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4:12:16

近代科学的发展,使人们对于梦有了新的认识。据说由于某种生物电的传导作用,某些梦确实会成为生活中即将发生的事情的预兆。

当然,既是预兆,便不可避免地会分成吉祥的和不吉祥的两种;不过不同国家和信仰的人,圆梦的说法也是不同的。有位英国女作家在她的著名作品中写到,梦见小孩,表示自己或亲属肯定有麻烦事;而在我们的龙湾,据说梦见一个可爱的胖娃娃,则是喜讯将临的先兆。比如泉根小时候就不止一次地听到他妈妈用近于夸张的语气,兴奋地向邻居唠叨,说她在怀上泉根的那个月,一连三天,闭上眼睛就看见一个戴红肚兜的男孩,伸着小手扑到她怀里来。

这些年来,不知是由于光怪陆离的社会生活使得梦幻世界也难以适从了呢,还是由于命运与人的交感信息发生了新的差错?总之,吉祥的梦变得不灵验了。泉根母亲曾经一度炫耀过的好梦,当它美丽的颜色,投射到生活中时,却映出了相反的光泽。

而现在,“香玉”的美梦在泉根的身上,它将预示着什么呢?

昨晚,在他的好梦初醒之后不久,不结实的蓬门就被俞嫂的丈夫民兵连长推开了。他一见泉根这副痴痴呆呆、念念有词的怪模样,倒是自己先吓了一跳,赶紧匆匆地下达了大队书记的命令:“从明天一早起,不许再进蘑菇房。”说完,又呵斥了一番,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撒泡尿照照自己”等难听话为自己壮了一下胆,就马上转身走掉了。说实话,要不是俞嫂逼着,他死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来的。

民兵连长走后,从梦幻的云雾里跌到现实的岩石上,泉根想到这个美丽的梦或许是预示着他将再也见不到金铃了,不由得走出去,对着黑暗无边的荒野,发出了重重的一声悲叹:“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天一亮,他没有再去蘑菇房,生产队长分配他到稻田喷了一天的农药。傍晚时分,他象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破草房,刚刚点上灯,忽然奇迹出现了,金铃似乎应该说是“香玉”,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在梦中站在他低矮草棚的门口。

金铃没有等他的邀请,只轻轻一推,这扇既没有锁也不插闩的门便开了。她大方地走了进来,把补好的衣服交给泉根这证明不是梦境,不过泉根不相信自己此时的感觉。

“啊,泉根,你怎么把屋子弄成这个样子?瞧,桌上全是灰尘,呀,床单也破了!”这是金铃走进这屋子里来的第一句话,完全是顺着她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的,因为她真的从来没见过比这草棚更灰暗的屋子了。但是话一出口,她马上就后悔了,一颗善良的心使她想到这间草棚主人的处境和困难,她不应该这样去指责他。好象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她随手拉过破床单,用自己的针线密密缝起来。她的动作是十分自然的。

然而在泉根这一方面,却完全是另一种情景了。他更加无法确定自己不是在梦幻中,尽管他狠狠拧痛了自己的大腿。金铃的话象仙乐一样缥缈而来,又象奇妙的神符,贴到了他的额上,使人眼目清新,满室生辉。真的,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温柔的责备,如此亲切的帮助,他惊愕地半张着嘴,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不一会,金铃替他补好的那件衣服,已被他攥在手里揉成一团了。

一股从未经验过的暖流,好象一只看不见的温柔的手,在他的心上轻轻抚过,使他那麻木粗硬的神经外壳悄悄裂开,渴望幸福的苗芽钻了出来。在刹那间他甚至展开了一个奇特的想象:如果他泉根是一个县委书记的儿子,如果他和金铃不是在这黑暗的草棚里,而是在窗明几净的卧室中,如果这位美丽的姑娘不是埋头在补这些该死的破东西,而是睁大两只好奇的眼睛,专注地听他谈他所读过的中外名著,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啊!

本来,他的灵魂,他的心和任何一个书记的儿子,不应该有什么两样。中学时老师讲过,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薄伽丘早在十四世纪就说过:“人生来是平等的。”他才不过三十岁,为什么不能和别人一样,对爱情有自己的憧憬和追求呢?

