由得又盯问了一句:“谁来领他回去的?”

“是你们队的民兵连长啊,还挺负责的哟!”马书记说。金铃不再作声。她想看看马书记对于她的第一和第三点如何表态。

“看你,眼都肿了,一夜没睡好吧?”马书记似乎有意不提这两点,向金铃望了一眼,很关切地说,“不要这样,啊,年轻人嘛,唉……”

金铃见马书记说她一夜没睡,心里很感动,一股暖流涌到身上,但不明白这“啊”和“唉”表示什么意思,不由得眨巴着眼,向马书记望去。

“听说你中学毕业后回乡生产,一直很安心,劳动表现很好。”马书记又说。

“他真是一点也不‘官僚’,情况了解得很清楚呀。”金铃想。

“是你们大队浦支记向我反映的。”马书记向着朝他投来惊奇目光的金铃说,“你们浦书记很夸你啊,你不要总是……啊?……”

又是浦书记?金铃再次感到意外,其实马书记说的倒是实话,浦支书真的夸过金铃,他是一心一意看中了这个“未来的儿媳妇。”

“你今年多大啦?”见金铃不响,马书记总是有办法打破沉默,使气氛融洽起来。

“二十二岁。”金铃答,忽然感到有点羞。

“是啊,还年轻哟。这么点年纪,就谈恋爱,是不是太早了一点?所以嘛,你今后在生活上也要注意检点一些,不要……啊,太那个了。把心思放在‘四化’建设上,你这样年轻,大有作为嘛。”

马书记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拍着她的肩膀说:“小姑娘,你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好好干,大有前途。啊!”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金铃觉得似乎还有些茫然,可也只好身不由己地起身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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