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失控的火热难抑制的激情(5)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2-30 12:13:49

小连终于盼到了第三天,赵老拐拉来一头毛驴车,赵起升赶了,踢踢踏踏地送小连回小埝沟住娘家。一群孩子就在车子的后边喊:“大白桃,大白桃!”

原来那天晚上小连光着身子蹲在鸡窝前,几个调皮小子扒到墙头儿上看,朦朦胧胧的夜色中,白净净圆乎乎的小连就像一只大白桃,张红梅猛地开门儿的时候,扒在墙头儿上的一个孩子就扑通一声掉了下去,第二天他娘还拿了孩子的小褂子,到墙头儿外边叫魂儿呢!

过了一阵子,小连就叫他爹赶车给送了来。张红梅打发走亲家公之后偷偷逗小连:“闺女,你不是说回了娘家就不回来了?”小连红着脸哼扭一声:“俺娘说啥呢,谁又没有说一辈子永不回来!”

天持续地旱着,人们担水种下的小苗儿死的死了,没死的也打着绺,看不见一点青青的绿色,庄稼主儿最开始的惶恐不安源于大食堂的饭菜。

其实大家都没有太在意,白小连娶的时候,大食堂的捉襟见肘就露了端倪。赵老拐交上的一百元钱,盖大全只让花了五十元,他是对食堂的家底最清楚不过的人。

一连十多天每顿都是一碗玉米面稀糊儿的时候,人们就开始乱嚷嚷,当那一碗玉米面稀糊儿又变为玉米面稀汤的时候,就再也找不见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人了。许多人端着那一大碗稀汤质问盖大全,大全蹲在墙旮旯儿里,低着头皱着眉一声不吭,当人们的手指快戳到他的额头上时,他终于两手一摊开了腔:“俺琢磨了好些天,没有啥好法儿,趁现时别的食堂都没有大动手,大伙儿行行好,凡能动的,都上山下地挖野菜吧,吃点儿,晒点儿,俺看这天的劲头儿,一时半会儿恐怕见不了雨。”

人们捶胸顿足地跟大全吵闹了两天,忽然有人喊:“都别吵别闹了,这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近面处儿的茴茴菜、沙扑棱、刺叶菜、猪耳朵……都叫别的食堂的人给挖了了!”

大家就呼隆一下全奔向四野,陆陆续续回来后,魏老大和张雪梅攒下的那半间屋子红薯片儿就叫人偷了个净光。屁三知道后蹦着跳着跟老大喊:“你个大屁篓,打着喊着叫俺给拾红薯,就不知道锁上把大锁子?就数你精数你能,看看,看看!费了恁大的劲,给狗剃了个头不是?”

张雪梅两眼一翻扫一下屁三:“说甚个?——还不是东西儿太少了。”屁三紧跑几步走上前,弯着腰怯生生地说:“俺也就是着急,骂老大哥——那,打死俺也不敢。”

头年种下的麦子,多数没有秀出穗儿来就火烤一般地枯死了,零零星星的沟洼子地勉强地秀了个小穗子,穗子上数得清的几粒麦籽,比麻雀的舌头还要瘦小,蹲下去拔上一担的麦棵子,却收不了几捧麦粒。

见不到一点儿雨水,明晃晃的太阳把大地烧烤得一片燥热,苍黄一片的田野间看不见一把晃动的锄头——那些地也根本就不用锄,没有一丝水分的板结土块里,绝生不出绿色的生命来。

人们喝上两碗略带些米粒的菜汤后,撒上几泡尿就腾空了前心贴后背的肚皮,懒洋洋地又开始往石碾街的北圪台儿上凑,当看见一样晃晃荡荡地走过的盖大全时就凑上前问,粮食到底能坚持到啥时候儿?开始他说配些菜能坚持到秋天,一会儿又说要是没菜配,恐怕最多个把月,或许俩多月。

大全吞吞吐吐了大半天后就有人开始骂,说他狼心狗肺抢官儿当,把亩产二百说成了两千,把打下的粮食都交了统购叫大家挨饿。紧接着就有人说他给日本人修过炮楼子,说不定早就成了汉奸,埋伏下来要整死大坡地人!有人就更直接,说你盖大全净干些断子绝孙的事儿,那谷穗儿就是长成棒子,一亩地也打不下两千斤!