但是他不敢回答自己心灵的召唤,倒是金铃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泉根,现在都落实政策了,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你为什么不把生活安排得好一点……”

她说着,眼圈一红,这时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苦恼,忘记了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好象一个健康人在虚弱的病人面前感到不安一样,泉根这凄惨的屋子使她难过,在不知不觉中,同情的泪水充盈了她的眼眶。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并不掩饰。她抬起头来,一双带着泪光的眼睛象白日的阳光那样诚实而明亮地注视着泉根。

这双眼睛的纯洁的注视使泉根象触了电一样浑身酥软。真的,眼前的姑娘不明明是昨晚梦中的“香玉”吗?真怪,到底是梦中的“香玉”变成了金铃,还是梦把金铃变成了“香玉”?唉,一切是这样迷离恍惚,恍惚得不象真的。恍惚中他想起在学生时代,以及这些年来为逃避现实而读过的许多书来。大师们的至理名言,是人类春天里的财富,芬芳传过几百年的时间不会消逝。他觉得他的灵魂脱离了凡体,正飞向自由的蓝天,飞向平等的花园……

“咦,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呀?”金铃奇怪地问。她的话提醒了他。他收回自己思想的野马,清醒的目光重新落在他置身的草棚里。他脸红了,摇着头嗫嚅地说:“我……我在想从前看过的书上的一些话,当然,书上的话是很荒唐的……”

“你读过许多书,是吗?”金铃的神情活泼起来。“你能给我讲讲么?”

他又一怔,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来。他向她望了一眼,好象不知从何说起。她却带着真诚恳切的神情,喋喋不休地说道:“真的呀,我比秋芳还要羡慕人家读书哩。小时候哥哥给我买过一本书,叫《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可好看啦,又有画又有字。但没等我全部认识上面的字,‘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哥哥连夜赶回家把书拿去烧掉了。以后,再也没给我买过书。我上学的那阵子,都是胡闹……我真后悔,我想我要是多读点书,一定不会象现在这样蠢,象现在这样心里有话说不出来。世界上有那么多书,那上面一定写着做人的道理,写着人生的道路该怎么走。”

“可是,如果你真的读了许多书,也许你会后悔的,因为书上讲的人生和实际的人生并不一样,这只会使人徒然增加许多痛苦。”泉根被这姑娘的热情所激发,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从心底发出了深沉的叹息。

“你不信我的话吗?”他向金铃望了一眼,又说,“我读过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许多作品,这些作品差不多都讲到人生来是平等的。德国伟大的作家席勒写过不少充满激情的诗,赞美过这种平等。记得有一首小诗是这样的:‘多奇妙啊,平等!它把同盟者与同盟者,朋友与朋友,国家与国家连系在一起!平等是人类神圣的法则……平等给人以数字和度、量、衡。灿烂的阳光与黑暗的夜晚,周而复始,交替轮换谁都不嫉妒谁取得胜利,它们只争着为世界服务’。我第一次读到这些东西,是念高中的时候。星期天不回家,躲在学校图书馆里看的。后来我们办小工厂,勤工俭学赚到了很多钱,学校发给我们助学金,我省下钱来买了好些书,除了化学书以外就有席勒的、莎士比亚的、薄伽丘的……唉,说这些有什么用。这些大师的话固然是至理名言,可是却象空气和泡沫一样叫你抓不住,或者象日光的折射一样只有美丽的色彩而不见有形的实物,而我们脚下,不平等的现实却象坚硬的岩石,永远也改变不了。所以,不要去理会书本吧,那都是一些谎言……”

“不,不,你瞎说!”金铃忽然激动地叫起来,“照我看,书本上说的都是对的,人就是平等的。象阿福这种人有什么本事,还不是凭他爸爸的权势才开后门参了军吗!要是你们在同一张桌子上考试的话,他一定考不过你!哦,对了,泉根,你为什么不去考大学呢?我要是你呀,我一定去考!”金铃说着,两只眼睛闪出亮晶晶的光芒,她大概是记起了小秋芳想考大学的事。

泉根似乎被她这大胆的设想吓了一跳。其实,如果仔细分析的话,金铃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现在三十岁的大学生可有的是呢,只不过处在泉根这样的地位,从来不敢这样想罢了。所以金铃的话使他震惊,震惊之余,不无辛酸地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上帝把地球投入太空,它同样把人投入命运。命运把人包围起来,然后把他带到去向不明的地方。”

“啊,你的话多么难懂,我不明白。”金铃摇着头说。

“可这也是书上的话,十八世纪的法国诗人维尼说的。”泉根道。

“这个维尼象我妈妈一样。”金铃天真地笑起来,“真的,我妈妈就是这样,老是说什么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今天她还给我讲了一个很荒唐的故事,却硬说是真的。”金铃一面笑,一面把那个菩萨娶亲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末了,她好奇地问:“你说,这难道会是真的吗?”

