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4:11:20

传说龙湾风水不好,这话实在没有道理。这个庄严的河湾,它骄傲的名字,可以在古老的县志上找到。它的血管里所奔腾的,是一条著名大江的液脉。据县志载,明末抗清斗争中,江南的爱国军民曾经在这里大败清军,打死过清军进攻江南的统帅李成栋的弟弟;而清末的长毛(太平军),又在龙湾举起过义军的大旗;然而,历史战乱的足迹,改变了王朝的标记,却没有使这里人民的生活和习俗有丝毫的变动;龙湾依旧是龙湾,水流依旧从龙头流向龙尾,最后归入大江,奔向东海;年复一年,龙湾的流水,在它波光闪烁的威仪中,反映着对历史无情的沉默和对现实冷淡的忍耐。从它身边生长起来的苦楝树,顽强而衰弱,在枯荣的挣扎中目空一切。

但是从龙湾延伸出去的支脉斜泾浜,却象它平凡的名字一样质朴,它只在这个村庄的窄小区域里流着,如同一个安分守己的农家女儿。它从不泛滥、也不枯竭,但是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忘我地用它不息的清泉,为每一朵鲜花祝福。在家家户户屋后的花园里,都有它勤勉的踪迹。它大方地让人们在靠岸的浅流处围上栅栏,饲养白鹅和鸭群;它的热情还在翠绿低垂的丝瓜和红珊瑚般鲜艳的扁豆上闪烁。它与青青的秧田和金黄灿烂的油菜地和睦相处,谦虚和平,从不怀忌。它在竹影和合欢树的绿荫怀抱的村庄后面穿过,体态轻盈苗条,象天真的少女,嘻笑地拍手跳跃。它在忽然转折的地方显得痛苦,歌喉凄惋地升高。但是它严格地忍受了自然规定的道路,跳过呜咽的地方,顺从地前行。在潇潇的春雨中它象酒醉的新娘,多情地为播种过的田野染上生命的绿郁,但是它从不为放纵的亲吻而漫出堤岸;在月圆的中秋它依然丰满,象一位庄重的母亲,微笑地注视着大地黄绿的财富它的天才的创造。

一代又一代的姑娘喝着斜泾浜的河水长大。到了青春妙龄,向往爱情的年纪,被一顶红花轿抬着(如今已简化成彩船或自行车,完成了人类社会的又一次移风易俗的飞跃!)送到陌生的婆家。在那里她们辛勤操劳,生儿育女,又亲手将她们的女儿,送到新的婆家。

历史在忍耐和等待中盼望,一直延续到金铃这一代。从六岁起,小金铃就在这条慷慨仁慈的小河浜里洗涤野菜,挖掘赖以果腹的水生植物的根茎。

有一天是荷花含苞、晚秧青青的六月天,大自然象少妇绚丽的裙裾,鲜艳而多彩;农民辛劳的汗水,象斜泾浜河的水一样落进田间。而用汗水换来的粮食,大半被征购走了,大家都得为国家分担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饥饿的煎熬虽然这里实际上是连续三年的好收成!

在拂晓的晨星发亮的时候,妈妈带着小金铃来到她劳动的棉花地。她给了她心爱的小女儿一个糠菜对掺的团子作早餐,把其余的两个团子用手帕仔细包起,放在田头的大树下,因为这是她们母女二人的午饭。

太阳出来就是一团火,它烧灼着大地,路上扬起灰尘,田野在沉重地喘息。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六岁的小金铃得到的“玩具”是一把小铲刀。妈妈说:“乖囡,去挖点水花生根,姆妈回家磨细了好做给你吃。”妈妈说完,生怕她的宝贝热坏了,从河里揪了一张水淋淋的大荷叶,用草茎穿起,戴在小金铃头上,还一再叮嘱她,到树萌下去挖。

妈妈站到闷热的棉花地里去整枝了。小金铃就用妈妈给她的铲刀,开始了她童年时代的游戏兼活计。

水花生是善心的斜泾浜河送给穷人的礼物,它到处生长,只要有一节枝蔓落地,就能繁殖成茂盛的一片,那油绿的茎叶密密挤挤,仲夏开出米黄色的小花,直到深秋也不凋零,看上去极象一匹匹深绿色的家织土布。好比有的女孩子喜欢绫罗,有的女孩子喜欢呢绒一样,质朴的斜泾浜河选择了粗糙的土布作为她的装束。

