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失控的火热难抑制的激情(2)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2-31 16:15:03

当年他把自己的毛驴交给社里之前,那个洋人儿一般的肖老师给他鞠了一躬,他的整个儿身心都一起颤,猛地一转身后,才知道自己成了一个崭新社会里的崭新的人。

今天,当憋闷异常的他,拼尽丹田的力气喊了一声“贯——尝——吔”之后,刚觉胸口有些轻松,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冒出一个扑头野鬼似的人,还回过身扶着槐树歪着头看,仿佛在讥讽老白家在“超英赶美”的热潮中出了一个落后的人,他浑身的不快霎那间就化作一片冲天的怒火,手一抡,那个“扑头野鬼”就抱头鼠窜了,手里的贯尝锅也就没有了。

当他把锅的碎片一块块地全捡到手里的时候,就冲着那个人的背影骂:“看恁娘个头!连白文昌哥哥都认不得?——哼!哼!哼!——俺就是闻闻味儿,也知道俺的锅在哪块铁坨里头!”

瘦三将碎锅片捏在手里又翻来覆去地看了个够,一种重重的失落就在心头翻涌起来。初级社往社里献毛驴的时候,他本想让毛驴和他一齐走上台去——对于瘦三来说,他的毛驴绝对是一个上得到任何台面的东西。可刚到台下,毛驴却怎么也不走了,他狠命地抽打了一阵后,那头驴索性四蹄一爬躺在地上不动了,回到家里后他激动感慨了整个晚上,仿佛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叫那个不会说话的生灵给敲打得铮铮作响,台下那经久不息的欢呼雷动,才是每一个大坡地人对老白家的最终首肯和至高奖赏,浑身颤颤着的那头驴却浑然不知!

而如今,他的贯尝锅在倏然之间就面目全非地去了,他更浑身颤颤着抖痛不已,心想,原来毛驴也是一个极具灵性的生灵!除了街东边扶了槐树偷窥的那个猥猥琐琐的人,在这个时候,有谁能领会不到他那拚力一抡的壮怀激烈?

西山的红叶像一片已燃烧殆净的野火,一阵又一阵的寒风滚过之后,山野树木就只剩下了一片萧瑟,天空的太阳已明显地向南方挪去了一大截,把映在地上的人影拉得又细又长。瘦三把他的碎锅片抛入那一大堆废铜烂铁之中时,头在一边扭着,恍恍惚惚之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竟连鼻孔哼一声的心情都没有。

四野一片苍黄,飕飕的寒风翻着滚儿打着呼哨儿,一阵紧一阵地漫卷而来,瘦三的心里像坠了一个大秤砣,当他从大北沟里走上北边的土堰时,视野就开阔了许多,忧郁的心刚觉有些亮光,清鼻涕就一串串地滴落下来。也许刚才摔锅的时候,他用的劲儿好像太大了些,手掌到现在还有些麻酥酥的感觉,伸出手去抹了一下鼻涕,两手一搓就又揣到了袖口里。

从他站着的地方向东,原来都种着红薯,地都还没有犁,刨红薯时留下了满地的坑坑洼洼。隔了几块地的东边是赵家坟,两个人正在犁地。

瘦三缩着头,呜哩呜哇地怪叫着的寒风像一把刀,从他肥大的破棉袄下边钻上去后,再来回拉上一阵,生生地痛。他顺手从堰边上扯下几根细高粱杆,在石头上踏扁后往腰上一缠,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东走。走近赵家坟的那块地时,眼前的情景几乎把他吓了一跳。

魏老大正在和屁三一块儿犁地,两头牛在地上卧着,“嘎嘣——嘎嘣”地在嚼吃着红薯,不知因为什么,屁三突然把从墒沟①里捡来的一篮子红薯一抡,提着篮子就跑,魏老大慢慢地从肩上拿下扯牛鞭一甩,鞭鞘子就缠住了屁三的脚,老大一逮,屁三就摔了一个跟头,爬起来就又跑,老大就又一甩一逮,屁三就再摔再爬、再跑。后来老大就急了,甩起扯牛鞭,“啪——啪——啪”地一阵乱甩,鞭鞘子每在屁三头顶上回撤的时候,空中就爆出一个脆响,鞭鞘子在屁三脚下回撤的时候,地上一个闷响后就泛起一股土烟。

老大一鞭一鞭地甩,屁三的上下左右就不断地爆着一声声脆响,像过年点燃的鞭炮。屁三怕打在身上受不了,缩着膀子抱着头,一蹦一跳地来回躲闪,一会儿工夫儿就气喘吁吁地满头大汗了,哭咧咧地喊:“老大!亲大爷!别打了,你说咋就咋,还不行?”魏老大“嘿——嘿,哈——哈”地咳了几声,又在天上来回甩了两鞭后才收住手。

扯牛鞭是犁地时驱赶耕牛的一种农具,鞭把儿有胳膊腕粗细,一尺左右长短,为了方便抽打耕牛,鞭身多在一丈到丈五之间,鞭把儿和鞭身由一个绳圈儿绾在一起。除非种地的老手,一般人攥在手里不用说赶牛,拼尽力气抡都抡不圆,等终于抡开了,许多时候一甩手却打在自己身上。魏老大甩出的鞭子要打牛的耳朵,绝打不到牛的犄角上去。

魏老大看见瘦三后,仰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他把扯牛鞭往肩上一搭,手指着墒沟一溜疾步快走,长长的鞭子像一条大花蛇在身后跳跃着:“掰开眼瞅瞅,全世界的庄稼主儿,哪儿有不可惜粮食的?没经过四二、三年?看看,看看!满地的红薯都扔咧!天冷,天冷,天冷能冻死你?再冷的天能冻死受苦汉?受苦人自带一笼火!”