泉根认真地听完了金铃的话,沉思了一会说:“我也听说过这个故事,不过,那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

接着,泉根讲了这样一个辛酸恐怖的故事:

不知道多少年以前当然,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时还没有解放,是神权统治的社会,所以人们对神是无比恭敬的。在龙湾,每年春节,都有八个精壮的汉子,用轿子把横桥庙里的菩萨抬到村里最大最平坦的打谷场上,座北朝南,在最尊贵的位子上安置好。然后摆上整桌的鸡鸭鱼肉,酒菜水果,同时,村里还请来戏班子,在菩萨坐的下首唱上三天戏。这样,菩萨一面吃喝,一面看戏,享尽人间的快乐之后,才被抬回庙里。

但是这菩萨(其实就是泉根过继的“干爸爸”,不过他不愿意说)并不幸福,因为他是个男身,整个庙里只有他孤单的一尊。所以,尽管村人们每年请他吃酒看戏,尽管供奉者的香烟日夜漫在殿堂,可他依然感到寂寞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爱情是人的天性。意大利人薄伽丘早已说过,连中国的神也逃不过的。

终于有一天,菩萨把他寂寞的痛苦托梦给了老和尚。虔诚的老和尚是这样体恤菩萨,立即派人动土,花了九九八十一天,在男身菩萨的旁边塑了一个女身像。这女身像塑得肌肤丰润,粉面丹唇,而且凤冠霞帔这是古人结婚的礼服。总之漂亮得完全配得上那个男身菩萨。只是有一条,这女身像虽然外表金碧辉煌,内里却是泥塑的。暂且还没有灵性,不能与男身菩萨成婚。而这灵性,据和尚说,必须是一个妙龄少女的魂魄。

于是就发生了和尚点名的事。本来这是秘密进行的,因为这样才能体现神的意旨。但是庙里的保密制度不象现在这样严格,一个小和尚不小心走漏了消息,所以不到半天,差不多整个横桥庙界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在某一天的夜里,如果谁答应了老和尚的呼喊的话,那么她就得在这一夜交出她凡体的生命,灵魂升入天堂,幸运地嫁给菩萨,永远接受凡人的供奉和膜拜。

按理说,当时整个庙界里的信女,都应该渴望自己或者自己的女儿升入天堂,得到终身侍奉菩萨的荣幸的。

但是事实上,当那神圣的时刻即将来临的时候,村子里却象刚刚被瘟疫扫荡过似的,人心惶惶。天刚刚黑下来也许还没有黑,因为那是个阴天,在这种天气里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不是很分明的。总之,每户人家所有的门都闩上了,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所有的鸡鸭都关在笼里。每一个女孩子,不管是俊的还是丑的,麻的还是瞎的,都得到父母严厉的叮嘱:“不许出声,今天晚上,谁喊你也不许应。”那些抬过菩萨的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全部象守门神一样,严密监视着自己年轻的媳妇,或者是年幼的妹妹,心爱的女儿。连五、六十岁的老太婆,也把她们干瘪的嘴巴,象守财奴的钱袋一样紧紧闭上,虽然菩萨根本不会要她们。

时间好象来自地狱的甲虫,慢吞吞地爬着令人难忍的步子。鸡不鸣,狗不叫,温柔的南风不再吹拂,低沉的天上布满乌云,随着夜的降临,村庄好象掉进了蟒蛇的肚子,在令人窒息的恐怖中微微颤栗。

黑暗中传来老和尚的第一声呼喊。这尖溜溜的假嗓子,好象阴间的鬼叫,在黑夜的无底深渊里游动,回旋,最后仿佛变成一只有形铁箍就象罗刹国里那种专门惩治恶人的铁箍一样,紧紧地箍在惊恐万状的人们头上。那些吃长素的善男信女们,连佛也不敢念了,这一方面是恐惧使他们发不出正常的声音,另一方面也是唯恐不小心发错了声,无意中响应了菩萨的召唤。所以他们只是死死地捏着念珠,仿佛自身都成了一尊尊泥塑的菩萨。

可是在这个村子的最南面,也就是离庙最近的地方,有一间破旧的茅草房,里面住着一个孤苦伶仃的寡妇和她的独生女儿小英。严格地说,小英并不漂亮,黄黄的头发,黄黄的脸皮,连眼珠子也是黄黄的,鼻子上还有几颗雀斑。十九岁了,胸脯还是瘪瘪的,又单薄又细弱,丝毫没有菩萨的贵夫人那种风韵。那一夜她正发着高烧她已经烧了三天三夜了。可怜的寡妇请不起医生,只好日夜守在床头哭泣。当老和尚的喊声传来的时候,小英恰好从昏迷中醒来,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喊她,便答应了一声,这本是很自然的事,因为这几天她一直在昏睡中度过,一点也不知道那喊声会对自己的生命有什么威胁。

可是寡妇却吓坏了,这件事对她来说,比天火烧、霹雳震还要可怕得多,因为一切来自人间的大祸都可以用语言、用声音来发泄情感,而对来自天堂的召唤却不能形于声色。她想阻止女儿,可是怕触怒了菩萨;她若不阻止,眼看女儿的魂魄要被勾去。在这万般紧急中,寡妇急中生智,她一把搂住了女儿,并抓起被角紧紧地捂住女儿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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