盖大全仓惶地逃回家里时,感觉自己比王炳中挨斗时还要羞辱不堪,他往小土炕上一躺,整整两天没有出门儿。

第三天他刚从炕上坐起来,马三炮就领了一伙子本家的人,把他跌跌撞撞地揪到了门外,气势汹汹的架势,把他撕成碎片都解不了心头之恨。

马三炮的父辈就有弟兄九个,到了他们这一辈儿,从大炮到五炮,单门的亲弟兄就有五个,亲叔伯弟兄加起来大几十个。前些年三炮的奶奶过八十大寿,杀了一口大猪,来迟了些的好几个嫡曾孙和嫡曾外孙都没有吃饱饭,以至于后来的那个大寿,除了嫡子嫡孙嫡曾孙,别人就不让来了。

从大清朝开始,马家的人多势众,在大坡地村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很早就有传说,说马上了坡,再好的马要安不上翅膀,虽嫡系众多却永远踢腾不起来,大坡上山高沟深,跑不快还能求个安稳,跑快了就要伤及性命。要想真的驰骋纵横起来,那得早早儿离开大坡地,寻个叫大平地或大草地的地方搬出去。也许是真的应了那个无端的谶言,马家的世世代代看不见几个大富大贵,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大盗或大寇都没有。尽管如此,一旦有些什么事,众乡邻首选惹不过躲得过之后,再也就是委曲求全了。

马三炮的愤怒缘于他的妻子小换,小换不到三十就给三炮生了五个女儿,三炮娘到处求神拜佛,小换终于又怀上了一个,一家人盼天盼地想生出个儿子来,不想怀孕七个多月就小产了,小产的孩子是个男孩儿,小鼻子、小眼、小胳膊、小腿都齐全,只是瘦小得像只刚满月的猫。医生说是营养不良所致,三炮一家人哀号了半天后,就集中家里的人马,闹嚷嚷地找大全索要说法儿。

那天石小彩正在食堂里拿个大瓷盆洗菜,听说后就把菜往筐子里一放,把盆子里的水哗啦一泼,一双湿手在围腰上一擦,抿了抿头,扁担腰一晃,提了瓷盆就急匆匆地往家赶。拐过弯儿就看见门口黑压压一片马家的人。

大全在大门的台阶上站着,太阳透过稀稀落落的大桐树,投射下一缕缕毒辣辣的光,忽闪忽闪地烤灼着他的脸,他的大嘴微微抖动着,浮肿的两个眼泡子像两只刚吹熄的灯盏。大炮的一家人有高声叫骂的,有趁场起哄的,有指手画脚煽情的。

小彩心头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哀伤,她想挤过去,抡拳叉腰的一伙人,竟没有给她闪出一条道儿来的意思,她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在瓷盆的底子上“当——当——当”地敲了几下,脆声脆气地喊:“咦——咳!今儿这是咋了?斗地主还是打日本?一个个㨄头竖脑的大老爷儿们,性命不顾地跟一个娘儿们挤撞?都还有个羞臊没有?”

挤在一起的人就“忽——隆”一声闪了一条道儿。小彩过去后把大全从台阶上一把拉了下来,两只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遍,说:“咋了——嗯?才刚刚儿不还是欢蹦乱跳的,嗯?割了头都出不了的气儿?”

围了一圈儿的人静悄悄的一片,小彩还要说,三炮娘突然一拍双膝一弯腰,一屁股坐到地上长嚎起来:“老天爷吔,杀人不见刀,杀人不见血吔!苦命的孙儿吔!俺的那个孙儿吔——吔——喂!你往哪儿去了吔——吔——喂,咋不领上恁奶奶一齐儿走吔——喂!今儿饿死俺孙儿吔,赶明儿谁知道又轮上哪个当个短命鬼吔——喂!老马家咋跳不出来个顶门立户的人吔——吔——喂……”

三炮娘的声声哭泣极具煽动力,像突然掘开了溢满的堤,又像是猛地吹响了进军的号,马三炮呐喊一声后,人群就忽涌一下往前围,石小彩往台阶上一跳,抡起大瓷盆往墙上死命一甩,“咣——当”一声就摔了个粉碎:“谁再龇个牙裂个嘴俺看看!老盖家黑门黑户了?廷妮儿差不多还能抠死个日本人呢,爹!给狗剩说,公社里不缺枪,他不是打得准?今儿就看看谁敢在盖家媳妇儿、公公身上摁个手印儿?俺抠死谁就算谁命短,抠不死的叫狗剩往头上一人给他钻个血窟窿!俺要死了也给老盖家屙出来了俩小子;狗剩要死了,俺给你养老送终摔老盆③!来!一个一个来还是一齐儿来?嗯?叫俺看看,哪个不想要老婆孩子的先上?”等小彩走下台阶时,人们就忽隆一下往后退,把大炮娘给留在了最前面。

老太太睁开眼瞅着小彩紧攥在手里的石头蛋子,惊恐地看看大炮、二炮,再看看三炮、四炮,又看看小彩,说:“你!你!你!——你,她想咋?”

小彩看一眼大炮:“大炮哥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是?俺就不信一身力气的大老爷儿们,挣不回来养活老婆孩子的那把米!”石小彩又环视一周后,就又站到台阶上:“才刚刚儿俺听安社长说了,要修磨盘沟水库咧,见天儿斤二两粮食,谁报名儿谁先去。”人群忽隆一声就散了。

大炮娘从地上爬起来后拉着小彩的手说:“俺就是一时气昏了头,就没有别的啥意思儿,咱两家儿,原本就是老——亲!论辈儿,大全该叫俺老姑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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