屁三的头上已冒出腾腾的热气:“哎哟哟,你个大屁篓,成天撵在你屁股后边吃你大屁不说,这一遭儿犁不到头儿,几百斤红薯就出来了,使死俺也捡不净,赶明儿,俺也上山砍柴炼钢去,再不给你搭伙儿了。你要找不着人,就等‘洋犁洋耙’犁,打死俺也不来了。”

在大踏步前进直奔共产主义的日子里,大家都在算计着“白面馍馍吃不了”的好光景,没有人在乎地里的那几个红薯。收的时候大家就像唱丝弦戏,“轰”地一声来了好多人,“轰”地一声比画了一阵子,“轰”地一声就算收了秋。

魏老大一犁下去看见丢下的东西就心疼,就不住地喊屁三:“快拾快拾,好东西儿!好东西儿!当粮又当菜,顶饥又解渴!”屁三就拼命地捡,不到半天工夫儿,就捡了地中间的一大堆,足有两千余斤,没顾上捡起来又埋到土里的仍还有很多。老大催命鬼似地一直大喊大叫,嫌屁三眼慢手也慢,屁三鸡啄米一般累了个贼死,老大仍然叫喊得瘆人,连拉犁的两头牛都把尾巴夹到了屁股里边。屁三终于忍受不住,一甩篮子就要跑,老大一急就甩了鞭子。

瘦三又抹了一把清水鼻涕,往屁股后边一抹,围着那一大堆红薯转了一圈儿,又在墒沟里踢了几脚,捡了几块,皱着眉头说:“这,这,这,不得了!不得了!——咋就都忘了?那红瓣瓣儿土,吃下去屙不出来,能撑死人!这事儿,得给——大全——文昌都说说,得赶紧说说……”

第二天,给魏老大搭伙的又多了一个人,是瘦三。

瘦三在炼钢工地上唾沫四溅地四处游说了一通后,大家都翻瞪着眼,一脸惊诧地看着他,有人拿了大手还在他脸前晃了几下,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后,说:“砸了个贯尝锅,精神就真受刺激了?”——眼看都到了共产主义,说那些烂红薯的事,有人以为他神经受了刺激或精神出了毛病。

魏老大终于忍不住,开大会时拿手指点着盖大全的眉髅说:“你,盖大全!啥时候儿叫鬼给架住了?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恁家的地啥时候儿一亩能打两千斤?放恁大的屁,使不死你,也吓不死你?满地的东西儿也不往家整,那顶饥又解渴,当粮又当菜,多好的东西儿吔,糟践了……”

魏老大在甩屁三扯牛鞭之前,曾给他做工作:“屁三,来来来!叫俺给你说说,你看这红薯多好,跟好娘儿们一样,暖红薯秧儿的时候,一个红薯母能出好些菶秧子,像不像娘儿们生孩子?一个人能给生恁多——嗯?种到地里头去,落地就生根,这红薯长开了以后,满地绿艳艳的密不透风,它保湿保墒护地皮——嗯?哪个娘儿们她不护孩子大人跟她那个家?这收了以后,蒸、煮、烤、烧、炒,想咋做咋做,待见咋吃咋吃,顶饥又解渴,当粮又当菜——嗯?跟那好娘儿们一样不一样?那好娘儿们她啥不能做?——嗯?听俺的,没错!”因为他甩了屁三的鞭子,屁三早把那些话在大街小巷给喊遍了。

他也还想把诱导屁三的那些话再说说,还没有说完,四周就沸腾起来:“老大又在夸媳妇儿咧,‘落地就生根,顶饥又解渴,保湿保墒护地皮’。”“老大想扛布袋红薯往共产主义去咧。”“山西那边儿不种红薯种土豆儿,他想叫媳妇儿解馋呢!”“咋也不是?张雪梅擦红薯片儿,一天好几百斤,一边儿擦一边儿吃呢!大坡地脉气儿坏了,净出些傻二小一样不阴不阳的人。”

老大微弱的声音像往井扔了一把米,使再大的气力也没有人能听见那个响动,他肚子一鼓一鼓地喘着粗气,夹着一个大屁就退了会场。盖大全在后边撵了出来:“俺说,俺说!老大,老大!这大屁不该放的时候儿还就不能放,说你也不信,那两千斤,咳!——那两千斤的产量,谁知道谁在后边给多画了一个圈儿!——咳!俺就知道,迟早,迟早,俺得叫那个圈儿给圈进去!——老大——你还甭不待听,你拾回来的那堆红薯,老鼠都不吃,有那些个好东西,它吃那个咋!不信?……老大,老大……”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