如果是一个城里来的人吃着冰棍或冰淇淋,到这里来观赏风景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新奇地睁大眼睛,觉得眼前的一切美极了。但是要你顶着烈日不停地挖掘水花生根茎,那滋味可就不那么好受了,别说是这么一个应该还在幼儿园里玩耍的小孩子了。

树荫缓缓地一点点缩小它的势力范围,小金铃不得不跑到太阳底下去挖水花生了。才挖了不一会,她就觉得胳膊痛了,汗水湿透了她的小背心,口也很渴。但是她很听妈妈的话,她到河里舀了点水喝,又把晒干了的荷叶草帽放到水里浸了浸,戴上以后继续挖。她一边挖一边竭力想一些有趣的事。比如,妈妈说,这水花生的根茎,磨成粉,可以做吃,妈妈说这很面,很好吃,比早上带来的菜子好吃多了……可是,这样想的结果,却使她的肚子饿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跑到树下,解开手巾包,把那两个糠子,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太阳升到了头顶上,知了躲在叶隙的凉荫中嘶叫,枯焦的树叶在热风中飞舞。妈妈精疲力尽地钻出棉花地,拉起蜷缩在树下睡着了的小金铃:“乖囡,快醒醍,姆妈来了。”

小金铃从倦梦中醒来,马上揉揉眼睛,指着地上一大堆晒得发蔫了的水花生根说:“妈妈你看!”

“好乖的孩子,饿坏了吧!”姆妈说着伸手去摸那个手巾包。

手巾还在,包却是空的,菜子早已不翼而飞。妈妈惊奇地扬起了眉毛,可是当她抬起头来望着女儿的脸色时,一切都明白了。一句话也没说,妈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到河边去喝了一点凉水,迈着疲惫无力的步子,又走到棉花地里去整枝了。

那时正在困难时期。金铃的哥哥正在上学读书,而他年老的继爹则已经受不起困难的考验而离开了人世。对于这个只有孤儿寡母的家庭来说,要种好分得的这块地,只有披星戴月地干了。所以金铃娘没有工夫再回家烧饭吃。再说也没有什么粮食可吃的了。这个可怜的母亲,每月还要卖掉自己少得可怜的一部分口粮,为儿子缴纳饭钱啊。

日中的棉花地,一面吞下太阳照射的光焰,一面吐出它的高温,田垅里闷热得象蒸笼,似乎连空气也不够用。金铃娘不一会就觉得头晕、恶心,眼前发黑,一蹲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时小金铃正在河边掘水花生,她从妈妈的神情里感觉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不该把那两个子都吃掉了,害得妈妈连午饭也没吃。所以她不再玩耍,她要多掘一些,回去好做,让妈妈吃个饱。掘着掘着,她觉得渴了,马上又想到饭也没吃的妈妈一定渴得更厉害。于是她赶紧舀了点水,顾不上自己喝,给妈妈端到地里去。

可是她发现妈妈两眼紧闭,躺在地上,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水全洒了。真巧,一碗水全都泼在妈妈的脸上,妈妈被清凉的水一激灵,终于苏醒过来。小姑娘又是拖又是拉,把妈妈弄到河边的大树荫下。妈妈喝着女儿端来的凉水,脸苍白得象一张纸。

整整一个下午,妈妈就躺在树下,一动也不动,蜷缩的身躯,好象一片被热风吹离了枝干的枯叶。

从此以后,这件事铭刻在小金铃稚嫩的心灵上,再也抹不掉了。她想一定是因为自己吃了妈妈的菜子,才使妈妈昏倒的,为了弥补过失,她一定要自己想办法赚钱,象大人一样地赚钱,赚了钱统统交给妈妈……

不久,有心计的小金铃终于想到了办法,她每天去割满满的一筐青草。家里没有羊,没有兔子,妈妈问她割草干吗,她仰着小脸说:“我送给阿奎伯伯。”

阿奎伯伯就住在金铃家隔壁,家里养了好多好多小兔子。小兔子红红的眼睛,洁白的毛,可爱极了当然可爱之处还不仅在此,听说一对小兔子能卖一块钱呢。阿奎伯伯每次卖了小兔子从城里回来,篮子里总是装满了香喷喷的大饼,油条,还有糖果,和从馆子里买来的大米饭、炒肉丝,以致每次从镇上回来的时候他的孙儿孙女们象蝗虫一样扑上去。小金铃还吃过阿奎伯伯的一粒糖,那滋味常常叫她回忆。

不过小金铃可不是为了嘴馋。每天,她把一筐草送给阿奎伯伯以后,就呆呆地蹲在兔棚边上,看阿奎伯伯怎样喂养。一天,两天……阿奎伯伯渐渐看出点意思来了,就说:“小金铃,你这样喜欢小兔子,捉一只回去养养吧!”

话说到了小姑娘的心里,她日夜盼望的就是想要喂小兔子,可是阿奎伯伯真的提出来了,她却难为情地低下头说:“我没有钱。”

“不要你的钱,”阿奎伯伯说,“是我送给你的。”

金铃咬着手指想了想,问:“那么,它会生小兔子吗?”原来,这个小小的脑袋里还有更宏伟的计划,她想要繁殖许多许多小兔子,卖了钱给妈妈。

阿奎伯伯笑起来:“傻姑娘,一只兔子怎么能生小兔呢,小兔子跟小孩子一样,要有爸爸妈妈的呀!”

小金铃又为难地咬起了手指,她想,一只兔子要好多钱呐,她怎能白白拿阿奎伯伯的?再说一只兔子也不能生小兔,养到最后也还是一只,怎么办呢……她总不能要阿奎伯伯把“兔爸爸”、“兔妈妈”都送给她啊!

想来想去,最后她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我不要!”

阿奎伯伯不解地望了她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小丫头,你那点鬼心思瞒不过我。我看你是想要一窝小兔子吧!来,我给你一对老兔子,算咱们分养。”

小金铃转动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阿奎伯伯,她不懂“分养”是什么意思,所以也不敢答应。

阿奎伯伯向她望了一眼,慈爱地笑着说:“人不大,心眼倒不小。好啦,告诉你,这两只兔子,你拿去养,等它们生了小兔子,就算你的;这对老兔子,仍还给我,不算送你。这就叫分养,你看这样行了吧?”

小金铃一听,马上咧开嘴巴笑了。两只灵活转动的黑眼睛里,好象朝那堆白云一样密集的兔群里伸出了小手:“阿奎伯伯,这一只;阿奎伯伯,那一只!”可是她站着没有动,懂事地由阿奎伯伯随便捉了两只。虽然没有捉到她最心爱的那一只,她也不好意思再说了。

她欢天喜地地把一对兔子抱回家去,求妈妈给搭了棚。她天天割草垫土,精心喂养。两个月后,这对老兔子生下了一窝小兔子。小兔子肉鼓鼓的,因为没长毛,全身呈粉红色,象一团团肉疙瘩。为了怕老鼠叼走小兔子,她夜夜都要起来看几遍。

后来小兔子又下了小兔子,她就把那些可爱的小动物卖掉了,变成了饭桌上的咸鱼,她身上的花布衣服,妈妈的棉袄和哥哥的书籍课本……

正如斜泾浜河沿岸的每一株翠竹、每一棵杨柳、每一丛水茭白都标志着河床蜿蜒伸展的方向,使人们即使在泉流干涸的时候也能记起它旧有的道路一样,金铃童年时代艰辛的生活,也在她生命渠流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记。每当她回忆过去的时候,总是能清醒地看到自己所走过的道路,如同在冬天清朗的星空下,沿着斜泾浜河向前走一样。

那么,她生命的渠水,现在流到了什么地方?

本来,她用汗水打扮了自己的青春,她也应该用汗水来换得青春的幸福。这个质朴的愿望,就象野荠菜花顺应自然对于色彩的要求而开出简单的素色的花一样。可是……

可是愿望是天上的彩虹,现实却是地上的河流。有时彩虹把它绚丽的色彩照到了斜泾浜河上,河水在短暂的刹那间为它泛起梦幻般的波光,但是却不会因此而使水流改变它真实的流动方向。就象云朵能映在河里而河不能幻化出真正的云一样,历史留下的生活的航道,不因任何美好的愿望而改变。斜泾浜河忠实地沿着百年前的河道前行,它心安理得,天经地义……就象杨家村人的生活一样!

妈妈是沿着这样的道路走过来的,如今到了生命的暮年;女儿还是一枝稚嫩的苗,一朵含苞的花。应该说,孕育花朵的蓓蕾刚刚从嫩叶间诞生,以它新奇的姿态展望世界时,世界对于她,并不完全是和煦的春风和明媚的阳光。这朵蓓蕾也许要经历烈日的烧灼和严霜的鞭打,好象她母亲的少女时代一样……

金铃不敢再往下想,听完母亲讲的关于菩萨娶亲的故事,外面的有线广播响起来,正在播送婚姻法讲座。妈妈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母女两人坐了一会,在母亲的催逼下,默默地吃完了夜饭,金铃回到自己的屋子。她从枕边拿起一件衣服,还是那天泉根在蘑菇房撕坏,她向他要来准备帮他补的。漫长的夜无可消遣,她拿起衣服一针一针地缀了起来。

衣服有一股汗味,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的气息。那一年在挖河工地上,她给许多小伙子补过衣服。她的有求必应的好脾气使得小伙子们纠缠不清,以至他们每天一下工就抱着破衣服来了,好象她这里开了个缝纫铺。甚至有的恶作剧地扯掉自己上衣的扣子来叫她钉,有的还藏起她的针线包,笑嘻嘻地欣赏她认真着急的模样。他们在休息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俏皮话,舌头象涂了油的车轴,可是眼睛却一直望着她转……这些回忆,好象在牡丹盛开的四月天,悄悄飘来的一阵南风,那么温馨甜蜜。但是她曾经是多么的讨厌他们。忽然她的眼前又出现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他一开口总是叫人笑得肚子痛,就是他轮流扯光了衣扣,叫她来钉,她几乎对他生气了;他有一次还吞吞吐吐地约她晚上到小竹林里去,她当时不假思索就拒绝了。

“为什么?”他急急巴巴地问她。

“那儿闹鬼,我害怕。”她一本正经地说,然后笑着跑开了。

从此他再也没找她。好长一段时间,她为自己摆脱了这个调皮鬼的纠缠而庆幸,后来就渐渐忘记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突然想起来,并且一想起来就驱逐不掉。随着手里针线的抽动,她的心里泛起了一丝失意的隐痛,好象蝴蝶飘然飞去了,但是那扇动的翅翼却在花朵的嫩瓣上留下了点点春意。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讨厌他们,记得好象是嫌他们俗气,嫌他们开起口来总是谈谁的对象漂亮,哪家的媳妇丑,好象他们生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娶一个漂亮的老婆……可是,现在俞嫂介绍的阿福,难道不是比他们之中任何一个都俗气百倍吗?

金铃想得痴痴地,不小心针尖一歪,扎破了手,食指尖上渗出了一点鲜红的血珠,因为怕弄脏手中的衣服,她赶紧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吮。这时她忽然想到,如果要说不俗气的话,那么在这个小小的龙湾村里,似乎就只有眼前这件破衣服的主人泉根了。他有广博的知识,有深刻的思想,在迟钝的外表下他的头脑是敏锐的,可是他却被所有的人嘲笑、奚落,人们象躲避瘟疫一样地远远躲避他。这世界是多么的不公平啊!她又想到她从未把自己的终身和他连系在一起,只是由于那些莫名其妙的谣言和讹传,便引来了一场反对的暴风雨。她说不清在这件事上,是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还是即将诞生一个伟大的真理。然而不管怎么说,她觉得她应该理直气壮地反击那些攻击者包括她所信任的哥哥在内:为什么泉根没有权利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幸福?难道象他这样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人,注定只能娶一个傻子吗?

她收起针线,装进自己的口袋,放下补好的衣服,悄悄地推开了窗子,向着黑夜笼罩下的大地发出无言的询问。大地象一位忧郁沉默的母亲,向她送来风的叹息。天上柔弱洁白的月牙拖曳着云片的轻纱,似在不停地浮动,好象她的一颗不宁静的心。

忽然,一阵新的意识潮水般地卷过她的胸中。她望着那虽然黑暗却是广阔的大地,心想,她应该有另外的路。是的,她年轻,她能吃苦,她有内在的力量;世界那样大,她决不重复母亲走过的路,她要突破历史河道上的种种堤防,让自己心灵的流水漫到千里沃野,与地上的绿树和鲜花拥抱,与天上的云彩和雨点接吻。如果是真正的爱情无论在天上还是在地下,哪怕是在无极的宇宙的边缘,她也要去探索,去追求……

她转身把补好的衣服折了几折,挟在腋下,推开了门,望了一眼黄昏的星空,毅然踏上了木槿和竹篱笆夹道的村中小径,朝泉根住的小草房走去既然偌大的世界已没人好商量,她为什么不能去向他求教呢?她自己的虔诚的脚步使她完全忘记了那草棚附近闹鬼的传说,她心里坦然得就象从前的村妇踏着太阳下的大路到庙里去敬神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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